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試婚後第5天
試婚後第5天
出宮回府的路上,聞于野經過十六王府。王府的門還鎖着,門口站着禦林軍,戒備森嚴。聞于野掀開馬車簾,注視那扇朱紅大門片刻,對車夫道:“停下。”
今日章高旻奉命辦事,不在身邊,聞于野獨自在王府外的街道上行走徘徊,最後于茶棚坐下。
茶博士很快給他提來一壺茶并一小盤瓜子,聞于野碰也沒碰,他盯着杯中的茶葉,茶水的溫度一點點降下去。
忽然,兩個侍衛來到王府門前,出示腰牌,守門的禦林軍便放了他們入內。
聞于野眉心一動,端起茶盞作勢要喝,借機擋住自己的臉,目光牢牢鎖定在王府的大門上。
過了一會兒,兩個侍衛出來了,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此時太陽已在落山,視野較為模糊,但聞于野還是十分确定,那人一定是賀蘭山無疑。
侍衛們領着賀蘭山走了,想必是要帶他面聖。
聞于野沉思片刻,輕輕放下茶盞,結賬離開。
*
賀蘭山跪在皇帝的病榻前,一名嫔妃正在給皇帝喂藥,皇帝才喝了小半碗,便命她退下。賀蘭山正屏息凝神,等待皇帝問話,忽聽皇帝道:“賀蘭山,你來伺候朕服藥。”
賀蘭山不由驚懼,他盡力克制住狂亂的心跳,上前端起藥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喂到皇帝嘴邊。
沉默地喂完了藥,賀蘭山将漱口的茶水和痰盂奉到皇帝面前,又輕柔地替他擦嘴。
做完了這些,賀蘭山正要退下,皇帝卻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搭在賀蘭山的手背上,道:“你父賀钊,朕把他葬在了裕德太子的陵寝旁。”
賀蘭山颔首,哽咽道:“陛下大恩,父親在九泉之下也定會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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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無聲地嘆了口氣,語氣輕柔道:“兩年前,二皇子僞造虎符、假傳聖旨,誘騙賀钊出兵随他。朕心裏知道,賀钊識破了二皇子謀算,他并未立刻出兵,而是虛與委蛇、拖延時間,并暗中遣人送信回京,想要将此事禀報于朕。”
賀蘭山知道這話說不得,卻還是忍不住道:“既然陛下洞若觀火,又為何以私通反賊的罪名處死父親?”
皇帝沒有惱他,只是用一種深沉而痛惜的目光注視着賀蘭山,道:“朕昔日落魄時,曾與你父兄弟相稱。若非奸人蒙蔽,朕如何肯自斷膀臂?”
賀蘭山兩側太陽穴如同被人拿鋼針刺了一下,痛得徹骨。他急切道:“是誰?”
皇帝緩緩道:“你只看賀钊死後,是誰接了他的兵權、得了他的封地,便可猜度一二。昌陽伯……當初朕因二皇子之事震怒異常,昌陽伯又在此時密報,說賀钊與二皇子往來甚密,二皇子意圖謀反,也是第一個去尋賀钊。朕一時急火攻心,未及詳查,便下旨處死了賀钊。後來朕才發覺事有蹊跷,卻為時已晚。”
賀蘭山已是滿臉淚水,顫聲道:“陛下明知昌陽伯誣陷了父親,不但不懲治他,竟還把父親的封地、兵馬都交給他?世人皆道這是陛下對他的嘉獎,更是坐實了父親的罪名!”
皇帝無奈地閉上眼睛,沉痛道:“朕已是時日無多,人之将死,不妨對你說句實話——朕是天子,這個世上誰都能犯錯,唯獨朕不能。何況,是這樣大的錯。賀蘭山,你還年輕,你不知道許多事原本并無是非對錯,只看你站在誰的立場上考慮罷了。那之後朕何嘗不後悔,也曾在深夜輾轉反側,正因如此,朕命人把你接來京城,安排你做了十六王的書童。朕也知道這樣根本彌補不了你,但……”
賀蘭山嘴角不停地顫抖,他死死咬着牙關,拼命克制自己想要破口大罵甚至弑君的沖動。
他那樣慈愛、溫和、忠誠的父親,竟死于皇帝的一念之差!一世英名,竟斷送于皇帝的不肯認錯!
還有昌陽伯……他們這些人,為何都如此狠毒?!
皇帝眼角流下一滴清淚,很快沁進了明黃色的枕頭,他啞聲道:“上次你随着十六王入宮,朕把你留下,問你是否願意在攝政王身邊,替朕留意他的一舉一動,你卻推說自己愚鈍,無法勝任朕的囑托。朕看得出,你是心軟,你曾與他有過婚約,也許你還奢望着能成為他的側室,與他白頭偕老。可憐你全然不知你父蒙冤的真相,這才癡心錯付。”
皇帝說着看向賀蘭山,道:“如今你已與他有過雲雨之事,将來恐怕再難找到品貌上佳的如意郎君了。倒不如朕把你賞賜給他,你若是能借此機會報得父仇,也算是一件好事。”
賀蘭山的哭泣乍然止住,他直視着皇帝,眼中有複雜的光芒流轉。須臾,賀蘭山道:“回禀陛下,小的……不願。”
皇帝的表情像是冰面一下被砸出了細碎的裂紋,他愕然道:“你不願?”
賀蘭山已然神色平靜,他自龍榻邊退開幾步,伏地跪拜道:“是的,小的不願。當年之事,小的知之甚少,但攝政王的舅父昌陽伯替他定下婚約,婚期定在兩年後,父親出事時婚約仍在。若是父親獲罪,那麽昌陽伯作為他未來的親家,被牽連與否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間。因此,小的實在難以相信昌陽伯會在暗中誣告。再者,陛下此時提起此事,實則另有目的,小的雖愚鈍,卻也不想成為陛下制衡攝政王的工具。今日冒死直言,請陛下恕罪!”
