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出事

出事

血滴滴噠噠地落在地上,在寂靜無聲的靜之中顯得格外清晰無比。

尖銳的疼痛從刀口蔓延開來,一點點順着脊柱,頭皮攀爬上腦子,聽栖實在是分不清楚。

聽栖因為失血過多渾身難以抑制地抖個不停,濃重的血腥味鑽入鼻腔,聽栖聞着胃裏翻江倒海,幾乎幹嘔出聲。

可是他沒有什麽可以嘔出來的,只有血。

多得幾乎難以流盡的血。

顧息一開始不知道聽栖的天生靈骨具體長在哪個位置,刀尖刺入心口,也只是一個試探。

靈識率先進入貓妖的體內,旁若無人地四處探尋,直到顧息發現附着在脊柱上的那道瑩白光芒,直覺告訴他,這就是他要找的天生靈骨。

可也正是這個時候,顧息高度沸騰的大腦才終于察覺出了什麽不對。

……小栖的天生靈骨,光芒實在是太過黯淡了,以至于即使顧息從未見過它曾經完好無恙的樣子,也依然能夠察覺出天生靈骨此時的狀态一定不是正常的。

那樣黯淡無光,随着呼吸微微閃爍起伏的瑩白光芒似乎下一刻就會徹底熄滅,周身的血液沾染不到它半分,聖潔得宛如天使的羽翼。

顧息瞳孔微縮,下意識喃喃道: “……為什麽會這樣”

就在這時,聽栖忽然偏過頭猛然咳嗽起來,鮮血止不住地從他的嘴角流出,顧息這才發現,小栖如今的臉色已經極其蒼白,唇畔被他咬得血肉模糊,雪白的齒間浸滿鮮血,漆黑的瞳孔已經止不住地放大渙散,他大睜着雙眼,透明的液體從眼角滑落,無聲沒入鬓邊的橘色長發,再沾着他自己的鮮血,混着冷汗黏在臉側,狼狽不堪。

顧息定定地看着聽栖眼角透明的眼淚,心中忽地升起莫大的恐慌。

随後,顧息深吸了一口氣,假裝根本看不見伸手掐開聽栖的嘴,給他喂了幾顆止血丹保命丸。

誰知聽栖喉間都是血,根本咽不下去。

……再這樣下去,聽栖會不會出什麽事,根本無人能夠保證。

顧息此時也顧不得其他了,連忙解開聽栖身上的縛妖索,縛妖索松開的那一刻,橘白青年的身體便軟軟地滑了下來。

聽栖已經沒有什麽力氣了。之前他可以靠縛妖索勉強吊起身體,可是如今縛妖索被顧息解開,他也就失去了唯一支撐的來源。

顧息低聲喃喃道: “小栖,你放心,我取完靈骨,一定對你加倍好。”

聽栖無力地伏在顧息的身上,半張臉被淩亂的橘色長發遮擋住,顧息看不見他的表情,也無從知道小栖的想法。

就在這時,聽栖動了。

他驀地擡起頭,被淚痕和血跡混雜得狼狽的臉就這麽直直落入了顧息的眼裏。

聽栖鼻尖通紅,上面濺了幾滴幹涸的血。因為水光而顯得漆黑又潤亮的眼眸就這麽定定地看着顧息,停滞半晌之後,他才張了張口,恍惚地低啞道: “你想,親手取走靈骨是麽”

“……”

顧息和橘白青年的眸光對視着,不過片刻,終是忍不住挪開了目光。

聽栖抖着眼睫,一瞬之間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的脊骨,力氣盡失般靠在了身後冰冷的牆上。

即使是圖窮匕見的現在,顧息也無法面對他的欲/望嗎

不丢人的啊。

聽栖一點都不介意師兄想要他的靈骨的。

可是,可是……他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貪念終究更勝一籌,還是從一開始,顧息替他擋過的風雪,喂過的藥,精心挑選的蜜餞和糕點都是假的。

都帶有明确的标價,在未來的某一天要他一次還清的。

聽栖不知道師兄是什麽時候知道天生靈骨可以治愈他的靈根的。他自己還是後來翻遍了經書典籍,才隐約摸到了一點頭緒。

那師兄呢

聽栖動了動喉嚨,澀然道: “你什麽時候知道,我的靈骨可以治愈你的靈根的”

