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殒河畔
七日前,竹州西北方忽現妖界入口。為盡可能瞞住一些心懷不軌的人,銀昙階除妖師浮君,只帶了随從貓妖雨麥,一人一妖攜着用以封印的白璧趕赴妖界入口。
然而事态遠比想象來得糟糕,浮君主仆二人趕到之時,靠近妖界入口的半個村莊已遭妖物血洗。
即使浮君修為頗高,但尚且隔着三裏遠就能感知到濃郁的妖氣,他當下便搖起頭。
見那入口位于山中,浮君先自顧自默念一番靜心咒,而後伸手入行囊中取出符紙與朱筆,掐算時辰,揮筆大書“虞吏”二字,淩空丢去。
虎嘯頓時響徹山林。寅日山中必有虎精,少了虎精,或許他封印妖界入口能少一些障礙。
“麥子,布陣。”浮君低頭對身邊的少女吩咐一聲,自己則再取符紙書寫咒術。丢出符紙的瞬間,平地卷起風旋,帶着他一路飛向山中。
沒有遭到任何阻攔,一路順利到達妖界入口,這是浮君早已料到的情況。入口初開啓,湧出的妖物必将四下尋找血食,此番無妖看守入口,乃是正常之事。
浮君不擔心被群毆或是單挑幹不過妖物,實力到了他這般境界,眼下唯一憂慮的,只是在封印入口時會遭到怎樣的騷擾。
血白璧,乃是封印妖物的強力法器。驅動血白璧需要沉下心吟唱一段極其冗長的古咒,稍有差池,不但會封印失敗,還會重創除妖師。
因此,他先派遣了貓妖侍衛在周圍布下防禦法陣。
至于被血洗的村子裏的人的死活,目前與他關系不大,并且他也無法以一救百。只要入口被封印,一切傷亡都将得到控制。
布陣完畢的少女迅速回到他身旁,浮君将頭微點,兩手一垂,八張符紙出現在他指間,而後又被盡數抛向湧動着妖氣的洞穴。
然而就在符紙觸及洞穴之時,一道爪影突然襲來,一瞬間将八張符紙切碎。
跟在浮君身旁的少女獸瞳一縮,正欲上前,卻被浮君伸手攔在身後。
“出來讓我見見呗,一只妖藏在此處,有什麽陰謀詭計準備對我使呢?”
風輕雲淡一句話,聽得少女心一沉。她當即念咒喚出本命武器,一柄大斧登時淩空現形揮了一周,揚起一丈高的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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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大斧,少女緊張地将之握在手中,這時肩上遭了浮君一拍,“沒必要打草驚蛇。它若是真敢與你我正面交鋒,方才就已經出手了。”
少女一驚,猛然擡頭,向他投去憂慮的目光。她張了張口,卻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雨麥啊,在收拾符紙的時候我就已經告訴過你了。”浮君微笑着安撫她的情緒,“這個任務,只有我能辦到,也只有由我來付出代價。”
遲遲未得對方回應,浮君抄手一笑,“不願出來嗎?還是不願見我?也好,既然給你機會你不願,一會兒法陣開啓後,我們就陰陽兩隔,互不相見了。”
空氣沉默了一陣,妖界入口中忽然緩緩飄出一人。雨麥執着大斧,一秒也不敢放松警惕。
來者披着橘色裘絨,一頭青絲被八根雕琢精致的妖骨盤起,狼一般暗黃的獸瞳裏湧動淚光,看着浮君深深行了一禮,垂睑輕聲:“芝謠……拜見浮君大人。”
聽到“芝謠”二字,雨麥一愣,繼而憤怒地指向她:“叛徒……你還有臉躲在此處!”
“我邪念太深,早已不配繼續留在浮君大人身邊。”芝謠擡起頭,“聽聞浮君大人今日是來封印妖界入口的,我便來見大人最後一面。”
“聽聞啊,聽什麽人說的呢?”浮君忽問道。
芝謠眼中閃過慌亂,但她當即搖頭,“無可奉告。但我可以告訴浮君大人,有人觊觎您的力量,企圖在入口被封印後,奪走血白璧。”
“無可奉告你還敢說,不知是假話還是嫌自己活得太長……”
話音未落,雨麥感到有人在自己腦袋上輕輕一拍,“話太多了,不像我的侍衛。”
觊觎力量?天底下的無趣之人,還真是滿腦子無趣而老套的念頭。如此想着,浮君再度取出八張符紙,對芝謠道:“既見過我一面,你也該離開了吧?”
