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窺探
窺探
送走洛清淮後溫涼拿出個香爐點了一炷香,她坐在香案後面,言蔚跪下朝她拜了拜,她叩指念訣:“恭,還魂。”
說話間她的頭發掙脫頭繩的束縛披散下來,如瀑布一般散在後背上,頭頂多了一個百花織就的花環,身上的衣服也成了彩裳長裙,她像後世書冊裏畫的女娲,以最原始最淳樸的姿态現世,不同的是她的臉上多了一個半邊臉的面具,面具銀水色,裹着左半邊臉以及下颌。
手腕處是系着小鈴铛的花镯,暴露在外面的纖長皙白胳膊上紋有雲紋圖樣,裙子很長,看不到腳,她站起來走到言蔚跟前撫頂授禮,剎那間有花流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注入言蔚體內。
“後生,吾今為爾還魂,有三言需謹記,一者,爾身為紙相,魂為花相,吾不滅則爾魂不散,故,雖無靈力,卻堅不可摧,無往不利。”
“二者,角山仙靈之氣半數而散,角山沒落,人間不祀神靈,此難若解,當另尋他路而活。”
“三者,今後吾無論興亡,當如陌路,不必念及。”
“可……”言蔚叩禮:“是,晚輩謹記。”
溫涼伸個懶腰的工夫又變回了乞丐服模樣,她指了指阿初的狗窩:“你要麽和他擠一擠,要麽沙發上湊合湊合,我這房子剛買不久,客房是空的,你自己找地兒睡吧,我上去了。”
阿初關門,阿弑跟她一塊上樓,言蔚和衣躺在沙發上。
溫涼一上樓就倒在床上一動不動,阿弑搖搖頭化作人形,從懷裏摸出丸藥塞進溫涼嘴裏,嘟囔了一句:“明明不行,非要逞能。”
“誰不行?”
阿弑一個激靈:“您沒睡過去啊?”
溫涼咬巧克力豆麥麗素一樣咬着丸藥,咬出嘎嘣脆的感覺,坐起來靠在床頭歇着:“廢話,我要是睡着了明天怎麽去角山,你背我去還是阿初馱我去?”
“您最近現原身有點頻繁……”
“不現怎麽着,角山老祖宗好歹是城中舊客,角山沒了,我怕師父一掌劈死我。”
阿弑翻個白眼走到窗邊往對面看了看,烏漆嘛黑的一棟樓。
“主人,你說那個人類真是雲祖嗎?瞧着跟個……”
“乞丐,混混,拾荒的,吊兒郎當。”
阿弑嘴角抽搐:“啊,就這個意思。”
“小鬼王指的就是這個地方,你問我我問誰。”
“您不查查?”
“查啦,半魂吧,再說了,黑白二爺來确認過,加上要是沒他那折紙化生的手藝,今天言蔚這一遭我未必抗得過來。”
“嘁,明明很簡單,非要讓他倆湊一塊兒見見面,他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他,又是剪頭發又是複生還魂,您是真閑了。”
“嗯?”
“晚安,我的神主。”
一團小黑貓躍上貓架團起來睡着了。
今天在大街上遇到的那個叫杜知的男人已經離開格林大街,再看他不順眼,溫涼也有好生之德,能救一個是一個,如今這人世間早不比過去,自立自強誰還需要求神問仙。
至于這條大街嘛……另當別論。
溫涼睡了百年,眼下正是興奮清醒之時,誰還顧黑天白日,睡醒就是白日,睡着就是黑夜,所以現在對她來說就是大白天。
溜門撬鎖、翻牆進院這些本事是鼠族大長老教她的,而真正的源頭卻是人類千百年的念叨,因為人類不停的念叨,才賦予了鼠族這般本事。
溫涼學了個通透。
身上的衣服穿着難受,跳窗出來時換了身休閑服,衛衣加運動褲加自帶緩沖的平底鞋,落地時還算舒坦。
人類的鎖有機關在內,鑰匙是破機關的,但沒有鑰匙的時候鐵絲就可以,單就這一點溫涼覺得還不如從前的鎖,至少從前的鎖好看。
“咔噠”一聲,大門開了。
別問為什麽不用飛的,問就是她想從正門走進去。
房子的構造和123號大差不差,一樓是客廳,空蕩蕩的只有一個破舊沙發,幾樣老舊家具,溫涼輕手輕腳上樓,卻在剛邁上第一層樓梯的時候停住。
她輕輕嘆口氣,想自己大意過頭了:“什麽時候發現的?”