“……”顧息沒說話。

橘白青年身姿淩亂地縮在地上,歪着頭,迷茫地盯着顧息,輕聲詢問: “近年”

“五十年前”

“一百年前”

聽栖恍惚地想了想,聲音更低了: “你撿到我……帶我去找李師兄看病的那天”

“……”

顧息臉龐的咬肌緊繃了一瞬。

“啊……”聽栖喃喃道, “原來一開始就知道了嗎。”

原來,他以為的真真切切的好,他每次向冰冷魚信誓旦旦保證的師兄的好,原來都不是真的麽

原來師兄把他撿回來溫聲細語地養着,只是因為他身上有百年罕見的天生靈骨,而天生靈骨可以治愈顧息的殘損靈根。

他只是顧息撿回來呵護的一味救命藥罷了。

誰對救命藥不上心不細心呢

好好笑啊。

聽栖眼前不知為何更加模糊了,他咳得有些停不下來,單手掩着唇,鮮血從指間流淌而出,一點一滴落在橘白的衣裳上面,傷口猙獰而血肉模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橘白青年偏過頭,朦胧地盯着角落裏那只沾了血污的針織小魚,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了腳邊的血泊之中。

聽栖淚眼朦胧地努力彎起嘴角。他一邊笑一邊落淚,止不住地哽咽: “……可以呀。師兄,可以的。”

一直都……可以的。

他一直都想給師兄的。

從一百多年前的那個冰冷又淩亂的夜晚開始。

聽栖就想把天生靈骨給他了。

他一直以為師兄從來都是堅定不移地選擇了自己,擯棄了貪念。

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一直。

可是,原來無論他和師兄有過多少親昵悠遠的記憶,事實依舊冰冷無情地甩了他一巴掌。

原來愛己依舊是人之常情,聽栖享受了這麽多年的溫柔愛意,如今是時候該為此付出代價了。

算啦。

他想要,就給他了。

本來就是留給師兄的。

聽栖低下頭,蒼白的手指摸索着碰上了自己腹間猙獰的傷口。

噗嗤一聲,沉悶的聲音似是驚雷一般響在顧息耳邊,顧息臉色終于變了,看着血肉被強行撕開,瑩潤的靈骨在小栖鮮血淋漓的手心中成型,顧息不可置信地說道: “小栖!”

聽栖不肯應聲。

恍然之中,聽栖似乎回到了逃難到蓮間域時奄奄一息遇見顧息的時候。

如今的橘白青年,和多年前那只傷痕累累的小貓一樣,因為失血過多而渾身冰涼,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從一開始幾乎難以忍受的劇痛,最後演變成毫無知覺的麻木。

那段瑩白的靈骨被人放進顧息的手中,冰涼的觸感幾乎讓顧息難以忍受地起了一身戰栗的雞皮疙瘩。

聽栖和傷痕累累的小貓看着眼前神情愕然的陌生人,朦胧的眼睛酸疼無比。

多年前的小貓是因為遇見了心軟的神,如今的橘白青年是不知所言。

聽栖哽咽道: “師兄……如果當時我可以直接把靈骨給你,還你的救命之恩。你是不是就能不把我撿回去了。”

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結果,他寧願當初流血流死在那裏。

可是沒有如果。

兩百年前的天生靈骨就算生剖出來,也無法發揮出它應有的效用。

橘白青年頹然地蜷縮在地上,瘦削的脊背抵在牆上,他無視心口和腹部的傷口,将自己蜷縮了起來,然後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好累啊。

顧息愕然地站在原地,他呆愣地看着手裏那截逐漸黯淡的靈骨,又看着抱着膝蓋蜷縮起來,渾身染血的人,心裏驀地像是被什麽錘釘重重鑿了一下。

顧息拿着他曾經極其渴望極其想要的靈骨站在原地,張着嘴巴愣了半晌,一時之間竟是什麽也沒做。

天生靈骨到手了,他本來應該十分高興才是。

而且……是小栖親手把靈骨生剖出來,親口告訴他可以給他,然後親手把靈骨放到他的手中。

他該十分高興才對啊……

可是……可是!!

