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輕視
十一、輕視
得知喬娟被害的消息,安青鸾心裏其實有點動搖,她不知道喬娟和賈千齡母女之間是否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她只知道在她看來,喬娟是和賈千齡一樣高貴又溫柔的人,盡管喬娟對賈立陽不忠誠,也不改她對喬娟的印象。
她像看電視劇看到了反派得逞的情節,有點埋怨賈立陽。她真不懂那些高門大戶裏的人都是怎麽想的,出軌而已,雖然性質惡劣,但不至于讓人就這麽死了,哪個人一生中沒有喜歡過好幾個人,這都是人之常情,能接受就好好過日子,不能接受就分開,根本不至于害人性命。幾十年的夫妻情誼在他們眼裏不值錢,人命在他們眼裏好像也不值錢。
對別人的情緒變化很敏銳的賈千齡剎那間就捕捉到了安青鸾的情緒,問:“你認為我做得不對嗎?”
安青鸾趕緊否認:“不是不是,我沒有這麽想。我只不過是很驚訝,老爺居然會選擇直接害了太太。”
賈千齡仍是覺得安青鸾有責備她的意思,同安青鸾說:“這不是我和媽媽之間的恩怨,是爸爸和媽媽之間的恩怨。”
安青鸾明白賈千齡的意思,想了想,附和道:“嗯,的确是這樣,老爺這種人物,不可能願意吃啞巴虧。”
“爸爸不會允許別人的背叛,在他的家裏,他是勝利者,是天神一樣的存在,他可以背叛媽媽,但媽媽絕對不可以背叛他。”
安青鸾抿着嘴,小聲說:“太太好像有點可憐。”
賈千齡對這種說法倒是不反對,略有些傷感地嘆道:“他們這麽多年夫妻,我也沒有料到他會一點舊情都不念。”而後很快回過神來,擺擺手,“算了,事情已經發生了,再說無益。”
賈千齡在喬娟身亡後的幾天,不斷回味她對喬娟的感情。
回味的時間一久,賈千齡便發現了自己對喬娟其實沒有太多感情。
喬娟對賈千齡也沒有太多感情,她沒有親自照顧過賈千齡,沒有教過賈千齡任何東西,沒有和賈千齡正兒八經談過一次心,對賈千齡沒有一丁點了解,更沒有為賈千齡考慮過任何未來。
懷胎十月就是這對母女此生最親近的時期,她們只擁有血緣關系上的聯系,其餘的,一無所有,和街上相逢不識的兩個陌生人差不多。
可喬娟連懷孕過程中的親近也不稀罕,寧願沒有懷過賈千齡,她期望生的是男孩。
得知性別時,賈千齡在喬娟肚子裏還只是一個四五個月大的胎兒,喬娟就數次動了要将賈千齡打掉的心思,賈立陽對此沒有提出意見,女兒對他來說可有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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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當時仍在世的賈老太攔住了喬娟,說把頭胎打掉太過不吉利,胎神會怪罪,讓喬娟将孩子生下來再說,賈家多養一個女孩不算是事兒。
喬娟無法,只能硬着頭皮繼續懷胎。
喬娟第一次經歷懷孕和生産的痛苦,心中卻無有愛意,對賈千齡的到來無有期盼與感恩,這使得她的痛苦不僅得不到排解,反而比實際的程度增加數倍,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而這些沉重到讓喬娟喘不過氣的痛苦,全都記在了賈千齡頭上。
喬娟開始怨恨賈千齡的到來,拒絕自己要和賈千齡成為母女的事實。
賈千齡出生後,喬娟沒看白白嫩嫩的嬰兒幾眼,急切地同賈立陽說要養好身體趕緊備孕。
賈立陽好奇地看看被傭人抱着的小小嬰兒,只覺有趣,沒有自己成為父親的真實感,又看看尚躺在床上休養的太太,自然是笑着答應:“好啊,我們快點給她添個弟弟,姐弟倆可以一起長大。”
