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小貓

五、小貓

在賈千齡看來,賈家第一個死于非命的亡魂不是賈至斌,而是一只貓。

小叔公葬禮的前一天,賈秉繁一家回到老宅居住,方便第二天一早陪着賈立陽去葬禮現場。

賈家規矩大,莫說各種節日,就是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二十四節氣、周末兩天等等日子,都必須在老宅一起吃飯,家庭成員一個不能少。賈立陽和前幾代的當家人一樣,喜歡家裏熱熱鬧鬧,喜歡無數次見證人丁興旺的場面,仿佛可以透過這些鳥瞰賈家的過去和未來,家族事業一派紅火到永遠,代代不息。

賈立陽的兩個兒子,賈秉繁和賈秉成已經各自成家了,且早就搬到外面居住。但因着陪父母吃飯的規矩,還是必須常常回老宅,一年算下來,幾乎有一半時間是在老宅休息的,也不知道這能不能稱作是已經獨立在外成家了。

其中,賈秉繁回老宅待着的時間要更長一些。

賈秉繁是賈家的長子,他的兒子賈至斌是賈家的長孫,且是現今唯一的孫輩,有兩重保障,賈秉繁認定了以後賈立陽百年歸老,就會輪到他接管賈家事業,成為賈家的當家人,他的小家庭會成為賈家主脈,要重新搬回老宅居住,所以他和太太魏茗茗、兒子賈至斌隔三差五就回老宅都是為了提前适應即将出現的身份改變。

賈秉繁一家三口深得賈立陽真傳,是賈立陽的翻版,偏愛拿鼻孔看人,無論是對傭人還是對別的家人。

賈秉成和太太盧臻瞧不慣他們的做派,能不回老宅就不回,這次也不例外,賈秉成向賈立陽報備說第二天一早自行出發去現場,不怎麽重視小叔公葬禮的賈立陽沒反對。

葬禮當天,賈至斌早早就起床鬧騰,聲響甚至被待在卧室裏的賈千齡聽見。

賈千齡換好衣服,走出卧室,循聲而去,看見了坐在走廊地上蹬腿哭鬧的賈至斌,以及蹲在邊上哄孩子的魏茗茗。

賈千齡過去扶起母子兩人,問賈至斌:“怎麽哭成這樣呀?”

賈至斌哭腔很重地喊了句:“我要去上學!”

賈千齡失笑道:“這麽喜歡上學啊?”

魏茗茗和賈千齡交換一個無奈的眼神,說:“昨晚就跟他說過今天要請假了,昨晚答應得好好的,現在又來發脾氣。”

仿佛是來了救兵,賈至斌朝賈千齡喊:“姑姑帶我去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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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千齡半蹲着平視賈至斌哭得通紅的淚眼,柔聲說:“今天上午要送小叔公,沒辦法到學校去。斌斌為什麽這麽想上學呀?”

賈至斌理直氣壯:“學校裏的東西好吃!”

魏茗茗招手讓路過的傭人拿紙巾過來,幫賈至斌擦幹眼淚鼻涕,說:“可不是好吃嘛,你們學校的廚師是高薪挖過去的,很多餐廳求都求不到,就是為了喂飽你們這些小豬仔。”

賈千齡捏捏賈至斌面包一樣的臉蛋,說:“老宅的廚師做飯也很好吃呀。”

賈至斌吸吸鼻子,噘着嘴嘟嘟囔囔:“沒有學校的好。”

賈千齡想了想,提議道:“那我讓小林去學校打包一份今天的餐食行不行?早餐、午飯、下午甜點,全都打包回來給斌斌,行不行?”

小林是老宅廚房裏幫忙的年輕傭人,用餐時也幫忙上菜,賈至斌記得她。

魏茗茗剛要提醒賈千齡S小學的餐食是根據每天到校人數準備的,提前跟老師請假,意味着今天廚師不會準備賈至斌那份餐食。賈千齡卻先一步無聲地阻止魏茗茗,用嘴型跟魏茗茗說她可以解決。

賈至斌勉為其難點點頭,蹭到賈千齡身邊撒嬌。

他雖然比賈千齡矮,但憑面積取勝,猛然一下,将賈千齡蹭得退了半步,賈千齡暗暗使勁到青筋凸現才化解了那可怕的力量。

賈千齡摟着賈至斌足球一般的肩膀,哄他:“我們去吃早飯吧,今天要忙一個上午的,不填飽肚子可不行。”