他都對小栖這樣了,為什麽小栖還會主動把靈骨剖出來給他!

一個可怕的,他曾刻意抛在腦後的猜測,逐漸浮上心頭。

顧息驀地打了個寒戰,他略顯慌亂地抓起地上生死不知的青年的手臂,勉強笑了一下,說道: “小栖……小栖,你,你肯定不是一開始就想給我靈骨的吧”

“你……”

顧息話完沒說還,就見被他拽起的橘白青年,毫無知覺地順着他的力道歪倒下來,顧息臉色大變: “小栖!”

他這才想起來,小栖身上的傷口被他自己活生生地撕裂開來,如今還在流血,那幾顆止血丹根本不夠用。

顧息心裏彌漫起無邊的恐慌。

他慌亂地抱起生死未蔔的聽栖,在幾乎凝固發褐的血泊之中滑了幾下,差點将懷中的青年摔出去。

聽栖的一側肩膀撞到了牆壁,他低低悶哼一聲,被撞醒了,茫然而渙散地睜開了眼睛。

當聽栖看見是顧息在抱着他時,倏地呼吸急促地掙紮起來,顧息滑倒在地的時候膝蓋重重磕在了地面上,如今一時之間起不來身,還在手忙腳亂之中被聽栖推了開來。

聽栖蒼白的手沾滿自己的鮮血,他一手死死按着腹部,踉跄地往前走去,顧息不顧劇痛,倉皇地從地面上狼狽爬起,身上曾經洗得發白的弟子服擦掉了地上粘稠的鮮血,看起來格外肮髒。

“小栖……小栖!!”

顧息瘸着一條腿在頭也不回的橘白青年身後追,莫大的恐慌已經牢牢攥住了他的心髒,顧息渾身冰冷得幾乎已經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他眼裏只有那個渾身染血的瘦削背影,顧息啞着嗓子說道: “小栖……你聽我說,小栖……”

聽栖不想聽,也聽不太清。

肩膀的疼痛喚醒了他身體裏其他傷口的劇痛,聽栖如今只覺渾身如灌鉛般沉重無比,也是這次醒來,讓聽栖驀地想起還有個人還在碧落殿裏等着他。

他答應了相允凝,自己一定會回去找他的。

不可以食言……不可以。

現在想來當真好笑啊。

冰冷魚曾經如此頻繁而堅決地阻止過聽栖接近顧息,可以說是手段盡出,甚至連強行把他關在碧落殿這種明知會引起自己反感反對的強制手段都用上了。

可是他呢

他信誓旦旦向地冰冷魚保證顧息一定不會對他怎麽樣,他和相允凝作對,把相允凝的未雨綢缪杞人憂天當做無稽之談,讓相允凝費盡心思最終卻毫無用處,讓相允凝勞心勞神最後還傷透了心。

聽栖在某一次擡步之時驟然跌倒在地,他數次想把自己撐起來,可是卻都失敗了。

身後的顧息趁這個機會追了上來,他手裏緊緊攥着存放丹藥的瓷瓶,想往聽栖嘴裏灌,迅速說道: “小栖,你先止血和護住心脈,不然你再這麽下去,遲早……”

聽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驟然用肩膀把顧息撞了開來。

這麽撞一下,聽栖自己也徹底爬不起來了,他原地低低喘了一口氣,在顧息還要靠近的時候倏地變回了原型,跌跌撞撞地躲着顧息往外跑。

小橘貓渾身染血,身上的毛發淩亂無比,本來雪白的腹部如今血肉模糊,正随着小橘貓的動作不斷滴落鮮血。

可能是太痛了,小橘貓原地停了一瞬,下一刻就被顧息追了上來。

“……”

小橘貓真的累了,他有些茫然而不解,疲倦地說道: “師……我的靈骨已經給你了,你還要追着我不放嗎我不會說出去的,靈骨是我自願送你的,你能不能放我一條生路。”

他想活着,他想去拿貝殼項鏈,他想見冰冷魚,想去和冰冷魚道歉,想去求得冰冷魚的原諒。

顧息的心被什麽尖銳的利器狠狠紮了一下。

他抖着嘴唇,說道: “不是……不是的小栖,我,我想給你止血,我想救你,我不想殺你的……你聽話,別跑,師兄救你。”

