第24章 ☆24.第24章
第 24 章
24。
拳腳如雨揮在林鶴身上的時候,她只是想着,後宮的奴才們一個個都像沒吃飽飯似的,打了半天也沒傷筋動骨,還不如張太後踩她手掌時傷得重。
沈家出事的時候,林鶴被關在天牢裏審了許多日子,脖子上有一層皮是被活活揭掉的,指甲被撬開,眼睛被刺瞎,種種極刑只是為了讓她親口說出幾個字: “沈将軍謀逆。”
林鶴寧願被他們折磨至死,也不肯說任何一句對沈将軍不利的話。她五歲來投奔沈家,将軍夫婦将她當親生女兒一般對待,給予她從未體驗過的溫情,十多年的恩情,林鶴唯有以死相報。
黑暗中,驟然聽到那清泉漱玉般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摻着一股冷冽的威嚴,她說: “都給我住手,從現在起,這間天牢裏的人歸我,你們全都退下。”
那聲音是極好聽的,林鶴只能從腦海裏搜刮,數遍了京城中與她相識的女子,卻還是沒想起來有這麽一位貴人。
“林鶴。”
她念名字的時候,舌尖抵在上颚,唇齒間仿佛溢出一股淡淡的香氣,與天牢裏充斥着血腥和汗臭的環境格格不入。
林鶴的身子全靠系在木柱上的捆繩支撐着,她下巴從肩上擡離,試着用眼睛去辨認對方,可支撐不到瞬息,複又垂下腦袋,唇角牽出笑容,她說: “誰在想我呢”
佳人隐約嘆了口氣,林鶴察覺她氣息靠近,接着一只溫涼的手貼在她肮髒的臉上,擡起她的臉打量了一會,她說: “獄卒收了錢好歹也辦了回人事,沒毀了這麽張好看的臉,林鶴,你以後跟了我吧。”
林鶴笑了笑,不知死活地說: “你聲音倒是好聽,可萬一是個醜八怪呢我跟了你,有什麽好處”
“我知道你的身世,你死在這裏太可惜了,你若跟了我,便不用再受這番苦楚。”
林鶴但笑不語,在她過去的人生裏,沈家一直将她保護得很好。除了報答沈家,她從未想過別的出路。
這世上除了将軍夫婦,還有誰知道她的身世
仿佛料定了這樣的話無法說動林鶴,她搖搖頭,改了說辭: “你現在的修為,快結金丹吧你能扛得住這裏的極刑,沈家另一位嫡親的小姐,修為可遠不如你。”
林鶴唇邊的笑容消逝,雙眼睜大了些,目無神采地說: “你可有……辦法救她”
等待她的是一陣沉默,林鶴朝她露出一個讨好的笑容,聲音微微發抖: “我求求你,沈家是被陷害的,碧雲她什麽都不知道,只要你能救她,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她壓根不知道眼前究竟是何方神聖,但病急了亂投醫,這是她該為沈家做的。
“你想要我跟了你是吧我可以的,我這張臉以前在築仙門也是迷倒了不少男男女女,要不是身世不好,高低得抱個老婆回家,不至于到現在還是個孤寡身,”林鶴咽了口血,笑起來明眸皓齒,臉頰上還有兩個好看的酒窩,她朝着晏浮生的方向,口不擇言地說, “你是喜歡在上面還是在下面,我都可以,定能将你伺候得心滿意足……”
果然,只要提到沈家的人,尤其是那位沈碧雲,她就像變了個人,低聲下氣,唯唯諾諾。
晏浮生不喜歡她這樣,可沈家那位一出生就是好命,有家世和名聲,有林鶴生死相護,這是晏浮生活了兩輩子都比不了。
林鶴又求了幾句,對方似乎聽不下去了,打斷她道: “行了,就這樣吧。”
林鶴試探道: “我該如何喚你”
她淡淡道: “喚陛下。”
林鶴: “……”
晏浮生并不理會她的震驚,她說: “既然商定了,你今晚就回我寝宮,沈家的事,你大可放心,我能救出你,自然也能救出她。”
林鶴規規矩矩說: “謝陛下。”
晏浮生輕輕笑了聲,林鶴覺得她好像仍在打量自己,便将頭垂得更低,聽到她說:
“日後,在我的寝殿裏,沒有人敢欺負你。”
