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東疆
東疆
東疆古殿,傳說中那是邪神栖身的地方。
于是凡走火入魔不為正道所容者皆向往之。
此地有火寒兩處。
一曰火處,山火噴湧;一曰寒處,冰川料峭。
有古典一座,立于之間,殿古而荒。
此處的時間與人間、生靈間都不相同。
隔絕外物。
*
和風擦耳過,轟轟作響,麻酥酥的像極了有誰在耳邊低語,溫柔地擁着,喚她姓名,讓她記得回家,莫哭莫怕。
于是她不怕了也不哭了。
醒來。
四下通黑,伸手不見五指。空氣微微潤濕,耳畔是水滴滴落聲。
“嗒……嗒……嗒”
口幹舌燥,嗓眼刺痛如尖刺穿拉。
運遍全身,使不出半分神力。
墜塵?這是墜塵嗎?
她踉跄起身,忽而四壁燈火亮起,火光襲來,她下意識用手遮眼,卻又在指縫間瞥見那一抹鴉黑色。
“誰?”
“溫姑娘,幸會。”
溫涼後撤半步才堪堪站穩,便打量眼前來者。
“你是……”
“正是,在下阿骨圖,我們見過,格林大街。”
溫涼擡手運氣,半分不足,即便心緒穩定,只因身體無法支撐,有些狼狽。
“我怎會在此處?”
阿骨圖攤攤手,廣大的鴉羽袖抖動一二,漫不經心地:“自然是被我搶來的,不過你放心,你身邊那一個兩個好得很,無非是溫姑娘傲然,不搶不來。”
溫涼低聲喚“談談”,白綢不在。
叫“珈珈”,長鞭不在。
一時孤立無援。
卻見有一碗水落在身前,思量一番後端起來喝下去,嗓眼瞬間舒坦不少。
“你找我做什麽?”
阿骨圖雙手抱肘,以舒服的姿态站着,魅聲魅色:“我啊,我想讓你殺了我,最好是不痛苦那種。”
溫涼頭回聽說這樣的要求,不由得皺了皺眉:“讓我殺了你?”
“是,你沒聽錯。”阿骨圖說的坦蕩。
溫涼笑了,諷刺之意毫不掩飾:“讓我殺你,本有那麽多次機會我能殺你,你躲來躲去,這會子傷我身體,封我神息,禁我神器,卻要我殺你?可笑。”
“不不不。”阿骨圖忙擺擺手,辯解道,“你中毒與我無關,我是萬萬沒有機會提前下毒的。你神息被封更和我沒關系,你的神息如果不是你自己誰能封?至于神器,你的神器我自然禁不得,東疆一處初時叛天道而居,即便現在歸順,神來總要有所壓制不是。”
強詞奪理。
溫涼不欲理會。
阿骨圖又說:“我們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此處是寒洞,引寒泉,寒泉能養傷,你不妨多住些日子,等身體恢複能使神器了再來殺我。”
溫涼随着他的話環顧四周,是石洞不假,四壁之上盡是劍鋒刀鋒留下的痕跡,若靜心感受,倒真有一股涼意流過全身,舒服不少。
可她并不想答應這荒唐的要求。
她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
的确,那半封神息是她自己封的,可另一半呢?
阿骨圖明明受傷,怎麽會在阿初和阿弑眼皮下将她弄來,他們是神物,這很難。
還有雲霜和歸月……等等,歸月。
她記得她在和歸月喝酒,青梅酒,有唇齒間的餘味可知确實是青梅酒。
歸月呢?他到底是誰?