然而聽栖的耳邊已經被嚴重的轟鳴聲淹沒,難以聽清顧息在他耳邊叽裏咕嚕些什麽東西,便往顧息按住他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一口小橘貓用了十成十的力氣,絕非平常玩鬧時只會留下淺淺牙印的力道。

顧息驟然吃痛,下意識松了手。

只這一瞬的功夫,渾身染血的小橘貓便從顧息懷裏掙脫了出去。

顧息那條跪在地上的腿漫起劇烈的疼痛,手背被小貓死死咬出了幾個血洞,血流如注,嘩啦啦地流到了地上,和滿地淩亂的血泊血腳印混在了一起。

顧息低頭看着被小橘貓發狠咬出的傷口,整個人茫然得不住發怔。

小栖從來沒有這麽對過他。

直到手心裏發出灼燙般的疼痛,顧息才猛然低下頭去,看見了手心裏一直緊緊握着的瑩潤靈骨。

那截靈骨從剖出之時就已經幾近黯淡,如今在數次跌撞磕碰之中,雖然沒有什麽損毀,但是卻開始異常發燙起來,本來黯淡的瑩光一瞬間猛然漲大,幾乎閃了顧息被冷汗刺得發紅的雙眼。

宛如回光返照。

然後……顧息驚恐地發現,手心裏那截天生靈骨,不知何時居然開始消散起來了!

顧息劇烈地顫抖着,徒勞無功地用手把消散的熒光抓住,用靈力用法器用了各種方法,可是無論顧息如何努力,那截冰冷光滑的靈骨卻依舊按照越來越快的速度逐漸溢散開來。

到最後,顧息近乎絕望又癫狂地似的不斷抓攏着那些溢散的光點,崩潰地大喊大叫,可是卻連半點都留不住。

直到最後,那截天生靈骨在顧息手中徹底化作了無數光點,輕盈地向上溢散,最後徹底消失不見。

顧息雙目發紅,幾乎當場就愣在了原地。

小栖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

唯一能夠救他命的靈骨。

就這麽,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顧息渾身無力地跌坐在了滿是幹涸粘稠血液的地上。

*

從靜室走到自己的房間,這條路宛如黃泉路一般遙遠寒冷。

小貓愛幹淨,以前總是擔心自己出去瘋玩之後回到家,會把顧息給他準備的溫暖貓窩搞髒,所以每次上去之前,都要仔仔細細地把自己身上的毛發用清洗咒語洗個幾遍,這才敢放心地在貓窩裏面打滾。

顧息以前總是笑他這種擔心非常多餘,因為顧息每天都會打掃聽栖的小小貓窩,檢查壁燈裏面的燃料是否充足,保證小貓每天都能有幹淨溫暖的小窩睡。

只是聽栖從來沒有想過,終有一天,自己會帶着滿身的血跡,一步一個血腳印地把這裏徹底搞髒搞亂。

就如同他驟然翻天覆地的生活一樣,越看越難過。

小貓已經沒有必要,也沒有力氣保持小窩的幹淨了。

這裏再也不是他的家了。

小橘貓眼前眩暈無比,他伸爪扒拉了好久,才從貓窩裏面的機關之中勾出一條精致漂亮的貝殼項鏈,可是聽栖如今失了靈骨,失了大量的血,能夠爬到這裏,已然是精疲力盡,再沒有多餘的妖力來啓動貝殼吊墜之中镌刻的傳送陣法了。

他嘗試了無數次,體內幾乎幹涸的妖力都不足以成功啓動貝殼項鏈。小橘貓的尖尖貓耳上沾着幹涸的血塊,萎靡地耷拉了下來。

小貓實在是沒力氣了,珍惜地把冰冷魚給的貝殼項鏈勾在懷裏,有些戀戀不舍地蹭了一下,見顧息沒有追上來,于是蜷縮着休息了一會。

攢了一點力氣後,小橘貓這才把自己撐起來,在貓窩裏面翻來覆去地找了一遍。

這裏的東西,大多都是顧息買給他的,聽栖一般很少自己買東西,所以如今需要帶走的也幾近于無。

貝殼項鏈旁邊放着數十顆留影石,那是小貓在相允凝走後,考慮到自己渡完靈骨後不知會昏迷多久,沒法及時回去找相允凝,又怕相允凝擔心,從而提前錄下的音訊。

這數十顆留影石會定時通過貝殼項鏈送到相允凝的身邊,編織出一個“師兄出關之後,他陪着師兄重新修煉根基,過程中不小心貪玩得忘了時間,現在立馬趕來”的完美故事,好讓冰冷魚不會因為自己失聯過久而打上門來。

