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的人形
盡管是劍谙第一回禦劍,飛行卻非常順利。當四人踏劍從天而降在花幕街的一處民宅的房頂上時,只見五長老風明赤正在與居主易翊在院落中交談甚歡。
三人斂聲注意着風明赤的神情,先前急匆匆忙着趕到這兒,眼下到了,卻不敢下去拜見五長老。
見莊逍與師兄都望向自己,七浮感覺自己額上正冒出冷汗。但他們三人之中,就數他背景最硬,即使五長老要懲罰,也未必會懲罰得太過分。
于是七浮托着下巴,好生讓自己平靜一番,準備跳下去,腰部突然挨了什麽人一腳。
“慫什麽,當我老爹是虎妖啊?”
問聲,七浮訝然轉頭,随他一起墜下去的聲音的主人,竟是先前一度不省人事的女子。
風見月一手叉腰,一手搭在剛站穩的七浮肩上。面對一臉錯愕的父親,她指指七浮,以及還在房頂上的二人,當下開口解釋道:“老爹,剛才我被妖風卷走,所幸路上偶遇這三位師兄,現在毫發無損地回來了。”
風明赤一愣,看了看女兒,看了看七浮,又擡頭看看房頂,最後看了易翊一眼,馬上沖房頂吼道:“臭小子們還不快下來拜見居主!”
易翊卻笑着擺擺手:“哎呀,免禮。孩子們才從遠處趕來,理當稍作歇息才是。”
莊逍二人聽話地躍下來,三人一起向易翊問了安。風明赤見女兒卻站在一旁看他們問安,不禁出言道:“阿月,你也拜見一下居主吧。”
“不是之前已經才拜見過了嗎?”風見月歪了歪嘴角,“比起這,我有一件要事得及時向居主大人禀報。”
易翊驚訝地“哦?”了一聲,風見月随即轉身面向七浮三人:“事情比較重要,還請三位到堂中等待片刻。從我站的地方往前走三十步,再往右手邊走到底就是堂中,那裏有婢女可以為三位奉茶。”
到達堂中,等候茶水之時,莊逍小聲問:“師兄,浮公子,你們有沒有覺得,五長老的女兒有點幹練啊?”
“我倒更覺得她有點幹脆。”七浮下意識摸了腰部一把,方才風見月那腳踹得有點疼。
劍谙正瞑目調息,禦劍消耗了他大量的靈力,再不抓緊時間調息就該力竭倒下了。
不多時茶水上來。七浮逗着雨麥,詢問婢女是否有糕餅,要來糕餅後便掰碎了一點點喂給雨麥吃,看得莊逍哭笑不得:“又是包子又是甜食,我瞧不出半個月,小貓崽子就要被你喂成大肥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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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浮沒有理睬他。自從方才那狼妖離去後,他便一直在思考雨麥的來頭。貓兒從不親近生人,可以确定的是,這幼貓肯随他走,并非信任他,而且與他相熟。至于狼妖所說的加在雨麥身上的“封印”,存在與否,還得麻煩五長老的女兒确認一下。
狼妖的話中,有一點值得他注意:這狼妖,提到了他的“前世”。
七家從未出過除妖師,一則在于七家家業完全與除妖無關,二則在于七家體質非常特殊,即使新生的孩子體內靈力再強,也是無法使用高階符術。
而能夠獨當一面的除妖師,是必須要熟練掌握高階符術。但凡修為達到一定程度的妖物,只憑體術是無法将之收服或擊殺,不會使用高階符術的除妖師,等于是廢了。
七浮自幼聽父親說,他五歲之時,便對祁環居之主易翊行了拜師禮,被易翊帶回居的路上,他隐約聽師父對身旁一位長老囑咐:“那位,似乎是師父的轉世,切記多予以關照。”
三年前的一個雨夜,七浮所在的小隊外出除妖,結果卻在即将結束戰鬥時,遭遇大妖的偷襲。作為隊長,更為避免出現傷亡,七浮第一次動用了高階符術。大妖在沖天離火中被化為焦屍,而他卻經脈寸斷,倒地不起。
“竟不能動用高階符術,可惜了一棵好苗子。不然他便如……一般厲害了。”
在祁環居醫館養傷時,這句話一直回蕩在七浮腦中,如同蚊蠅作響。從未聽清的那個名字,究竟是何人,與他有何種關系?七浮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被父親破格送來祁環居修煉的原因,但假如這個原因來自他的前世……
那麽虛無缥缈的理由,還是一笑了之為好。哪怕他前世是祁環居之主,關他何事?他只知道待在祁環居的十二年,大概是他生命裏最失敗的十二年。本行之技,一無所得。
“三位久等。”聲同人一起開門而入,中止了七浮的思索。風見月端了一碟桂花糯米糕,往木桌上一放,“小女子便是要加入你們小隊的新人,名為風見月,想怎麽稱呼都可以。”随後自顧自捏出一塊糕塞在嘴裏。
莊逍問聲一愣:“哎?原來師妹是扶桑人?”