芝謠道了聲“是”,轉眼幻化成青煙離去。
“主人!您為何放那個叛徒走?!”她才走,雨麥忍不住問道。
“莫老把‘叛徒叛徒’挂在嘴邊。所謂叛徒,不過是陌路人而已。”浮君揉了揉她的頭發,“時辰差不多了。有人要我的力量是嗎?那就讓他想想吧。你負責善後,記得把我的屍身燒個幹淨。”
這時,從妖界入口周圍的八個方位上驟起紅芒。浮君以靈力劃破十指,鮮血慢慢染上符紙。
“去!”他輕喝一聲,八張符紙頓被氣勁托起,直直飛入妖界入口。在符紙沒入入口之時,從洞口湧出的妖氣當即淡了數分。
“麥子,要護法了。”浮君邊吩咐邊取出血白璧來,雙手結出複雜的印,将血白璧扣在掌心,瞑目誦咒。
耳畔響起不甘的嘶吼,伴随浮君手中血白璧散發的紅芒,被逐漸逼回妖界。入口附近的樹木被封印引起的狂風刮得搖曳不止,更有甚者已拔地而起,被卷入妖界。
浮君只覺自己體內的靈力與血液被血白璧不斷吸走,鑽心的疼痛自身體各處傳來。龐大的靈力正在他體內暴戾沖撞、撕扯,破壞着一切。
他忍痛,仍靜心念咒,不覺鮮血自七竅滲出。待最後一段咒語念罷,血白璧脫手飛向入口,只見雷光湧動,幻化成枷鎖的形狀布滿入口,繼而白光一閃而過,只聽一聲悶響,失去封印能力的血白璧墜落在地。
而原本是妖界入口的地方,再無一絲一毫妖氣,吹拂過樹木的,只剩下凄涼的風。
成了……
念頭剛起,浮君感到喉中一腥,他捂住口猛然咳嗽,鮮紅自指縫間淌下。
雨麥忙來扶住他,浮君卻付之一笑。這副身體,如預想一樣撐不住了。
他俯身拾起沾血的白璧,任雨麥攙扶,穩住氣息吩咐道:“麥子,帶我去玉燕河邊……用你最引以為傲的妖火……送我最後一程吧。”
他把纏在白璧上的紅線理了理,将白璧挂在雨麥頸上:“此物……雖已失了封印的靈力,但佩着它如有我在旁,大小妖物都不敢來欺負你。”
雨麥拭去眼淚,默默點頭,“雨麥知道了,等主人歸來,雨麥還把血白璧還給主人。”
浮君微笑道:“如此……你就替我記着吧。”
……
月上樹梢,雲隐夜幕。竹州郊外,河岸之畔。
渾身是血的浮君,在雨麥的幫助下仰躺在河岸上。滿是傷痕的手,甫一觸及濕冷的泥土,立即讓他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唔……真是疼啊……”
口裏雖如此抱怨着,浮君面色卻絲毫不改,他甚至還微笑着。沾滿血的手微擡起,觸及雨麥的臉龐。
“麥子……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要暫時死去了……”
手指摩挲着她的貓耳,看着那雙映着不舍的臉,浮君滿是歉意地道,聲音微弱,時不時還得調整呼吸,時不時還咳出血來。
“雨麥知道的。”雨麥蹭着他的手,回應聲細細軟軟,并不哀傷,也不起半點波瀾,仿佛只是主人将要出去雲游幾日。
然而浮君卻像對她的“知道”深表懷疑似的,趁命還未盡,又喋喋不休起來。
“麥子……待我殒命後,你切記将我的骨灰撒進河裏……不可讓那些心懷不軌之人拿到……”
“雨麥明白。”
“麥子……你以後就是孑然一身了……要不就變回以前的模樣吧……現在這個外貌……很容易受欺負的……”
雨麥輕輕搖頭:“主人喜歡的模樣,雨麥會一直保持着,不會變回去的。”
浮君笑了,眼角卻有淚一點點滑落:“麥子……我先前說過一句‘你真是只蠢透了的貓’……是氣話……咳咳……氣話……我覺得最不蠢的貓妖……就是你了……你明白的吧?麥子……假如以後的我……說話很不誠實……你也不要讨厭我……你曉得……我很任性的……”
撥開他的發絲,雨麥柔聲道:“雨麥從未放在心上。”
“麥子……還記得我說……你要等多久吧?一只貓等不下去的話……可以先……去風明赤他們家等我回來……”
撫摸着他的臉,雨麥清冷的聲音響在他耳邊:“雨麥記得,是十八年。待主人離去後,雨麥便去尋風明赤,請主人安息。”
意識被慢慢剝離,浮君的眼前越來越模糊。他忽覺眉心一溫,綠瑩瑩的貓瞳在他眼前晃動。溫軟的舌輕輕舔過他的眼角,細心将他的淚舔去。
最後再看一眼主人,雨麥緩緩起身,站在十步開外吟起火咒。跳躍的火苗自她手心閃現,又飄向浮君身上。
熊熊火焰,轉瞬将浮君的身體吞噬。
“麥子……”
烈火當中,浮君的聲音再度傳來,宛若夢呓。
“你……再喚我一聲……我指的……不是‘主人’……我怕我的來世會忘了它……”
“浮君。”雨麥聽話地道。
浮君再沒有應。雨麥的妖火會将他的肉身燒得一幹二淨,在這之後遺留下來的骨灰,也被盡數撒進河中。
這樣一來,那些垂涎浮君力量的人與妖物,便都可以死心了。
與常人不同,像浮君這般達到“銀昙”階的除妖師,可以為自己制造出一次“輪回”,也就是靈魂轉世投胎。只是,為了不給來世帶來麻煩,除妖師通常會在臨死前,好生封印住此生的記憶。
至于自己的來世究竟能否記得前生之事,兩個字:随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