“開門的時候,鬼魂走路比你輕多了。”
溫涼:“……”
敗筆。
洛清淮打開燈,光影差讓整間屋子都黑不溜秋的,溫涼翻了翻沙發上的破布爛料,坐下。
這是個能坐着絕不站着,能躺着絕不坐着的主。
“你看見我進來不害怕?”
“我看見鬼進來也不怕。”
“鬼可怕我。”
“呃……”
小學雞。
溫涼有些嫌棄這屋子,還有些嫌棄洛清淮給她倒的水。
溫涼有潔癖,潔癖在別人用過的東西她不想用,自己用過的東西也不想讓別人用,以及不明緣由的髒亂會讓她心裏不舒服。
哪怕是她自己弄亂的,都要舒坦一點。
“謝謝,”溫涼端起水來看了一眼,送到嘴邊,“已經這麽晚了,洛先生不睡覺?”
“你也沒睡。”
溫涼:“……”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基調。
“那個……我先說,你給地府幹活,沒盼頭,不如我合作,怎麽樣?”
洛清淮拿走溫涼的水杯續水:“我能和你合作什麽?”
“折紙,我需要你的折紙。”
洛清淮是認真考慮的,好半晌之後他真誠發問:“那我和地府的身契怎麽辦?”
“身契?奧,新世紀了,身契這種玩意兒簽了是會自動無效的,千禧年開始就已經這麽規定了,你不知道嗎?”
洛清淮:“……”
知道我就不問了。
“你這條件在人間找工作不好找吧,跟着地府那倒黴催的老板,還不如跟着我,考慮一下?”
“我跟你走蒼溪大人那邊你替我交待嘛?”
“蒼溪?”溫涼眼前一亮,“你的上司是蒼溪?”
“嗯。”
溫涼笑了:“那你更不用擔心了,這些年不知道為什麽和我那做鬼王的師弟有些生疏,要是鬼王的話我還考慮找誰頂替你的位子,但如果是蒼溪的話,直接走喽。”
洛清淮熟讀關乎于神魔鬼靈仙那些書冊典籍,可這會兒腦袋裏空的蒼白,他換算不出溫涼口中的師弟是個什麽概念。
見他不說話,溫涼撫掌起身:“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出發。”
洛清淮:“……”
溫涼說完要走,洛清淮叫住她:“你……半夜撬門進來,就是為了這個?”
“不然呢?”
“沒什麽。”洛清淮把人送到門口,圓月亮懸得高高的,暖風吹得醉醉的,到嘴邊的話卻吞吐咂摸,怎麽也出不了口。
溫涼察覺到問:“你還有事?”
“嗯……聽說你幫我交了房租?”
不知為何,溫涼在這短短一句話裏聽出了十分牽強,這人是個要面子的。
“嗯,我買房那天中介,是中介對吧,他是這麽介紹他自己的,他說你好幾個月沒有交房租,還說你再不交就要搬家,我既有求于你,當然得把你留下。”
“哦……那房租……”
“就當提前給你工資了,當然,你的工資翻倍,這只是其中一點點。”
“啊,行,明白了。”
溫涼歪頭笑笑,打算轉身走的,又被洛清淮叫住:“撬門溜鎖是犯法的,以後你可別再做了。”
溫涼欣然接受:“抱歉,我只是不想打擾……好吧,我想悄悄進你屋裏看看,我對你好奇。”
“不,你是不想打擾我。”
我沒什麽需要你好奇的。
溫涼窺探到洛清淮碎發之下那雙深眸中滿溢又藏匿的亂緒,她心中隐隐作痛,多少年沒有流過淚的眼眶趨于濕潤。
那個神啊,不可一世的神啊。
“洛清淮,我的确不是尋常人,”溫涼正色道,“鬼域幽冥界對我來說不值一提,我能來去自如,也能翻雲覆雨,但我同時知道我并不是完全,我需要你這也不是一句恭維的話,我真的真的很需要你。”
或許溫涼不說這話還好,她說了某個被洛清淮壓下去的念頭再次升騰起來,盤旋着,吞吐再次受限。
“我一向不喜歡敬稱,我身邊的貓狗除外,所以你也不用對我多麽恭敬,我們是某種意義上的老板員工,也可以是朋友,早點休息,月亮都快下班了。”
“地球是圓的。”
“是,地球是圓的,月亮也會再次升起,所以想見的人,一定能見到,只要朝着一個方向走就好了。明天見。”
“再見。”
溫涼走入月色,洛清淮回歸黑暗。
他那句反複吞吐說不出口的話是“你是不是,對我圖謀不軌啊”,黑白二老說這位姑娘很少往身邊放陌生人,萬萬年他都應該是第一個。
對一個沒什麽本事的凡人來說,他被青睐之後想過的所有可能裏這個是最現實也最不現實的。
但是很顯然,他是想多了。
不過還好,還好想多了。
一時間不知道是慶幸還是遺憾,嘆了口氣轉身上樓。
站在大街上陰風呼呼刮,亡靈鬼魂繞着溫涼往鬼門關走,黑白無常大鐵鏈拖動的聲音尤其刺耳,溫涼站在路中間等了一會兒,遠遠地見鬼過來了,招招手:“老黑老白,這裏。”
黑白無常:“……”
下次出來還是買一本黃歷帶回去看看吧。
“小祖宗。”
“乖,我問你們啊,這條街歸誰管?”