小貓勉強打起精神,扒拉着留影石堆,查看完發出去的音訊之後,便把所有的留影石全部都撥到了一邊。

都沒用了,沒必要帶。

随後,小橘貓吃力地低下頭,伸爪沾了沾腹部傷口的血液,然後心疼地滴在了貝殼項鏈上面。

血太髒了,小貓根本不舍得染在相允凝送他的貝殼項鏈上面。只是若非聽栖無路可走,他也不會出此下策。

他的血中蘊含着微弱的妖力,小貓渾身冷極,一點點往潔白的貝殼吊墜上面抹自己的妖血,一直到血中的妖力浸入得七七八八,這才終于達到了貝殼項鏈傳送的最低限度。

*

相允凝依言,靜靜地在碧落殿中等着。

小貓讓他回來等,他便回來等,在這裏等。

他身上依舊穿着銀邊玄衣鲛绡,其上繡着繁複花紋,領口墜着金色流蘇,襯得他整個人氣質冰冷矜貴。

相允凝偏過頭,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陽光,不合時宜地想起,若是現在小貓在自己身邊就好了。

那只仿佛将夕陽披在自己身上的毛茸小貓,會帶着躍動鮮活的生活潑氣息追逐溫暖的陽光,一直追到自己身上。

如果聽栖不介意,他完全可以控制碧落殿裏的陽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這樣小貓就會一直團在他的身上,再也不離開了。

小貓會矜持地并着雪白貓爪,揚着尖尖貓耳在他懷裏咪來咪去,理直氣壯地指揮他給自己順毛,向他讨要撫摸和擁抱。

他會和所有他曾經或多或少幫過的生靈見面,即使互相相見不相識,也能非常愉快地玩在一起,一起讨論着下次去哪個魚池撈魚,去偷翻哪個釣魚佬的魚簍,去哪個山頭的小妖領域裏鬧事,并在某天某個偶然之下,收到別人送回的饋贈。

之後小貓要去找他師兄的時候,自己便回避一下。好歹自己碎了人家一個禁制,雖然不是什麽大事,但之後相見估計也不會太平,為了小貓夾在其中不難做,他也只好這樣了。

相允凝不後悔如此草木皆兵。他寧願錯殺一千,也不願放過一個。若顧息當真不曾對小貓動過手,那他便為他此前的魯莽行為向顧息表達歉意。

小貓……看起來不是很喜歡他的鲛尾麽

相允凝垂下眼眸。

他特地化了鲛尾等着小貓傳送過來。

冰冷幽藍的長尾垂在衣裳底下,露出了透明的冰藍尾鳍,專門等着小貓上鈎。

上次他下意識收回鲛尾,氣得把小貓拎去海邊現場撈活魚喂貓還導致小貓被螃蟹夾了,屬實是意外。

鲛尾只有在海底碰水之時的時候會自動化出來,除此之外,除非以原型與心愛之人共赴巫山雲雨,否則不會輕易化出來。

鲛尾對于在海裏生活的鲛人而言是一個極其重要的部位,因而從不會輕易讓旁人觸碰。可以說,觸碰鲛尾在鲛人的眼裏,便相當于求/歡的意思,一般不給碰,但給碰的都不是一般的人,且碰了大概率都得負責。

相允凝真是被鲛人族的固有思維禁锢太久了,他完全忘記了小貓這一世才只有兩百年的歲數,怎麽能指望一只剛化形不久,不熟悉水性,在陸地長大的小貓懂這些

真是活得久了糊塗了。

罷了,小貓想玩想看還是想啃,只要小貓還願意回來,都随他去。

金發鲛人在王座上散漫而随意地撐着一邊的手,油紙袋裝着的酥炸魚幹用法術保持在了最新鮮最酥脆的那一刻,正正當當地放在了扶手上面,小橘貓傳送一落到他懷裏,就能聞見他最喜歡的魚幹的味道,湊個毛茸茸的腦袋過去就能吃到。