賈至斌鬧了一場,餓了,溫順地答應道:“嗯,我要吃牛肉灌餅。”

“有的,廚師知道你喜歡吃,特意給你做了。”賈千齡帶賈至斌往飯廳去,另一邊手挽過魏茗茗,并朝魏茗茗露出一個疼惜她辛苦帶小孩的笑容。

賈千齡性格溫柔,懂包容,沒有攻擊性,回到老宅後,和賈家每一個人都相處得非常好。就連無比任性的賈至斌也挺喜歡賈千齡,因賈千齡搬回老宅住那會兒給家裏每個人都送了見面禮,送給賈至斌的是一輛敞篷跑車造型的兒童汽車。

那是賈至斌纏着魏茗茗又哭又鬧好幾輪,魏茗茗都不肯給他買的汽車。

魏茗茗覺得那種小汽車雖然開不快,但也存在一定的危險性,絕對不能讓賈至斌玩。

魏茗茗在安全方面的考量簡直嚴格得不可理喻。

她平時事事由得賈至斌,天天告訴賈至斌要為自己的事情做決定、他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他要有賈家長孫的氣概、他注定是發號施令的人,因而養成了賈至斌不管不顧的霸道性子。可事情一旦涉及到安全問題,她就拿出家長的霸權鎮壓,一票否決,絕對不允許賈至斌去做。

這樣反差極大的教育常常令賈至斌迷茫,他分不清楚什麽是可以做的、什麽是不能做的,他年紀太小了,對危險的分辨能力不足,對魏茗茗那苛刻的危險評價體系更是捉摸不透。

在賈千齡的禮物面前,賈至斌興奮地撲過去,魏茗茗和兩名傭人使出吃奶的勁拉住賈至斌。

賈千齡勸魏茗茗:“這種車很安全的,讓斌斌嘗試一下吧。”

魏茗茗撇撇嘴,不太樂意給賈千齡面子。

這個嫁出去又因老公沒了回娘家來的大姑子,幾年前在家沒有存在感,現在和以後更不會有存在感。家裏一個只會花錢的閑人,又不得賈立陽的疼愛,魏茗茗覺得自己和賈千齡根本不在同一個權力等級,理應是賈千齡聽她的,而非她來遷就賈千齡。

但是賈至斌大聲嚷嚷:“姑姑和我一起坐,姑姑保護我。”并扭動着一身滑溜溜的肥肉,掙脫了魏茗茗和傭人的鉗制,扒着已經屬于他的小汽車不放,還騰出一只手去扯着賈千齡的衣擺。

魏茗茗拗不過賈至斌,又覺得賈至斌說的似乎是一種折中的辦法。

于是母子兩人齊刷刷地看向賈千齡。

賈千齡騎虎難下,只好在注視中将自己團成一團,塞進那輛車裏,讓賈至斌帶着她在院子兜風。

幸好她平時吃得不多,身上沒幾兩肉,加上賈至斌這種快一百斤的小孩也不至于壓垮小汽車,再加上賈至斌過于狂躁的開車技術也不至于讓小汽車散架,被颠簸得頭暈的賈千齡想。

後來因賈至斌對賈千齡的喜歡,每次回老宅居住都纏着賈千齡玩,魏茗茗和賈千齡的接觸也多了起來。也因賈千齡性格好,魏茗茗其實同樣挺喜歡與賈千齡相處。

并且賈千齡在賈氏集團逐漸找到立足之地,得到過一次賈立陽在家宴上的誇獎,同時賈秉繁偶爾會和賈千齡有一些工作方面的接觸,需要完成一些合作,賈千齡不再是家裏的閑人,魏茗茗難免要高看她一眼,對她多添了兩分敬重。

