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匕見
匕見
小貓跟在顧息腳邊歉然道:“對不起啊師兄,域主他可能就是有點過激了,洞府裏的一切損失我來負責,我保證他以後不會再這樣了,真的。”
顧息低下頭,眼底還有一些未散的血絲,道:“沒關系。晚點我自己收拾吧。”
小橘貓于是更加愧疚了。
如今渡靈骨的事态更為緊急,小橘貓把師兄重新領進靜室安頓好,心裏盤算着一會要怎麽哄好兩人。
事發突然,戚風草落在了靜室的地面上,小貓叼回來細心地擦幹淨,又用了幾個清洗符咒,這才連貓帶草地重新窩回了顧息的懷裏。
暖融融的小貓縮進懷裏,顧息低下頭就看見這幕,溫暖的體溫透過皮膚燙進心裏,顧息從未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感受到小貓的存在。
即使成功化形了,小栖似乎也很喜歡貓形,不管是出門曬太陽還是縮進旁人懷裏撒嬌,都是。
小橘貓仰頭蹭了顧息一下,咪道:“師兄繼續吧,我幫你看着外面,這次一定不會有人打擾到你了,你放心吸收。”
顧息眼神意味不明,他輕輕嗯了一聲,摸了摸小貓的腦袋,依言繼續。
再等等……現在還不能動手,何況相允凝還在門外站着。
小橘貓縮在師兄身上,看着顧息手中的戚風草在靈力的作用下消解,估摸着師兄已經入定了,這才偷偷又往顧息的體內渡了一點靈骨。
做完這些,小橘貓這才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
小貓離開靜室的那一刻,屋內屋外的兩人同時都睜開了眼。
當看見相允凝如同雕像般就這麽站在門口罰站時,小貓心裏莫名軟了下來,湊上去就對着相允凝使勁蹭來蹭去,圍在相允凝的腳邊咪嗚道:“域主大人,我真的沒事,我在這裏随便你檢查。”
相允凝聞言,當真緩緩蹲下身,冰涼的指尖搭在小橘貓的爪爪上。
片刻後,相允凝還未啓唇說話,便聽見小貓補充道:“我現在體內比之前虛弱是正常的,這個不用擔心,過幾天就好啦。”
相允凝指尖一頓。
不用猜也知道,聽栖如今比之前虛弱,必然是之前強闖禁制的後果。
小貓揚了揚耳朵,說道:“七天已經到了,你這麽厲害,肯定能看出師兄現在的狀态正在好轉吧?等他出來,他就能徹底痊愈啦。我也沒有怎麽樣,這下你也可以放心啦。”
“……”
當真,就這麽輕易麽?
相允凝冰藍色的眼瞳靜靜地看着小貓,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究竟為什麽,你不惜自己受傷虛弱,也要強闖禁制。”
小貓本來就心虛,沉默半晌後,回道:“域主,我就再和你解釋一遍。戚風草是他自己千辛萬苦采摘得到的,這片大陸上生靈千萬,戚風草又極其稀有,你沒見過也純屬意外。而我……我也只是想陪着師兄,看着師兄好轉而已,你不能連我這最後一個心願也剝奪了。”
“……”相允凝閉了閉眼,他偏過頭輕咳一聲,指腹抹去唇邊血跡,道:“抱歉。是本座的錯。”
小橘貓當真看不得相允凝這般失意的模樣,連忙道:“你不要這樣,我之前沖你生氣也只是想你放我出去而已,我從來沒有真的怪過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擔心我的。”
小貓伸爪勾着相允凝垂在身側的手,扒拉開他的掌心後主動仰頭蹭了上去,呼嚕道:“你未經同意把我關了幾天,那就……那就罰你給我買酥炸魚幹,行不行?”
相允凝順着小貓蹭他的力道摸了摸貓腦袋,啞聲道:“好。”
小貓漆黑的眸光期待地看着金發玄衣的高大男人,咪道:“那你是在這裏陪我一起等師兄出關呢,還是買好酥炸魚幹回去等我呢?”
