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試婚前20天
試婚前20天
盛夏。
深夜的十六王府中,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厮鬼鬼祟祟地從東廁鑽出來,其中一個提着恭桶,步步生臭。
“憑啥腌臜事都是我來幹?明明是你要報複他的。”
“我這不是手讓他弄傷了嗎。都說了下回讓你去奉冰,我說話算話。哎,躲着點兒人。”
“不對吧,這動靜好像不是人走動,分明是……水聲。”
兩個小厮倏地止了腳步,僵硬回頭。
——身後的水井裏乍然伸出一只白得能反射月光的手,那只手扒住了井沿,緊接着,濕漉漉的白衣厲鬼慢慢爬了出來。
“咯——”
兩個小厮一口氣沒上來,白眼一翻,向後仰倒,恭桶裏的污穢潑了一身。
“白衣厲鬼”稀裏嘩啦走過來,站在暈厥過去的小厮們身邊,垂眸打量他們片刻,突然善心大發,回井邊打桶水,把倆小厮潑得叽哇亂叫,四腳爬起,挂着滿身淋漓,頃刻間老鼠似的竄沒了影兒。
陰森森的鬼影孤零零留在原地,默默去柴房拿了拖把來。
正要打掃這一片狼藉,身後吭哧吭哧跑來一個兩米高的胖墩,城牆似的。他把“白衣厲鬼”手裏的拖把奪過來,拖把在他手裏像個小孩玩具。
“我來,我來拖!蘭哥兒,你歇着,擦擦水!”胖墩說着塞給“白衣厲鬼”一塊抹布。
賀蘭山含笑接過,轉而趁胖墩不注意,把那塊擦地的抹布擱在一邊。
賀蘭山道:“胖娃,你怎麽把洛小頭的手弄傷了,人家要報複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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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娃用力拖地,慢吞吞搖頭:“不知道,不記得了。”
賀蘭山道:“是不是他們又說你笨啦?下回再遇上這種事,只管和你蘭哥兒說,我罩着你!”
賀蘭山說着仰頭,艱難地踮腳,煞有介事地拍拍城牆的肩。
胖娃聽懂了,他高興地笑,歡歡喜喜拿過一旁的擦地抹布,二話不說就往賀蘭山臉上抹:“蘭哥兒,擦水!”
賀蘭山:“……”
*
次日晨起去服侍十六爺,這位最得寵的小皇子笑得東倒西歪:“我聽說昨夜府上有人撞了鬼,是從井裏爬上來的,兩只鬼手枯槁冰涼,卻十分有力,抓着腳踝就把人拖井裏去了。後來大概是仗着王府的陽氣,他們才得以生還。”
他身後的賀蘭山正用心收拾十六爺今日早課要帶的書本,聞言莞爾:“人還好麽?”
“嗤,冷水濕了一身,雖是夏夜,卻也要凍壞人了,現下病着呢。是不是,飛光?”
這挺拔俊秀的貼身護衛杵在一旁半晌,悶不吭聲地和木頭樁子比愣。明明肩膀足有十六爺兩個寬,存在感卻幾乎為零。
飛光:“嗯。”
十六爺樂不可支,随即眼珠一轉,道:“他們病着,是他們活該。你好好的,本王就放心啦。賀蘭山,你過來。”
賀蘭山依言走近,十六爺握住他的雙手,歪着腦袋細細打量自己的書童。
飛光的目光輕輕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轉瞬便不着痕跡地挪開了。
“你瞧你。”十六爺說,“整個人白得跟什麽似的,我那只獅子貓都沒你白。你看着這麽單薄,身體倒是比他們都好,泡井裏居然也沒泡出毛病。”
賀蘭山赧然道:“其實小的這是身有頑疾,皮膚寒涼,酷暑無汗。所以每逢盛夏都格外難熬,只有泡在井裏才能得以緩解。”
十六爺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我還真以為你是什麽奇人呢,怪不得手涼涼的。那你這病,能治好嗎?”
賀蘭山郁悶道:“怕是傾舉國之富,才能有一絲希望吧。”
十六爺默默把“我可以幫幫你”這句話咽了回去,起身道:“走啦走啦,上課去啦!”
賀蘭山做十六爺書童的時間還不是太久,前一個書童據說是未婚通奸,還珠胎暗結,被十六爺的養母淑妃打發走了。她自然不會允許這樣行為不檢的人伺候她唯一的寶貝疙瘩。
作為後宮賢良淑德的典範,她是這樣教導十六爺的——
夫君之言無有不從,夫君之命無有不遵,夫君……
總之,夫君是天。
素來驕傲的十六爺對此頗有微詞:“賀蘭山,你也十五了,你說說,将來要是選夫君,你會選個什麽樣的?”
賀蘭山腦中立刻浮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但他不敢說。
“小的……沒資格挑選。”
“哦。”十六爺對他的自卑無法感同身受,他自顧自說,“要是讓我來選,我必得選個乖的。我說的話他無有不從,我的命令他無有不遵……”
身後的飛光眼觀鼻鼻觀心,把十六爺的話深深刻在心裏。
*
下學回府後,賀蘭山拿着兩個蘋果去看望卧病在床的撞鬼二人組。
他先在洛小頭床邊坐下,非常貼心把他額頭上的毛巾取下打濕,又重新給他敷上。
洛小頭感動道:“我們又不熟,你怎麽來了?”
賀蘭山不答,托腮道:“你這麽大個腦袋,為什麽叫‘洛小頭’?”