左右護法的職責從相允凝找到聽栖那一刻,其實就已經完成了。

相允凝從未限制過她們的去留,只是她們為了守着小貓這一世開心快樂,選擇了留下。

姬無笙依舊穿着明豔飄逸的紅衣,明眸皓齒,脂如凝玉,總愛宛若無骨般靠在林楓的身上,把不善言語的林護法各種逗玩,偏要她笑給自己看。

只是林楓并不如她願,一句自己是面癱加上長劍恐吓般微微出竅,便将明眸少女堵了回去。

姬無笙遺憾退場,轉而去搶林楓給小栖準備的魚幹,打算行借花獻佛之實,逼得黑衣劍客面無表情地把魔追殺出幾裏地,直到把給小貓準備的魚幹搶回來這才作罷。

相允凝一手撐着頭,金色長發散落在王座上,另一只手的手指上勾着一只虛幻的青鳥,相允凝凝神聽着裏面傳來的清澈而愉悅的嗓音。

聽栖說,師兄已經出關了,他陪師兄陪得久了,又去山下玩了好一趟,很快就回來啦。

聽栖說,他看上了很多好玩的地方,多玩一會的話,應該不會被怪罪的吧

如果被怪罪了……那他就乖乖賠罪。

小貓催着相允凝走的時候,說的是他很快就會過來找自己讨要魚幹,不用擔心。

相允凝在原地等得久了,也只是想到顧息出關的時間會出現波動,提前一點晚一點都是正常的現象。

他在碧落殿裏從日上三竿等到午後炎炎,從陽光明媚等到夕陽落山,手邊反反複複循環着聽栖給他遞過來的音訊,神情寧靜。

姬無笙都靠在林楓肩上睡了個午覺,一直到太陽開始落山,碧落殿裏都沒有任何動靜。

姬無笙枕着林楓肩膀打着哈欠,懶懶沖着王座上的男人說道: “尊上,你都循環播放一下午了,不就是沒有新的靈訊過來麽,等小栖過來,你讓他給你錄一百條,回去自己慢慢聽。”

林楓: “……”

林楓跟見鬼一樣盯着姬無笙看。

雖然她們和尊上之間的承諾完成了,但是應當也不代表她們開尊上玩笑,不會被尊上打出去吧

還有,一百條,是想把小貓叫啞嗎。

每次被尊上制裁都得往她身後躲,讓自己出去替她擋災。下次要是再主動嘴欠,林楓就提前走位,先把姬無笙送過去給尊上罵。

相允凝淡淡擡眸,道: “阿楓,不給她靠,讓她自己睡地板去。”

林楓依言立刻應聲。

還沒等林楓抱着劍撤退,就見姬無笙诶诶诶了幾聲,伸手把人抓了回來,熟練認錯: “我錯了,錯了錯了。”

“……”

金發男人揮散凝在指間的青鳥靈訊,捏了捏眉心,按捺住出門把貪玩小貓抓回來的想法,繼續等。

聽栖肯定不喜歡他這般強制又不講理的做派。

之前蠻不講理地把小貓關在碧落殿,便已經引起了聽栖的反感,如今相允凝若是再在明知小貓在外玩耍的情況下,還要去找他打擾他,小貓大概就不願意來了。

一直到金烏西沉,晚風徐徐,本該溜進碧落殿裏向相允凝理直氣壯讨小魚幹吃的小橘貓卻不見蹤影。

座上的男人俊美無雙,鋒利的眉眼卻沉了沉。

距離小貓發的最後一條靈訊,已經過了兩三個時辰了。

按理說等顧息出關,多陪剛痊愈的師兄一段時間,自己又貪玩在外面多玩了一個下午,怎麽着太陽落山前也都能到碧落殿了。

淩霄宗離碧落殿是遠,可小栖手裏有貝殼項鏈,瞬息之間就能抵達,路途上根本不會浪費多少時間,甚至于小貓上一刻還在開心地玩,下一刻玩膩了便能立刻傳送過來。

貝殼項鏈沒有動靜,就連相允凝放在小貓身上的逆鱗也沒有任何反應。

“……”