“嗯?我不是啊。”風見月吃東西時,腮幫子一鼓一鼓,像極了被人圈養在籠中的倉鼠,“師兄何出此言?”
“自然因為‘風見’是扶桑姓氏啊!”莊逍興致勃勃地道。
七浮忍不住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這個關注點,略顯奇特啊……
風見月卻認認真真答道:“姓風名見月,僅此而已。不過老爹關注扶桑的陰陽教文化已久,或許不知不覺給我起了個扶桑的姓氏也說不定。”
她又捏起另一塊糯米糕大嚼,“随意吃,以後就是兄弟了,用不着拘束。眼下過了飯點,老爹吩咐我用這些來招待你們,總之吃飽就好出去幹事了。”
七浮擡頭道:“有任務?”
“我覺得應該算任務吧,而且……”風見月豎起食指,緩緩指向七浮胸口,“對浮公子而言,恐怕是最後一次在祁環居出任務了。”
“這……還請風姑娘明說。”
“轉行曉得不?”風見月解釋道,“居主與老爹商量一番,認定你不适合當除妖師。等這個任務做完,明早你就該收拾行囊去另一個地方報道了。”
事發突然,七浮一時有些難以接受:“我幼年拜入祁環居,是父親破格允許的。如今我要離開,哪怕是居主與五長老商議後的結果,我父親可知?再者,我明早去哪報道?”
風見月一攤手:“這個問題,只能問老爹他們去了。我只是個傳話的新人,沒法知道那麽多來龍去脈。”
……
從花幕街到出任務的地方,需要走水路。巧的是恰有大船會途徑任務地,也省得風明赤替女兒雇傭私船。
劍谙仍在恢複體力,七浮在船艙中百般無聊地陪莊逍瞎扯了半個時辰,終于忍無可忍地殺到甲板上。
西墜的紅日映在河面,風中混着水的濕潤氣息。七浮懷抱雨麥,趴在欄杆上目睹天光一點點散盡。除妖師應當是最不分晝夜的職業,只要有惡妖出沒,哪怕是深更半夜,也有除妖師披着月華星光前去處理。
船艙的影子在甲板上越拉越長,只有船尾還被餘晖眷顧。七浮忽然輕咦一聲,大踏步走向船尾。
風見月正借着天色,在一本厚厚的冊子上寫些什麽。耳朵尖的她,早已聽到了腳步聲,故迅速趕在七浮到來前收了冊子,哼着小調裝作欣賞日落。
眼睛尖的七浮亦早已發現了冊子,故一走到她身旁便毫不掩飾地推測道:“我聽說五長老的女兒擅長寫一些妖的故事,方才莫不成風姑娘是在寫故事嗎?”