“我餓——啦。”小橘貓翹着尾巴對相允凝撒嬌,圍着男人的腳邊來來回回蹭過全身,語氣中的暗示意味十分明顯。
他得想個辦法先把相允凝送走。
雖然說是讓相允凝在陪自己和回碧落殿裏選,但聽栖也不可能真的讓相允凝在這裏一直呆着。
聽栖自己稍微虛弱一點相允凝都得刨根問底地搞明白,如今天生靈骨還在他的身上,聽栖尚還能夠在相允凝的面前蒙混過關,這要是讓相允凝在外面站着看自己把靈骨全部渡給師兄,那還得了。
就算相允凝現在沒有反應過來,等聽栖徹底失去靈骨,再也瞞不住體內虛弱的時候,那時候的事态可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平息的了。
渡走天生靈骨這件事情,瞞着所有人果然是對的。師兄還只是什麽都沒做,就因為有動機對自己的靈骨下手,就被相允凝這般虎視眈眈地盯着,若是真讓相允凝知道了自己偷偷摸摸把靈骨渡給了師兄,指不定冰冷魚會如何生氣。
顧息和相允凝都是聽栖非常非常非常喜歡的,視若親人的人。
如果讓冰冷魚因為自己而生氣,造成兩方對峙的局面,那聽栖會十分內疚的。
相允凝垂着眼眸,眼底情緒難辨,小貓仰頭看着他的時候,莫名覺得相允凝的臉色似乎不是很好,不由得微微一怔,擔憂道:“域主大人,你受傷了嗎?為什麽臉色看起來有些不太好。”
相允凝無言,揉了揉小橘貓的腦袋,随後把手心裏一直藏着沒送出去的鱗片放進了小貓頸間的貝殼吊墜之中。
那貝殼吊墜大概有拇指蓋大小,模樣小巧精美,相允凝伸手觸碰的時候,潔白的貝殼甚至還會微微張開,以便相允凝把鱗片放進去。
那片幽藍的鱗片在陽光之下顯得格外漂亮,質感細膩輕滑,翻轉之間折射出的七彩光澤幾乎牢牢抓住了小貓的注意力。
聽栖對這種閃閃發光的漂亮玩意實在是沒有抵抗力,等到貝殼将幽藍鱗片完全吞沒閉合,小貓這才回過神來,驚呼道:“這是什麽,你的鱗片嗎!”
聽栖幾乎很少見過相允凝的鲛人形态。
最近一次,他的注意力全在相允凝沉于水中的漂亮鲛尾上,再往上,便是他們見面的第一次了。那次相允凝的上半身被細密而不規則的幽藍鱗片所覆蓋,可是印象之中,那些都沒有這一片來得驚豔。
相允凝道:“普通的鱗片罷了,護你周全之物,不要摘下來。”
聽栖卻像是驟然想到什麽似的,後退一步,想躲開相允凝的手,擔心道:“這是需要你硬生生拔下來的嗎?肯定很疼吧,下次不要送這個了,我不想你受傷……這個我也不要了。”
相允凝默然片刻,他擡手碰了碰小貓微微垂落的尖尖貓耳,随後再次将逆鱗放入小貓頸間的貝殼吊墜之中,微微勾唇,道:“當然不是。這是自然脫落的鱗片,本座消失的那幾日,正是為了将它拿去煉制成适合護人的法器罷了。”
“那就好那就好,”鲛人族身上的鱗片确實會自然脫落,因此小貓沒有多想,珍惜地用爪爪摸了摸貝殼吊墜,咪道:“謝謝你,我真的很喜歡!”
相允凝垂眸看了小貓半晌,最後輕輕問道:“那你……還來麽。”
什麽還來嗎?
聽栖愣了一下,随後才意識到相允凝問的是他還來不來碧落殿,話還沒說出口,心就先軟了一半。
威風堂堂的相域主,何曾如此輕聲問過別人是否還來尋他啊?