這句話林鶴到底沒有相信,在寒香殿,第一個欺負她的人就是晏浮生。林鶴也沒有料想到,給女帝陛下侍寝竟是這麽難的一件事,她實在享不來這豔福。
至于張太後那邊,林鶴其實根本沒将她放在眼裏,張太後踩碎是的她右手手掌,但林鶴左右手都能持劍,若非寒香殿沒有懸劍,林鶴恨不得找個機會将張太後一劍捅個對穿。
“哀家查過你身世,你娘親是林飛卿,還有一位是前朝餘孽,哀家也認得。”張雪雲倚在一張貴妃榻上,手裏抱着一個純金造的暖爐,身上蓋着一件白狐毯子,雖然是四月份的天氣,但偶爾刮起一陣倒春寒的風,确實冷得沁骨,倒也可見張太後挺愛惜自己身體,她居高臨下地打量着林鶴,慢悠悠地說: “說起來也挺有緣分的,她兩人相識的情形哀家也知道,如果哀家沒有猜錯,你應該是十月份出生的。”
前腳剛扇了林鶴,這會子氣消了又跟她套近乎,果然帝王家的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林鶴跪在一處,有氣無力道: “這事倒不難查,随便從沈家找個人問,都知道我的生辰。”
每年林鶴快過生日的時候,沈夫人會去珍馐樓學一兩道新菜,到林鶴生日那天大顯身手,親自下廚做上一桌好吃的,還會邀來林鶴的三兩好友一道慶祝,那一天将軍府上會放半天假,下人們也在後院擺宴席慶祝,年年如此,林鶴還記着去年沈夫人做的荷葉雞的味道,光是想想就讓人垂涎三尺。
林鶴生日的時候如此,沈碧雲生日也不例外,沈夫人對她們倆一視同仁,常常告誡沈碧雲,要将林鶴當親姐姐一般對待。
“你還是這樣油鹽不進,跟你說話真沒意思,”張雪雲用長長的丹寇刮了刮暖爐爐壁,沉吟片刻道, “方才你也見過陛下了,她可曾為你求情”
林鶴說: “我的命不值錢,陛下自是不會為了我……一個賤奴,而忤逆娘娘的。”
這話倒是張雪雲愛聽的話,她眉目間皆是得意之色,身子往後靠,懶洋洋地說: “她若有那個膽子,這帝王之位也輪不到她來坐,你呢,雖然是她從天牢裏撈出去的,但也不必太向着她,否則呢,接下來有的是你後悔的日子。”
林鶴看着她道: “請太後明示,什麽是‘後悔的日子’”
張雪雲嗤笑一聲,掖在狐裘下的一只手輕輕地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她說: “陛下的東西,皆是哀家的賜予,既是哀家賜予,哀家什麽時候想收回都可以,林鶴,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林鶴聳肩一笑, “原來如此……”
“既然清楚這一點,何苦來只向着她一人,今兒個你喚她陛下,改明兒卻不知該喚哪個陛下,”張雪雲哧哧地笑, “林鶴啊林鶴,哀家提點你的,你可千萬要記住。”
“好,記住了。”
看她終于學乖了,張雪雲心滿意足,拿手支着下巴,望着林鶴,一臉親切地說: “你也別記恨哀家,哀家今日這麽做,只是希望你認清楚些,別對陛下懷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今日你受罰,她連看都不看,可見素日裏對你根本不上心,你以後替哀家辦事,如何”
林鶴清冽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不緊不慢地說: “多虧了娘娘提點,林鶴方才知道,原來陛下的處境竟是這樣,孤孤單單,連一個可以倚仗的人都沒有,林鶴既然是陛下的人,那勢必要護着陛下,她若好了,我也跟着趾高氣揚一些,她若不好,那我只能随她一道吃苦受罪,太後擡舉林鶴,只可惜林鶴無福消受,請太後收回成命。”