*
阿骨圖再來寒洞是三天後,這三天日日有飯菜憑空出現在離她不遠的一方石桌上,沒餓過。
阿骨圖換了身藏青色衣裳,說鴉羽色過于黯淡,怕溫涼看久了生出抑郁,這樣不好殺他。
溫涼覺得他病入膏肓,這樣下去根本不用殺也活不了多久。
他分明一副楚楚可憐樣,一點不像黑黢黢的那個,也不像所謂的吃人不吐骨頭的邪神,這張臉應該是霧化過,總覺得看不太分明,最明顯的應該是那雙眼睛。
溫涼見過最魅惑的眼睛,也見過最純情的眼睛,它們出自同一張臉,眼前這一雙帶了些含情的味道,卻終究不足。
阿骨圖探她脈搏,她沒有反抗。
“恢複得不錯。”阿骨圖很滿意,“看來你态度擺得很正。”
溫涼冷笑:“你一個黑不溜秋臉都不敢露的外邦邪神和我說态度正,可笑。”
“可笑嗎?”
“不可笑嗎?”
溫涼身上穿的是阿骨圖給她準備的衣裳,樣式和之前不同,依着洛格拉來的,薄紗長裙,淡紫色。
溫涼用衣袖蓋住阿骨圖把過脈的地方,嫌棄之意浮于言表。
“你放心,不用日日讓你的手下來看着我,我跑不出去,這東疆我來都沒來過,眼下既沒有神力坐騎神術,也沒有神器儀仗,跑不出幾步就能被你拍死,得不償失。”
“我為什麽要拍死你?”
“不知道,不瞞你說,我從前待過比你這腌臜多了的牢獄,你這處幾乎算得上是天堂了,加上這寒泉養身,不知道以為你對我多好呢,我實在不想在這個模樣下離開。”
“這就知足了?”
“知足,知足常樂。”
溫涼起身舒展筋骨,這有兩間客廳大小的洞她轉了少說百遍,可就是不想和阿骨圖站在一處,能離多遠離多遠。
“我又不會吃了你。”
“我怕,傳說中的阿骨圖食人肉不吐人骨,生靈大戰攪得天翻地覆,比那人間發動戰争的禽獸有過之而無不及,您這樣,我可不敢掉以輕心。”
阿骨圖好像對溫涼的表現很滿意,只是嘴上不饒:“溫姑娘,這話就不好聽了呢,我雖是邪神,非是正道,可我卻也不是外邦來的,洛格拉之下的神域,有哪個外邦的能進來。”
“那你為什麽挑起生靈大戰?”
“不不不,這話更沒道理了。”阿骨圖辯解道,“哪一個挑起的生靈大戰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摻和的時候生靈大戰已經不可收拾,我不過是添了把柴火助助興而已。”
溫涼用懷疑的目光看他。
阿骨圖攤開手做無辜狀:“你看我也沒用,是我做的我會承認,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會攬。”
“可我……”
“可你聽到都是關于我的傳聞對吧,他們可有斬釘截鐵告訴你就是我做的?他們也是猜忌,無端的猜忌,溫姑娘啊,這無端的猜忌是會害死神的,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就信了。”
“我……”溫涼回想一晌,搖搖頭,“不對,我聽到的都是确切答案,所有我見到的生靈都和我說是你,而且沒有第二選擇。”
溫涼依靠着一塊凸出牆壁的石塊,忽笑着看阿骨圖:“你該不會是敢做不敢當吧?”