賈立陽那時在生意場上正春風得意,白天大會小會一個接一個,經常忙得連飯都是在會議室匆忙對付一下的,而晚上幾乎都有飯局或宴會,不是合作夥伴宴請他就是他回請他們,對家裏的各種瑣碎事莫說管,連知道的時間都沒有,更遑論照顧太太、關愛女兒。
慢慢的,賈立陽無法坦然接受他只有賈千齡一個女兒而沒有兒子的現狀。
他從小到大都是天之驕子,是被別人仰望的存在,別人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而別人做得到的事,他能做到完美,別人沒有的東西,他應該要有,而別人有的東西,他必須要有。
然而此時他的合作夥伴裏的九成都有不止一個孩子,幾乎所有合作夥伴都有兒子,他在關于教育、繼承的話題裏毫無存在感,如同所有被杯葛的人。他接受不了自己在某件至關重要的大事裏處于交際圈的邊緣地帶,他變得多疑,覺得一切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都不懷好意,都帶着調侃與恥笑。
他心中不悅,有時深夜回到家裏會向喬娟施壓,責備喬娟沒有本事,沒有盡到做賈家太太的責任。
喬娟在家裏對着瞧她不順眼的賈老太本就壓力大,被賈立陽這麽一埋怨,喬娟身上心裏的壓力陡然膨脹,至她無法負荷的程度。這一切喬娟同樣無法排解,只能繼續怨恨,她對賈千齡的怨恨越發加深,認為賈千齡是她面臨的一切困境的始作俑者。
賈千齡的童年記憶裏沒有父母,只有兩位高貴端莊不給她好臉色看的老爺和太太,還有空蕩蕩的大房子和幾個圍着她轉的傭人。
雲阿姨是賈千齡最喜歡的傭人,也是對她最盡心盡力的傭人,別的傭人帶她只為完成工作,可雲阿姨帶她,是用真心來疼愛她的。
她在雲阿姨的懷抱中長大,她還是嬰兒的時候,雲阿姨抱着她喂奶、哄睡、散步,跟咿咿呀呀吐口水的她聊天,牽着她的兩只手教她走路,她無比習慣雲阿姨的溫度,稍稍長大些也離不開,晚上如果雲阿姨不在她身邊她就睡不着。
賈千齡記得在她三歲左右的某一天晚上,雲阿姨夜裏起身去洗手間的一小會兒,她驚醒了。
她扁着嘴揉揉眼睛,坐起來往周圍看了一圈,也不哭鬧,爬下床去找雲阿姨。
雲阿姨是世上最守規矩的傭人,賈千齡的房間裏有獨立的洗手間,但喬娟吩咐過住家的傭人只能使用一樓角落的客衛,所以雲阿姨便每次都走一大段路,去到一樓再用洗手間,從不會偷懶就近使用賈千齡房裏的洗手間。
可那晚賈千齡沒有去找雲阿姨,她停在了樓梯旁的一條走廊,躲在牆後,瞄到了從宴會中歸來的賈立陽和喬娟在争吵。
喬娟哭得妝都花了,毫無往日的端莊模樣,雙手拽着賈立陽的西裝,拽出了好幾道皺痕,用賈千齡從來沒聽過的巨大音量指責賈立陽:“你跟外面那個女人過好了,回這裏幹什麽?”
賈立陽甩開喬娟的手,一把将喬娟推到沙發上,喬娟身上穿着絲綢禮服,像穿了一片流水,動作間産生的褶皺如同水流遇到了漫不過的石子。喬娟坐着抹眼淚,仍不服氣地對着賈立嚷嚷。
賈千齡那時不懂得喬娟話語的含義,只驚訝于喬娟變了樣,她不知道喬娟可以有這麽劇烈的情緒波動,不知道一貫在賈立陽面前低眉順眼的喬娟居然敢向賈立陽發脾氣,不知道喬娟也會有如此失态的時刻。
賈立陽更加接受不了這樣的喬娟,更加失态,大吼大叫地跟喬娟争吵起來,揚言這裏是他的家,不是喬娟的家,喬娟沒資格阻止他回來。
這個大房子裏的老爺和太太似乎都瘋了,賈千齡越看越害怕,癟嘴就要哭。
幸好這時雲阿姨匆匆趕到她身邊,捂着她的嘴,抱起她就往卧室跑,不讓她繼續聽下去。
那晚雲阿姨教賈千齡要藏好自己的情緒,不可以打擾老爺和太太的談話,教了很久,且接下去的幾天也都在教她這件事。
和從前的許多被教導的經歷一樣,她将雲阿姨的話記在了心裏。