小貓見不得相允凝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外加自己腦子裏不受控制地腦補一番,已經開始把自己腦補得眼淚汪汪了:“我當然來!!你放心,我陪着師兄出關了我就來。”
相允凝點了點頭。
不論如何,有這片逆鱗在小貓身上,相允凝基本上可以放掉一半的心了。
就算顧息靈根長全之後,或許還會因為靈根有什麽副作用後遺症從而想對小栖下手,這片鱗片也能護聽栖周全。
別說顧息了,就算整個淩霄宗圍攻聽栖,相允凝的逆鱗也都能扛得住。
這片逆鱗受擊時,相允凝能夠第一時間感知到,并且通過逆鱗上的陣法傳送到小貓身邊。
小橘貓扒着相允凝的衣裳鑽進他的懷裏,順着手臂爬上他的肩膀,然後借着高度優勢在相允凝鋒利的下颌線處呼嚕亂蹭,戀戀不舍地咪嗚道:“你等等我。我一定會來找你的。”
“……”
相允凝偏過頭,唇畔恰好擦過小橘貓活潑亂動的耳朵。男人眸光低垂,看起來似乎是想低頭親一下小貓的腦袋,可是臨了卻驀地停頓在原地,最終也只是克制地抿了抿唇。
與此同時,洞府內。
顧息早在小貓溜出去的時候,就已經睜開了眼。
洗得發舊發黃的弟子衣衫整齊地落在蒲團邊緣,上面沾着一些橘色的貓咪毛發。
看品種,小栖大概是只長毛橘白,全身橘色偏多,頸部和腹部是雪一樣的白,具體他也不怎麽懂,只不過小貓平日再怎麽愛惜自己的毛發,身上的毛也都或多或少都會四處掉。
小栖到了冬季的時候,身上的毛發全部都會爆開,整只貓看起來都蓬蓬的,加上小栖愛幹淨,生性活潑不已,多數時候都莫名奇妙地開心得不行,經常翹着尾巴在淩霄宗裏閑逛,遇到看不順眼的妖就沖上去和他打架,在外頭曬太陽睡懶覺的時候,路過的弟子們一旦發現勢必都要偷偷上前摸兩把。
偷摸的人多了,小橘貓的美好太陽覺被打擾醒了,他也不會如何生氣,只會甩甩尾巴,翻過身伸懶腰打個長長的哈欠,繼續睡。
只要不趁着小栖醒時摸他蓬松漂亮的尾巴,就不會有任何事。
……很可愛。
只是,記憶中那只簡單快樂的小貓,究竟是什麽時候變成現在這幅模樣的?顧息從沉浸中的回憶脫身之後,目光第一時間落在了手裏那株戚風草上。
戚風草本身顏色便偏深綠,如今采摘下來的時間久了,落在他手上,已經有些發蔫發黑了。
起初顧息就十分好奇這戚風草的來歷,他對草藥一道不慎精通,盯着戚風草看得久了,卻也莫名覺得有幾分眼熟。
歸根結底,可能是天下靈草皆一家吧,模樣大多長得都沒什麽太大的區別,所以顧息便也将其歸結為簡單的品種相似。
自從相允凝不由分說地闖進來時,顧息再次打坐的時候,便特地留了一個心眼,沒有徹底入定。
前兩次吸收戚風草的過程大體都相同,都是小貓把戚風草叼給他,再團在自己膝頭陪自己吸收完整株戚風草,等到顧息開始煉化體內戚風草的藥效之時,小栖才會離開。
整個過程流暢無比,從來沒有中斷過,所以顧息才只在這一次察覺出了不對勁。
小栖離開不久之後,那股流入他內府靈根的暖流,也直接消失了。
顧息不信邪,再次将戚風草吸收入體,可是這回,無論他吸收再多再多的戚風草,也全都毫無效果。
即使再如何不敢相信,顧息也還是不得不承認,小栖走了之後,這就是一株普普通通,毫無效果的綠草,僅此而已。
顧息在原地枯坐,手中攥着那株發蔫軟舊的戚風草,久久不知言語。
他聽見外頭的一人一貓溫聲軟語,聽小栖同那個一言不合打碎他洞府禁制、闖入他的洞府的人撒嬌賣乖,聽小栖對所謂的蓮間域主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在好轉、在痊愈。
可是,彼時的顧息不信邪地吸收了将近半株戚風草,入體的有效藥效,依舊保持在小栖離開時的程度。
小栖……騙了他。騙了相允凝。騙了所有人。
這所謂的戚風草,似乎真的只是一株平平無奇的野草罷了,沒有所謂的靈丹妙藥,沒有所謂的治愈靈根的奇效。
一切都只是小栖在暗中搗鬼……對嗎?
顧息的心徹底冷了下來。
他從來、從來、從來沒有想過,小栖會騙他。
他從來都不肯相信,小栖會因為擔心自己剖他靈骨,從而先下手為強,拿一株不知何處采摘的無用野草欺騙自己。
小栖明知他這個靈根殘損的廢人極度渴望正常靈根正常生活,為什麽還要拿這種事情來騙他呢?
好玩嗎?
顧息倏地閉上了眼。
再次睜開眼時,是外面傳來了輕微的動靜。
小橘貓翹着尾巴開開心心地鑽了進來,看見師兄在安靜地打坐,便又貓手貓腳地團到了顧息的懷裏。
正當聽栖準備繼續給師兄渡入靈骨的時候,卻見顧息低下頭,眼底情緒難測地看着自己,用一種聽栖從未聽過的語氣說道:“小栖。”
非要形容的話,那大概是帶了幾分釋然感,像是放下了某種沉重的心理負擔。
“咪?”
小橘貓抖了抖貓耳,毫無察覺地在師兄懷裏伸了個懶腰,道:“怎麽啦?師兄,你怎麽不繼續了。”
“……”
顧息看見小栖頸間常戴着的貝殼項鏈此時不見蹤影,側臉無聲緊繃了一瞬。
小栖把相允凝給的護身鱗片,摘下來了?