白無常說:“這條街不歸地府,稀奇古怪的東西太多了,鬼王大殿來看過一回,說那個姓洛的住這兒鎮着沒問題,所以我們就沒管過。”
“那你們從這兒過也不用掏買路錢?”
黑無常說:“瞧您說的,條條大路通地府,地府管華夏一切生靈輪回果取,一條路而已,還是能走的。”
溫涼凝神想了想:“那這條街上的玩意兒死了,去哪?”
白無常脫口而出:“洛格……”
黑無常及時堵住他的嘴:“這,我們就不知道了。”
溫涼挑眉彎彎嘴角,抱起手肘一下一下點着腳尖,黑無常鬼皮發麻,只好說:“異靈族您聽過嗎?”
“嗯。”
“異靈族現在的族長是外邦來的,不歸地府管那種地方來的,他殺了異靈間本來的族長,霸占了異靈間,一個外邦領着一群華夏異靈,怎麽聽怎麽別扭,地府管不了這事兒,所幸那個叫洛清淮的能鎮這條街,一直相安無事。”
“嗯,繼續。”
“您老這一覺睡得有點長,您老睡着的時候吧華夏生靈與異靈間合力打過一場大仗,敵人就是現在這個異靈族族長所帶領的軍隊,那時候哪哪都是一片混亂,誰想找洛格拉,請您出來,可洛格拉不是誰想去就去的地方,沒辦法,硬扛着扛贏了。”
“所以。”
“所以。”黑無常緊張的攥了攥手裏的大粗鐵鏈,“生靈界有個說法,神明……不再,洛格拉的主不愛生靈,将您……歸到了……這條街又亂又雜,卦為大兇,所以就說這個地方死的玩意兒都去了洛格拉。”
溫涼不笑了,臉色沉下來。
前面等着的鬼魂開始不耐煩,白無常扯着鎖鏈壓制住。
“就是說,異靈族的族長是外邦來的,控制了整個異靈間,且,這個外邦來的不明物種還曾經和華夏生靈異靈打過一仗?”
“是。”
溫涼生氣時周身散發出的是大地的氣息,包容,溫和,綿綿不絕又躲無可躲。
“多謝。”溫涼躬身道謝,讓開路回了123號。
她以為只是人類不需要神明,原來是一切生靈都不需要神明。
言蔚和阿初看着她失魂一般上樓,阿弑化作人形跟在她身邊。
“阿弑,你今夜下樓睡吧。”
阿弑明白,溫涼不高興了。
阿弑化作貓身一步五六個臺階跑下樓。
阿初:“怎麽了?”
阿弑:“生氣中,勿擾。”
阿初:“去哪了?”
阿弑:“不知道。”
狐貍聽了都害怕,三只蜷在一樓感受着樓縫裏透下來的大地之力,不敢猜想溫涼這是怎麽了。
第二天九點整,洛清淮按響123的門鈴,他看起來比昨天精神不少,穿着黑色體恤和長褲,黑色板鞋,酷酷的。
溫涼剛好把言蔚的頭發染成黑色,還給他找了件不那麽亮眼的衣服,看到洛清淮的時候眼中亮了亮,打趣道:“呦,這是哪家來的帥哥,歡迎光臨。”
洛清淮還是那副不修邊幅的樣子,手裏的草帽往腦袋上一扣,問:“出發嗎?”
“你戴那玩意兒幹什麽?”
“遮陽,防曬。”
“哦~”溫涼啧啧兩聲,“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