阿骨圖沉默。
溫涼繼續說:“這生靈大戰我是沒有參與,可生靈對你痛恨至極,我大大小小是個神,有愛多管閑事,所以我是一定會找你讨要這個公道的,不過現在我屬實是狼狽過頭,你呢要殺我最好現在動手,否則我可能真的會殺了你。”
阿骨圖身量不錯,高高瘦瘦又強勁有力,倘若他是正道的神,溫涼說不定可以破例将他帶回洛格拉去收藏。
阿骨圖袖子一揮打開一道石門,不是他進來那扇,石門外是碧海藍天。
“六月飛雪,冬月焰山,冤吶。”阿骨圖做出請的姿勢,示意溫涼走出去,“不管你信不信,信誰的話,反正我只信我自己,我只是參與者,如果說參與者有錯的話,那生靈間個個都有錯,言盡于此,你我總歸是對立的,我啊只盼你快快恢複,殺了我。”
溫涼有些貪戀外頭的明亮,微微眯了眯眼,挨着牆往外走。
“你如果真一心求死,把我放回去最好,控在這兒少說得等到我神器解禁,或者……”
或者解封被封住那半封神息。
“沒關系,我能等,只是要委屈溫姑娘陪我在這東疆之地住上一陣子,外面生靈間也好,人間也好,想必不會出什麽岔子,是吧。”
溫涼平生最不怕威脅,只是放到現在她有些在意,她還要彌補生靈大戰導致的亂子,這裏時間與外面完全不同,雖然說只是三日,但外面過了多久,她無從知曉。
阿骨圖在逼她沖破那半封神息,可她不想,為了攢界碑她已經踏過很遠的路——其實不是浮山之後封的神息,雲無跡消失之後沒多久她就封住了,浮山時候不過是天譴過于厲害,沖破了而已。
沖破可以再封,只是那樣的話界碑會被抵銷,又要重新開始。
她等不了多幾個輪回了。
石洞外面來來往往都是堕了邪魔的神靈或生靈,密密麻麻哪哪都是,有些面孔甚至溫涼曾經見過,他們各司其職,意外和諧。
溫涼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拉出歸月的話,說這裏的族靈不會為阿骨圖所驅使,想來也是因為這樣才能如此和諧吧。
“看到他們,溫姑娘作何想法?”
溫涼收回心緒,伸了個懶腰:“沒什麽感想,只是覺得可惜。”
“可惜?嗯,是挺可惜。”阿骨圖站在她旁邊,路過的異靈會和他們問候,阿骨圖竟會應聲,“你可知道女魃?”
“何意?”
“古有神女,青衣翩然,也曾助上古之神開疆拓土,擒戰神,後安居一方,是為女魃。”
“何意?”
“可憐,我嘆她可憐,多可憐的神啊,初時也是一代神明,只因訛傳多了,堕了邪神。你說她堕神那年九萬裏大旱,她又做了什麽呢?活着嗎?”
“她什麽也沒有做錯。”
“那此事何解?”
溫涼看着不遠處在田裏耕作的異靈,說:“無解,就像……”
“就像如今的你,衆生靈怒你怨你,可你還是要替他們出頭,有甚者,說不定哪一日我會在這兒見到你。”他補充道,“堕天的你。”
“我不會。”
“你不會?往前數,諸神還各懷鬼胎呢,如今是諸神墜塵,留下的洗髓易息,一個個養起老來,神域不會有神叛你,人間嘛,信神鬼之說的也在少數,可生靈間不同,你應該明白。”
溫涼不想接這話,她當然明白,雲無跡曾帶她遍歷山河,說:“心軟的神啊,最忌諱此間。”
“此間”為哪間,雲無跡沒有說明,那時候人間也是信奉神鬼的。
“可是我相信我不會。”
阿骨圖看她眼神有所指,随後轉向寥廓江野,這東疆數不盡的遼闊,斷不完的牽絲,确實不來最好。
他們站了好一晌,直至紅霞披天幕。
當夕陽沖破雲層走向天際,遠山籠了一層朦胧的光暈,淡黃色還雜糅着淡淡的粉,很溫柔很浪漫。
而待星垂四野,山坳裏零星有幾戶人家,入夜後那些點在屋裏屋外的燈遠遠看去比星子還亮。
山一重一重連綿重疊,環繞這片土地。
山與山之間是架起的電線杆,線與線相互拉扯。
溫涼坐在飯桌前遠遠看去,情不自禁笑了:“這異靈間也效仿人間麽?”
阿骨圖循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另外時空罷了,眼前之景皆是你心中所戀,你從前應當見過如此美景。”
溫涼聞言扭過頭,她從前确實見過,在她還是個祭品的時候。
可她并不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