顧息莫名開始心跳加速,渾身出汗。
顧息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小栖,你可以,變回人形嗎?我想再看看你。”
當然沒有問題。
溫熱的貓團從懷裏鑽了出去,殘留的餘溫和毛茸茸的觸感依舊氤氲在皮膚上面,顧息緩緩呼出一口氣,心率卻持續飙升。
對不起。
師兄也是人。
對不起。
小橘貓跳下了師兄的懷抱,原地化作了橘白衣裳的漂亮青年。聽栖餘光瞥見桌上放着的一堆還未來得及打包裝好的禮物,于是顯得更開心了。
經過多次練習,聽栖已然熟練掌握了化形的能力,變成人形的時候,尖尖貓耳和尾巴已經不會漏出來收不回去了,只是在情緒激動,常見如開心興奮的時候,貓耳依舊會悄悄從發間鑽出來,活潑地抖動着。
顧息從地上撐起身,把橘白青年盯着的那些淩亂禮物一一收好,随後親手遞給了聽栖,溫聲說道:“小栖,你來得匆忙,我準備得不太充分,這些禮物……你看看你喜歡嗎?”
喜歡,那可太喜歡了。
聽栖彎彎眉眼,忍不住湊上去擁了師兄一下。
禮物中有一只淺藍色的針織小魚,魚鳍和尾巴特別逼真,聽栖一眼就喜歡上了。
他手裏還捏着針織小魚,下巴枕在師兄的肩膀處,手臂繞過顧息,在他身後捏着針織小魚對着陽光細細看了半晌,珍惜地小聲道:“真的很喜歡。謝謝師兄。”
縛妖索無聲落入手中,顧息笑了一下,“沒關系。”
聽栖一邊盯着針織魚魚看,一邊心道:
他的人生也太美好了吧。
有相依為命的親人,有萍水相逢也會對他表達善意的陌生人,有喜歡他的貓形,每次都帶着一堆魚幹來偷摸的師兄師姐們。
有堅定不移選擇他的師兄,有自己如何闖禍吵鬧都不生氣縱容的冰冷魚。
他何德何能啊?
太——幸——福——
聽栖的思緒驟然被一道冰冷的繩索打斷了。
猶如游龍般靈活的縛妖索纏繞上聽栖的四肢,将他溫柔卻不容拒絕地束/縛在了牆面上,聽栖體內所剩無多的妖力被縛妖索牢牢鎖死在體內,半點也用不出。
聽栖猛然一愣。
他像是根本不知道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下意識掙紮了一下,手中珍惜地輕輕捏住的針織小魚在聽栖愣神掙紮的時候掉了下去,縛住手腕和腳踝的縛妖索因為聽栖的掙紮從而纏繞得越來越緊。
聽栖愣愣地啊了一聲。
“……”
顧息閉了閉眼,手中寒光乍現,歉然道:“對不起,小栖。對不起。”
聽栖的腦子似乎卡頓死機了。他根本聽不懂顧息在說什麽,說的話裏究竟是什麽意思,他甚至還努力彎了彎嘴角,結結巴巴地說道:“……師兄?你在幹什麽啊。”
“……”
聽栖整個人被縛妖索死死地定在了牆面上,雙手手腕吊在臉側,聽栖的眼睛被寒光閃了一下,有些不适地偏了偏頭,下意識說道:“師兄,你先放開我一下,針織小魚掉了,我撿不到……”
聽栖的聲音在看清顧息手中那把鋒銳匕首之時戛然而止。
“……?”
聽栖漆黑的眸光定定地落在顧息手中那把緩緩靠近他心口的匕首,整個人如同雕塑般僵在了原地。
他緊攥住縛妖索的手呆呆地松了開來。
橘白青年原地茫然地想了很久,夢游般呢喃道:“……師兄?”
“你要殺我嗎?”
“為、為什麽?”
“我做錯了什麽,惹你生氣了嗎?”
聽栖無措地道歉:“對不起師兄。”
顧息神情複雜,可是握刀的手依舊穩穩遞出。他狠了狠心,低聲說道:“小栖,別怪師兄……師兄想活。”
聽栖的喉嚨動了動,澀然道:“可是、可是師兄……”
還差最後一點,我就能把天生靈骨完全渡入你的體內,還清你當初救下的那條命了。
還差、最後一點。
聽栖話音未落,血色便驟然濺開。
地上的針織小魚沾上了溫熱的血,混着塵土被人毫不在意地踢了開來,咕嚕嚕滾了幾圈,最後糊着烏紅的泥土鮮血停在了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