這是她一天之中第二遍拒絕張太後了,張太後無論如何都受不了這份氣,她死死看着林鶴,目光噴火,咬牙切齒道: “冥頑不靈,哀家這就送你去死,來人——”
“在。”持刀近衛上前一步等候指令。
林鶴兩眼一閉,只當這段日子是賺來的,她本該死在那肮髒惡臭的天牢裏。
宮女腳步聲很急,趕在張太後下令之前說: “啓禀太後,陛下在殿外求見。”
林鶴擡眼看到張太後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鼻子翕動,怒氣噴薄,對林鶴說: “你贏了。”
林鶴不言不語,眉眼間帶着冷笑。
“她肯為你來求情,這倒是稀奇了,”張太後白眼翻上了天,對宮女說, “叫她進來。”
晏浮生仍穿着上朝時的龍袍,白金色的雲錦做底色,底邊淺淺地繡了一圈龍紋,素雅卻不失奢華,她不慌不忙地走進來,不曾看一眼林鶴,只端正地跪在張太後跟前,清冽的聲音說: “孩兒給太後請安。”
張雪雲捏着手指,撇着臉說: “怎麽,哀家替你教訓下人,有什麽不妥當嗎”
晏浮生沒有立刻回答,她先将頭上的冠冕摘下來,雙手供着遞向前方,身體跪得不能再低,上半身完全匍匐在地,臉幾乎貼向地面——
張雪雲笑道: “你這是做甚”
晏浮生跪得極标準,聲音裏沒有一星半點的黏糊,她哀求道: “太後,林鶴是孩兒心尖上的人,孩兒喜歡她由來以久,孩兒懇求太後饒她一命,将她賜給孩兒,孩兒不想當這天下之主,太後您若喜歡,孩兒立刻将位置讓給您,懇請太後由了孩兒這一次。”
張雪雲的嘴撅着,眼睛裏的笑意卻絲毫不掩飾,她直勾勾地看着那頂冠冕,虛心地說: “說的是什麽話這位置是你想讓就能讓的”
晏浮生長跪不起,張雪雲“哎呀呀”道: “到底哀家成了最壞的人,你們兩口子鬧脾氣,哀家不過是好心幫你們和解,哪能鬧成這樣,快起來罷。”
晏浮生不為所動,她道: “太後,請您拿回帝君之位。”
張雪雲正色道: “這位置左右跑不掉,你先坐着又能如何”
晏浮生只好直起身,雙手仍端着冠冕。
張雪雲道: “哀家不過是一時氣惱,怎麽會真殺了她,既然是你喜歡的人,便帶回去疼着,哀家不摻和你們兩口子的事。”
晏浮生臉色鐵青,說: “謝太後成全。”
張雪雲道: “既然說到了謝,天機閣的事怎麽處置,陛下拿個主意吧。”
晏浮生: “我聽太後的。”
“疏通地下靈脈是個大工程,哀家雖然不懂,但也知道這事該交給最有經驗的卞老,你非得叫幾個毛頭小子來管,這事辦得大有不妥,尤其是那個什麽卞三娘,一個女子,怎麽能委此重任你多半是糊塗了,”張雪雲摩挲着手指,優哉游哉地說, “哀家知道你的意思,你想多扶持些有才能的女官人,只是事有輕重緩急,你大可給卞三娘一個閑職,也不該挪了卞老的位置。”
晏浮生沒有半句反駁,畢恭畢敬道: “孩兒這就撤了卞三娘的官職,恢複卞老原職,并向卞老賠禮道歉。”
張雪雲點點頭,又啰嗦了七七八八的東西,這期間晏浮生一刻沒有懈怠,跪了近一個時辰,身姿幾乎沒變過。
林鶴聽她母女對話,越發覺得匪夷所思。她兒時有林飛卿疼愛她,入了将軍府又有沈夫人無微不至的關懷,她便理所當然地以為天下母女關系都如沈家這般親密無間,卻一刻也不曾想過,她曾經習以為常的溫情,晏浮生怕是畢生都沒有體會過。
林鶴撐着身子聽了許久,後面的全忘了,只想着晏浮生最開始說的幾句——
“林鶴是孩兒心尖上的人,孩兒喜歡她由來以久。”
……真的假的
便是假的,那也是她這段時間聽過的,最動聽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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