葬禮在賈家的家族墓園舉行,賈家一行人吃過早餐,便出發到墓園去,而後一同站在靈堂外的草地上,等待正在看時辰準備主持儀式的師傅的指令。

小叔公生前養了一只波斯貓,六歲左右,被傭人抱着來送小叔公最後一程。

賈至斌不肯乖乖待着,東張西望,動手動腳,一會兒踢踢樹,一會兒拔拔草,一會兒說要喝水,一會兒嚷着要吃糖,不讓魏茗茗有一刻清閑。

而抱着貓的傭人出現之後,賈至斌鬧得更厲害了。

因魏茗茗過于焦慮,家裏不允許養小動物,唯恐小動物不長眼抓傷或咬傷賈至斌。平時去逛街遇見小動物,兩位人高馬大的保镖也會率先沖到賈至斌身前擋着,賈至斌根本沒有機會接觸。

賈至斌對家養寵物其實十分渴望,他的許多同學家裏都養了寵物,時常在課後聊相關的話題,他在邊上怎麽聽怎麽不是滋味,所以他強行制止了同學的聊天,并命令他們以後都不許再提。可他明白,他們只是不會在他面前提起,不是真的不再談及。

他向魏茗茗提出過多次要求,魏茗茗怎麽都不答應,總說那些不通人性的小動物很危險。賈至斌想不通,這麽一丁點大的東西能有多危險。

賈至斌指着那波斯貓說要抱,魏茗茗摁下他的手,說那貓性子野會咬人撓人,不讓他抱。

今天實在是處處不順心,吃不到學校的早餐,又不能随心所欲擁有寵物,賈至斌一時傷心,任性勁兒上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瞬間哭得涕泗橫流,滿臉通紅,聲浪沖天。

驚動了賈立陽,他皺着眉回頭看了看魏茗茗,說:“一只貓能有什麽危險?他想抱就抱,別惹得他在這裏哭鬧,像什麽樣子。”現場除了賈家的人,還有一些年邁的、曾經的合作夥伴,賈立陽不想在那些人面前丢臉。

別人的話可以不聽,賈立陽的話卻必須當成聖旨,魏茗茗不敢違背,趕緊應道:“好的,爸爸。”

于是波斯貓被賈至斌一把拽到了懷裏。

賈至斌力氣大,揪掉了波斯貓的幾縷毛,鐵柱一般的胖手臂一上一下箍着貓身,幾乎要将貓壓扁。

波斯貓被抱得不舒服,扭動着身體要逃,賈至斌險些抱不住它。

情急之下,賈至斌大喝一聲:“不許動!”

貓不可能聽他的,被這道聲浪攻擊之後,波斯貓受驚更甚,也掙紮更甚,并且張嘴發出低沉的叫聲。

時刻關注波斯貓狀态的魏茗茗連忙哄賈至斌:“不抱了不抱了,貓要生氣了,等會兒要咬你的。”

賈至斌不聽,對一邊站着的傭人說:“去給我拿繩子來,我要綁着它。”

傭人心裏害怕,想從賈至斌的手裏拯救小叔公的遺産,又明知自己人微言輕當不了貓的救世主,于是猶豫不定,呆立不動。

見傭人不聽話,賈至斌皺起一張胖臉,被肥肉擠壓得只剩一條縫的小眼睛射出一道兇狠精光,大聲威脅道:“快點去!不然我将你趕出賈家!”

傭人不想丢了工作,便只能丢了對去世的老爺和可憐的貓的情義,匆匆去給賈至斌找繩子。

布置靈堂的用品有很多,傭人很快向墓園的工作人員借了幾條布繩,并幫助賈至斌将波斯貓捆成只粽子,手腳被束縛,嘴被掩住,徹底失去反抗能力。

賈至斌可以随心所欲夾着它捏着它。

胡亂掙紮的小貓變得乖巧,賈至斌興致頗高,将貓胡亂往空中抛了兩下,而後接住,端詳半圈。

他的臉上慢慢浮現出準備使壞的殘忍微笑,說:“它這樣好像一顆足球。”

接着,那只波斯貓被當作足球踢了十多下。

賈至斌願意纡尊降貴和傭人一起玩,給傭人傳球,橢圓形的貓磕磕絆絆滾到傭人腳邊,可傭人不舍得踢那麽名貴的貓,連忙雙手抱起來,還給賈至斌。

這回賈至斌沒有生氣,他自娛自樂,自己一個人對着一棵粗壯的松樹玩,将貓重重地踢過去,重重地砸在樹幹上,反彈到地上,旋即他兩步跑上前去又是用力踢出,全然跟玩弄真正的足球無異。