皇帝定定地看着賀蘭山。
恐怖的冷寂中,他的腦海裏轉過千百個念頭。
殺了賀蘭山,将他五馬分屍……把賀钊的屍身也挖出來鞭屍洩憤……把賀蘭山送去侍衛的庑房任人淩/辱……
然而最後,皇帝唇角揚起一個弧度,他道:“也罷。十六王與攝政王婚約作廢,你如今身份尴尬,朕賜你黃金百兩,你離京去過安生日子吧。”
賀蘭山其實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沒成想卻得了天大的一個恩典,他一時倒是愣住了,片刻後方叩首道:“謝陛下隆恩!”
從皇宮出來時已是黑夜,踏出宮門的那一刻,賀蘭山不由得回頭一望,這才後知後覺地生出滿心劫後餘生的後怕來。他撫了撫心口,腳步匆匆向十六王府而去。
而此時拐角處的一輛馬車輕輕放下車簾,裏頭的聞于野整整腰間玉佩的穗子,吩咐道:“跟上他。”
*
賀蘭山半路停在了夜市跟前。
夜市裏飄出的香氣實在讓人挪不動步,賀蘭山摸摸懷裏的錢袋子,鼓囊囊的,還夠填個肚子。于是賀蘭山有了底氣,昂首挺胸地走進夜市,在一家賣粉面的鋪子前停下,要了一碗羊肉粉,另要了兩碗打包帶走,打算拿回去給洛小頭和胖娃吃。
他在碗裏加了兩大勺辣椒油,再撒上一把蔥花,幾筷子拌勻了,開始大快朵頤。
賀蘭山今日也算是經歷了太多,他本以為自己會食不下咽,但他其實比自己預料的還要堅強。如果說從前錦衣玉食的生活給他留下了什麽,那大概就是這個了吧。
吃飽喝足,賀蘭山的情緒也完全平複了,他擦擦嘴,伸手進懷裏掏錢。
摸了兩下,賀蘭山倏地睜大了眼睛。這個手感,這個大小,好像……
拿出來一看,藍色繡花的香囊險些讓賀蘭山一口氣背過去。
什麽堅強不堅強的,吃飯沒帶錢的人根本堅強不起來。
對着香囊沉默片刻,賀蘭山有點想哭。
偏生這時店夥計還把他打包的兩碗粉也拿來了,并道:“客官吃得可好?這三碗粉一共是三十五文錢,您看……”
一碗十文,胖娃那碗怕他不夠吃,還額外加了五文錢的粉和羊肉,這會兒正沉甸甸地放在賀蘭山面前。賀蘭山舔舔嘴唇,硬着頭皮道:“呃……我身上沒帶錢,要不,回家拿了來結?”
店夥計馬上變了臉色,道:“客官莫不是和我說笑吧?”
賀蘭山連聲道歉,道:“我當真不是有意的,我還以為我帶着錢袋子,結果是個香囊…… ”
店夥計兩手一揣,蹙眉盯着賀蘭山,道:“少拿旁人當傻子,我看出來了,你就是想吃白食!那可不成,今日拿不出錢來,你休想離開這裏半步!”
周圍食客聽見這話,紛紛看了過來,賀蘭山臊得滿臉通紅。這回可不像上次替胖娃要回私房錢那樣理直氣壯,他實在撒不起潑來。
賀蘭山道:“要不,我把值錢的物件押在這兒,我再回去拿錢。”
店夥計上下打量他,道:“你有什麽值錢的物件?”
賀蘭山在身上摸了半天,臉上的尴尬越發藏不住。
一段令人頭皮發麻的沉默後,賀蘭山身旁漸漸圍上來三個壯漢,都是店裏看場子防着鬧事和吃白食的。無奈,賀蘭山只得準備将王府的名頭報出來。
他剛要開口,忽聽旁邊一張桌上有男子朗聲道:“三碗粉罷了,也值得這許多口舌?來來來,這錢我替他給了,快快散去,休要擾了我們吃酒!”
賀蘭山和店夥計聞聲看去,那張桌上圍着四個男子,其中三個皆是侍衛服色,說話的那個則穿着将軍的铠甲。
他人高馬大,一人就把方桌的一條邊占據得滿滿當當,高鼻深目,琥珀色眼珠,一副胡人的長相。
店夥計見他來頭不小,又主動替賀蘭山付錢,便馬上借坡下驢,接過他給的錢,道:“多謝這位客官,您真是心善。”
賀蘭山也向他走過去,行禮道:“多謝拓跋将軍解圍,小的現在就回去拿錢,很快回來還給将軍。”
拓跋敕戎略微驚訝,道:“你認得我?”
賀蘭山道:“未曾有幸得見,但聽聞鮮卑拓跋部有位王子自小在太後身邊長大,如今統領京中左骁衛,是為大将軍。”
拓跋敕戎微笑道:“不錯,我父正是都泰可汗。以你的見識,想必也不是普通百姓吧。”
賀蘭山道:“小的是十六王的書童,賀蘭山。”
拓跋敕戎眸光一閃,道:“十六王……啊,原來如此。”
賀蘭山走後,拓跋敕戎起身走向街拐角停着的馬車,二話不說鑽了進去。
他坐在聞于野身邊,笑道:“我道你為何讓車夫給我送錢過來,讓我出面幫那人解圍,原來不是路見不平,而是英雄救美。哈哈哈,不成想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攝政王,也有如此細膩心腸,當真叫人唏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