許多年後,賈千齡第一次被賈雨森指着鼻子嘲笑是傭人時,她其實覺得賈雨森的話不算是錯的,她的确是由一個傭人養大,認知的根基幾乎由一個傭人關于懼怕主人家的教育搭建成。
她從來沒有作為富家千金的自覺,她只知道人在檐下不得不低頭,她比別人更加低眉順眼謹小慎微,懂得看人臉色,進退有度,要東西時不能堂而皇之明着說,她不配,必須要想辦法讓主人家自己想到、主動去給,她才能恭敬地接受。
她不野蠻,不任性,用聽話乖巧的做派讨好別人,尤其是家裏的老爺和太太。
賈千齡沒有受到任何重視地長大,曾經保住她的賈老太身體一般般,不是在房間待着就是去哪個度假山莊休養,幾乎不怎麽有時間搭理她,賈立陽和喬娟不喜歡她,平日裏不曾多看她一眼,但因她的安靜和溫順,能夠和他們成為名義上的一家三口,和平共處。
在念幼兒園的那段時間裏,賈千齡心裏産生了巨大的困惑,所有同學的家都和她的家不一樣。
同學們說家裏沒有傭人和管家,可是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甚至有外公外婆,以及各種時不時就出現一下的親戚朋友,他們的世界裏出現的所有人都愛他們。
賈千齡不明白被家人愛着是什麽滋味,她便跟同學說:“我家裏有一個雲阿姨,她很愛我。”
直到喬娟歷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懷上賈秉繁,喬娟面臨的困境暫時得到解決,受到的壓力才總算減輕了一些,心情好了一些。
喬娟在懷孕的過程中高高興興地準備迎接賈秉繁的到來,生産之後也願意親自帶孩子了,跟着月嫂學習如何給小嬰兒泡奶粉、換尿布、洗澡、做撫觸等等,俨然是一位愛孩子又負責任的好媽媽。
連帶着對賈千齡也和顏悅色了,賈千齡很懂事,偶爾熱心腸地陪着賈秉繁到院子裏散步,摘點花花草草逗賈秉繁笑,喬娟每一次都會給賈千齡一個難得的笑臉。
賈千齡因此感到更困惑,她不明白同為賈家的孩子,她和賈秉繁為什麽會帶來這麽不一樣的局面,為什麽會得到不一樣的對待。
她恍惚覺得這是不公平的,如同分餅幹時掰不了同樣大小的兩塊餅幹,她分到了一塊小的,不夠塞牙縫,賈秉繁分到一塊大的,吃都吃不完。
約莫是在賈秉繁一歲左右,他的貪婪個性就完全顯現了,他什麽都要搶,出現在他眼前的東西,仿佛都是屬于他的,一天到晚就鬼哭狼嚎地要這要那,恨不得霸占家裏的所有。
而喬娟不曾阻止過賈秉繁,任由賈秉繁在家裏橫行霸道。賈千齡進入小學階段時,買了不少課外書回家,她喜歡看繪本,也喜歡看故事。有一回她在院子裏坐着看書,喬娟正好帶賈秉繁出來散步,賈秉繁一瞧見她手裏拿着東西,就大聲嚷嚷說要。賈千齡是習慣了退讓的,賈秉繁說要,她就馬上給,喬娟說給,她就比賈秉繁要求的再多給一些。
然而賈千齡心裏分明在說:她不想給,她的東西為什麽一定要反過來屬于弟弟。
賈千齡在弟弟帶來的變化中緩慢意識到——她生活了好幾年的家是不屬于她的。
她終于逃脫出雲阿姨對她的教導,意識到她雖然很喜歡雲阿姨,但她絕對不希望成為像雲阿姨那樣的人。
她不希望自己是聽話的、溫順的、乖巧的、低眉順眼的,她更希望自己像賈秉繁那樣,欲念洶湧又深刻,想要很多很多東西,認為世界都該屬于她,并且認定自己是應該擁有這一切的,那樣理所當然,那樣一派坦然。
雲阿姨很愛她,只是雲阿姨的愛是一種被歸訓過、擠壓過的感情,會使得她進入雲阿姨、喬娟等人都待着的黑暗深淵,無法引領她走在一條原本就該屬于她的道路上。
賈家很富有,卻僅僅可以保證賈千齡過上富裕生活所需要的物質條件,她手裏沒有任何來自于賈家的權力,不能為賈家的財富做任何決定,她被排除在了家族的核心利益之外。
她在賈家,如同一個受到些許照顧的流浪者,身處安穩之地,心卻在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