波斯貓經不住這樣的折磨,沒幾下就變得軟綿綿,了無生機。

傭人實在是心疼,畢竟是認認真真伺候了幾年的貓,不可能看作一件與她毫無關聯的死物,傭人硬着頭皮低聲提醒賈至斌:“小少爺,別踢了,這貓好像不行了。”

賈至斌沒搭理傭人,又踢了幾下,待他自己發現了波斯貓變得癱軟的身體,看見了波斯貓如同蒙上一層灰霾的無神眼睛,他才停下,噘着嘴,嫌棄波斯貓不好玩,沒兩下就死了。

魏茗茗瞥一眼地上的那團東西,皺了皺眉,攬着賈至斌的肩将他帶遠些,說:“死了就死了,它想去陪小叔公,遂它的願吧。我都跟你說過了,這些不通人性的東西不好玩的,你又不聽我的,現在自己試過了,總算知道了吧?”

賈至斌不太服氣,卻也不反駁。

這時師傅來請大家入靈堂,賈秉繁便過去牽着賈至斌的手,領賈至斌往靈堂走去,邊走邊同那位專門抱貓來的傭人說:“是呀,也算是它和小叔公有緣,是它的福氣,你去處理一下。”

傭人低着頭應好。

賈千齡排在賈家衆人的最後面,進入靈堂後不專心聽師傅念經,偷偷看那傭人幫波斯貓的屍體解開繩索。

大概是養了許久,有感情了,那傭人挺傷心的,偷偷抹了幾下眼淚。

儀式結束,衆人等小叔公的棺椁下葬,而後到餐廳吃齋飯。

賈至斌對寡淡的午飯十分不滿,說自己沒吃飽。

賈秉繁趁機向賈立陽提議:“爸爸,我們集團旗下的一個度假山莊離這裏不算遠,要不我們一家人去那裏逛逛吧?我和斌斌也有一段時間沒有陪爸爸散步了。”

賈立陽點點頭,瞧着心情挺好:“嗯,難得今天人齊,一起去吧。”

賈家衆人都附和賈立陽的決定,安青鸾悄悄湊近賈千齡,低聲問:“千齡姐,你也要去嗎?我需要跟着嗎?”

賈千齡臉上無風無浪:“不去,我們回公司。”

賈千齡走到賈立陽身邊,小聲說:“爸爸,公司有點事,我回去一趟,沒辦法陪您散步了,抱歉。”

賈立陽正牽着賈至斌,聽賈至斌說等會兒到了度假山莊要吃什麽,不甚在意賈千齡的去留,随意擺擺手:“沒事,你去吧。”

安青鸾很機靈,在出發前跑到賈千齡衣帽間帶了一套平時上班穿的套裝過來,以備不時之需,而此時正好能用上。

賈千齡在一間休息室換了衣服,邊整理頭發,邊看着桌上精致的茶壺和茶杯,想墓園的工作人員對她這位賈家人的照顧可謂是費心,要什麽給什麽,給得不夠好還會對她說抱歉。

給那只波斯貓找的索命繩也要找最結實的,生怕綁不住它。

賈千齡厭惡地皺眉,說:“那孩子,和我弟弟小時候一模一樣。”

一樣讨人厭。

安青鸾沒聽清:“千齡姐你說什麽?”

賈千齡眉心的皺痕變淡,但臉上的厭惡仍有殘留:“我說,小叔公的貓死得不值。”頓了一下,拉開了小窗的窗簾,看窗外無垠的郁郁蔥蔥和燦爛陽光,說,“每個人都會有施虐欲,如果這種欲望在童年時期沒有得到有效遏制,日後就很難控制,它會四處漫延,直到占據整個大腦為止。尋常人家的小孩的施暴行為會被許多規則壓制,但賈家的小孩,沒有規則能壓得住,他可以憑着賈家的庇護胡作非為,無度地宣洩他的施虐欲,直到他将天捅破為止。”

安青鸾在邊上忙着疊衣服,随口應付賈千齡:“小男孩是比較調皮的,但這不代表他本性是壞的,慢慢教,小少爺年紀還小,沒定性呢。”

賈千齡笑安青鸾的天真:“沒有純粹好與壞的本性,一個人是好是壞,全看他的選擇。而眼睛長在頭頂上、看不見其他人也看不見自己的人,不會選擇讓自己變得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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