洛小頭道:“我家鄉的村子盛行一種大腦袋病,得病的人頭部碩大,大到連脖子都擡不起來。所以我爹娘叫我‘小頭’,圖個吉利。”
洛小頭還天真地以為賀蘭山是來和他閑聊的,于是禮貌詢問:“那你為什麽叫‘賀蘭山’?”
賀蘭山道:“我出生在賀蘭山腳下,我們那個村子也有點玄乎,那就是——經常鬧鬼!”
洛小頭一哆嗦:“鬧,鬧鬼?”
賀蘭山重重點頭:“還專鬧那種水井裏的鬼,夜裏就往外爬。聽說啊,這白衣厲鬼是讓人作弄了,小夥伴與他玩鬧時把他扔進井裏,卻不料活生生把人淹死了。所以他變了鬼也最恨那些作弄人的人,一旦被他碰上,輕則卧病在床,重則被拖進井裏陪他。”
洛小頭吓愣了,半天不說話。
賀蘭山突然湊到他眼前,挑唇道:“千萬不要再作弄別人了哦,洛小頭。”
洛小頭雙眼圓瞪:“你,你怎麽知道,那是個白衣厲鬼?”
賀蘭山不語,只陰恻恻一笑。
洛小頭驚聲尖叫,鑽進被子哆嗦不停。
賀蘭山志得意滿,又去了另一個小厮的屋子,如法炮制。
片刻後,只聽一聲尖叫,賀蘭山随即施施然開門出來。
胖娃聞聲趕到,關切道:“蘭哥兒!蘭哥兒!出什麽事了?”
賀蘭山潇灑擺手,道:“待會兒再說。走,咱們喝綠豆湯去!”
這綠豆湯喝完,胖娃更崇拜他家蘭哥兒了。從此之後,傻乎乎的胖娃逢人就說蘭哥兒白天給十六爺背書包,晚上兼職當鬼,誰要是敢欺負他胖娃,誰就會被拖進井裏。
對此,以洛小頭為首的兩名當事人保持沉默。
*
元慶三十七年,天子祭掃皇陵時突發風疾,以致四肢不用、卧床不起。
數日後,大将軍聞于野班師回朝,進宮面聖。
老皇帝畢生優柔寡斷,臨了了聖旨倒是下達得雷厲風行。
聞于野當天下午出宮的時候就不是大将軍了。
總百揆,加九錫,封攝政王。天下大權都在他掌中。
沒辦法,太子是三年前沒的,二皇子兩年前謀反伏誅,老三老四早就夭折了……再到最小的十六皇子,這是聞于野即将要娶的人。
當時老皇帝握着聞于野的手,眼中含淚:“愛卿啊,你要善待他,還要扶持朕的十三皇子。朕把兩個孩子,連同這大邺的江山,一并托付給你了。”
聞于野就這麽被硬塞了兩個燙手山芋。
扶持十三爺,好說。但與十六爺的婚事……
“陛下這麽大的恩典,王爺不高興嗎?”
說話的是聞于野的副将,章高旻。聞于野側頭看他一眼,道:“你改口倒是快。”
章高旻笑道:“卑職着實為王爺歡喜。十三爺雖然只有十六歲,但他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是個可造之材。”
聞于野“嗯”了一聲,等待半晌,章高旻卻遲遲沒有下文。
十六爺呢?不順帶誇誇嗎?
章高旻誇不出口。
說曹操曹操到,這不,迎面而來的正是年僅十四歲的十六爺。
宮門口,十六爺急匆匆下了馬車,坐上轎辇正要進宮。聞于野停步道:“十六爺,微臣有禮。”
他只略一低頭,全不似身後單膝跪地的章高旻那樣恪守禮數。好在十六爺自己也是個混不吝,他命轎夫停下,探身問道:“你見過我父皇了?他如何?”
聞于野道:“陛下今日氣色甚佳。”
十六爺略松口氣,正要吩咐起轎,餘光見聞于野身後的随從沒有下跪,他捧着裝聖旨的盒子,正高舉過頭頂。十六爺好奇道:“大将軍,我父皇給你傳了什麽旨?”
入宮面聖,聞于野卸了盔甲,只有腰上一條錾金虎頭腰帶彰顯他沙場歸來的榮耀。
聞于野擡眸,淡淡道:“回十六爺,陛下恩旨,冊封微臣為攝政王,并于下月初十與您完婚。”
十六爺嘴角抖了一下,他維持着小臂撐在轎辇扶手上的姿勢,愣愣地看着聞于野。這酷暑天裏,他竟覺得自己身上從裏到外都寒透了。
怪不得聞于野剛才并未行禮,原來他已經是攝政王了。
十六爺的神思不知飄去了哪裏,他只覺腦中渾渾噩噩,沒着沒落的。
一片混亂間,他想起了飛光成日裏站在門口的背影。
聞于野道:“微臣告退。”
他率衆離去,經過十六爺的随從們身邊時,聞于野不經意一瞥,瞥見一個臉色蒼白的人。
賀蘭山把頭垂得更低了。他在烈日下苦苦煎熬,別人還能出汗散熱,可他回回都感覺自己的血液快要沸騰了。
這次的痛苦猶勝以往。
——聞于野,他終于要成親了。
賀蘭山兩腿微晃,就在他快要站不住的時候,十六爺終于吩咐起轎。
兩撥人一來一往,向着兩個方向漸行漸遠。
快過轉角時,聞于野回頭,清楚看見賀蘭山腳下踉跄。
章高旻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解道:“王爺?”
聞于野收回目光,走出宮門,上馬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