風見月偏過頭敷衍道:“信手塗鴉,不值一提。”
二人沉默了數秒。
“我寫的并非故事,而是話本。”風見月把頭轉回來,看着七浮,不知是不是出于無聊,竟與他發起牢騷來。
風見月說,她其實希望長大後能像父親一樣,是個寫話本的。五長老的話本在祁環居甚受歡迎,連七浮也曾從莊逍那裏見識過。
“除此之外,我還想做一名殺手。”
七浮來了興趣:“那你還來祁環居做什麽除妖師?”
“老爹不希望我去寫話本。”風見月托腮道,“沒前途,養家糊口都做不到。”
“想做殺手也可以不必來祁環居,這裏主要培養除妖師,殺手頂多在出任務的時候走走過場。”
“老爹覺得女殺手太不理性容易死。”
七浮有些汗顏:“所以……你的決定主要取決于你父親?”
風見月無所謂地笑了笑:“算是吧,我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權力。”她将下巴放到兩膝之間,喃喃道,“而且,既然我被血白璧選中,要成為下一回封印妖界入口的人,最多也只有兩年可活。那些心裏的念頭,不過是白日夢,做完就算了。
“沒有自己的追求,沒有朋友,還是将死之人。總而言之習慣就好,我已經習慣了。”
說最後一句話時,風見月居然還轉過臉沖七浮微笑,“真希望,能在祁環居交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浮公子的大名,仰望已久。竊以為你我應是同路人,早就想與你聊一聊。只是咱們緣淺,初識即是相別。”
溫和的語氣,與七浮先前在花幕街宅邸所見的幹脆直率的女子,簡直判若兩人。
七浮尴尬地順了順雨麥的毛:“被你這麽重視,我有些不好意思。”
風見月嘴角微勾,她沖雨麥張開雙臂,本來還貼在七浮懷裏打瞌睡的雨麥,突然間嗖的一下跳進她懷中。
一人一貓的親昵程度,讓七浮着實吃了一驚:“原來這貓是風姑娘家的?”
風見月眯起眼笑笑:“不啊,她只是為了等一個人,一直在我家暫居罷了。”她将雨麥舉在眼前,“聽老爹說,浮公子一直都很想有個厲害的妖侍衛吧?這次的任務,便是專門安排給浮公子得一個妖侍衛的。”
七浮一驚,繼而驚喜道:“是這樣嗎?不過雀翎島上的妖都是小妖,似乎不适合做妖侍衛……”
風見月擡了擡雨麥的貓爪,神神秘秘道:“合适的妖侍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來,麥子,給你家主人變個人形!”
不等七浮反應過來,眼前的貓兒身上便發出光芒來。風見月正興奮地控制着輸入雨麥體內的妖力,突然感到手中摟着的貓兒變得光滑起來。
她一怔,定睛看去時,雨麥已化為人形站在自己身前,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提供的妖力不足,雨麥的頭頂耷拉着一對黑絨絨的貓耳,并且,她的身上……并沒有着任何衣物。
“浮浮浮浮公子請你背過臉別看!”吓得風見月上前一步擋在雨麥面前,轉念想到這是在船上,背後或許會有人出現,又慌忙伸手去擋雨麥的後面。
雨麥也不知所措,憑她現在的妖力,幻化衣物是做不到的。可能因為太過慌亂,風見月竟忘了收回妖力,為了不傷害容納自己魂魄的幼貓容器,她只能繼續維持人形。
好在尴尬的場面只持續了幾秒,回過神來的七浮迅速脫下外袍,拉過雨麥,将外袍披在她身上,緊緊裹住。眼眸對上那雙綠瑩瑩的獸瞳時,七浮只覺一種道不明的熟悉感襲上心頭。
似乎是下意識,他摟緊了懷中貓女。
“我回來了。”
四字,竟是脫口而出,連七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道出這話。
“風大小姐,除妖師公子,馬上就要到雀翎島了,請二位準備下船!”
船家的催促聲遙遙傳來時,七浮低頭看向懷中,貓女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雨麥原先的模樣。然而它的眼神,如方才一般溫柔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