又等了幾炷香的時間,玄衣男人眉尖微蹙,忍不住略微焦躁地拍了拍鲛尾,自言自語道: “不應當……他怎會不來。”

不知為何,相允凝心中莫名有種越來越強烈的不詳預感。

他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只是忽然很想不顧一切出門先把貪玩的小貓找到,确認他沒事之後,才随便他去玩。

相允凝神情微寒,衣裳下擺靜靜舒展的鲛尾化作修長的雙腿,手中顯現出那把蒼白尖銳的蒼白棱刺。

向來寡言少語的女魔頭護法看了一眼面無表情要起身出門找貓的相允凝,又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用法術溫着的酥脆小魚幹,心下莫名一沉。

姬無笙本來懶散放松的神情和姿态也無聲無息消失了。

不對勁。

宮殿門口的夕陽逐漸消失,在碧落殿內徹底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一道淩亂的身影跌了進來。

“……”

王座上的男人眉尖驟然松開。

蒼白棱刺無聲無息消失在空中,相允凝承認自己在想到小貓有可能遭遇不測的那一刻幾乎産生了難以抑制的焦躁和殺意,但是既然不是,那便是最好的結果。

相允凝緩了神情,片刻後又故作冷臉呵道: “外面這麽好玩連炸魚幹都不要了,在外面逗留這麽……”

渾身血跡,毛發淩亂的小橘貓跌跌撞撞地走了兩步,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昏暗的光線下,一條血淋淋的爪印從遠處一直延伸到生機盡斷的小橘貓腳下。

碧落殿內所有人臉色驟然變了。

相允凝的腦子裏轟地一聲,幾乎一片空白。

他甚至有那麽一瞬間,懷疑過這是他等待多時,無意間睡着時夢到的假象。

然而,碧落殿內彌漫開來的刺鼻血腥味,那道從門外延伸到小橘貓身下的血淋淋爪印,以及渾身毛發淩亂狼狽,幾無氣息的小橘貓。

小貓嘴裏還叼着那塊相允凝親手放到他身上的貝殼項鏈,上面全是蜿蜒幹涸的血跡,細細的銀鏈上同樣沾滿了褐色的妖血,伴随着小貓無聲無息倒下的動靜,在地面上砸出了叮當作響的聲音。

每一幕都刺激着相允凝的神經,血管突突瘋狂跳動,幾乎要徹底沖爆血管內壁,金發鲛人冰藍色的瞳孔瞬間泛起血紅,渾身血液在一瞬間如墜冰窖凝固凍結,又在下一刻被投入滾燙熔岩灰飛煙滅。

等到相允凝有意識的時候,他已經半跪在無聲無息的小貓面前,一手往聽栖體內源源不斷地注入妖力護住他的心脈,另一只手倒扣骨刺棱錐,蒼白的骨刺深深插/入地面。被漆黑無比的狂暴妖力纏繞,将他周圍三尺之內的地方震得蜿蜒裂開蛛網縫隙。

他預想之中的,活潑,耀眼,生機勃勃的小橘貓,本應開開心心窩在他懷裏曬着太陽吃着最喜歡的小魚幹的小橘貓,本應被所有人誇贊和撫摸一身漂亮如耀陽的柔軟毛發的小橘貓,如今渾身血污,傷口猙獰,氣息渺茫地倒在冰冷的地上。

倒在他的眼前。

整個碧落殿內幾乎被瘋狂的妖力沖破掀翻,周圍的兩人幾乎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影響,唯有中間無知無覺蜷縮起來的貓團被護在安然無恙的那一小方天地之中,像是外界無論發生了什麽,也打擾不到他一樣。

林楓橫劍擋在姬無笙和自己身前,束起的長發被狂風掀得狂亂拍打,她艱難地往妖氣漩渦的中央靠近,聽見相允凝一遍一遍緩緩地說道: “誰。”

相允凝擡起血紅的雙眸,周身殺意幾乎化作鋒銳的刀,恍若能夠紮入血肉,狂亂無序地翻攪刺痛着所有人: “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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