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高嫁
十二、高嫁
喬娟在人前是非常典型的出生普通家庭的貴夫人。
長相美麗,帶出去應酬不會跌份,她懂得呈現自己的美麗,同時也很懂得保養好自己的美麗。
因從未進入過上層社會而不可避免的膽怯,使得她在家人和合作夥伴面前都表現得性格溫柔,乖巧,聽話,沒有太多主意,沒有出格的想法,生活中事事都順着丈夫,不會忤逆丈夫。
最重要的是,她能生得出兒子,哪怕過程有點坎坷,但結果是好的就行,且她不會為生育的困難而抱怨,她明白她成為賈家太太的任務就是生兒子。
像賈立陽這種出生大富之家的富幾代,其實結婚對象基本不會選擇普通家庭的女孩。他身邊的同齡人不約而同地選擇對自己和家族事業都有幫助的、能夠達成深度合作的、另外一個大富之家中的女孩聯姻,如此,不僅能夠擁有自己家族的資源,也能擁有一部分太太家族的資源,若是頭腦清楚手段獨到,絕對能夠使得一加一大于二。
喬娟亦明白這個道理,然而賈立陽就是選擇了她,在她和一衆豪門千金的比拼中,讓她獲得了勝利。
這讓喬娟感到慶幸又得意,她難免要覺得自己是灰姑娘,剛剛大學畢業,還沒有找到工作,就找到了一位金光燦燦的王子,得到了無比幸福的婚姻,她因此必定可以度過沒有遺憾的完滿人生。
和賈立陽結婚後,她就成了賈氏帝國的皇後,她住進了賈家的老宅,像宮殿一樣宏偉壯麗的地方,從此她擁有令人豔羨的財富,被無數傭人伺候着,衣食住行不再需要她動腦筋,家裏的好幾個廚師變着花樣做菜,廣闊的車庫裏停着幾十輛豪車,她想出門,司機随時待命接送她,想去哪裏旅行,有私人飛機充當交通工具,她不需要和任何人競争任何東西,什麽都是她的,從前一切踮着腳也夠不到的物質,現在她動動手指頭就能得到。
喬娟有一段時間很喜歡到處去購物,拿着賈立陽給她的副卡一通亂刷,衣服、鞋子、包包、首飾都一車一車地往家裏搬,還學着別人去拍賣會,拍下好幾幅看不懂的名畫,以及好幾套名貴珠寶。
本就出身名門、過慣了好日子、用慣了好東西的賈老太對此頗有微詞,嫌棄喬娟的表現太像暴發戶,不端莊,不高貴,買東西沒有眼光,不講品質,嫁進賈家卻不懂得修身養性,整天一副超市大減價跑着去血拼的丢人現眼模樣,賈家的臉面都要被喬娟糟蹋完了。
賈立陽嘗試着去攔住賈老太要給喬娟立規矩的行動,用的說辭是喬娟年紀還小,先讓她沒有負擔地玩幾年不要緊的。
賈老太不肯聽,一見到喬娟就滔滔不絕地講賈家規矩和風光過往,分析喬娟如今的行為有什麽不妥當之處,日後應該怎麽做才配得上賈家太太的身份,還命令喬娟将她說過的話全文背誦,她要抽查,唬得喬娟不敢在家裏待着,早出晚歸,幾乎和上學時無異。
喬娟的奢靡生活并沒有被賈老太影響太多,賈立陽的新鮮感沒過,對喬娟非常寵愛,肯在喬娟身上花心思,喬娟提一嘴哪款車比較好看,他就送車,看上了哪裏的別墅,他就送別墅,常買哪個牌子的東西,他就允許品牌方進駐賈氏集團下的商場方便喬娟購買。他時不時會給喬娟準備一點驚喜,送些昂貴又需要人脈才能買到的奢侈品,或是一趟事事準備周全的極盡享樂之能的半月國外游。
并且喬娟一人得道,整個喬家都雞犬升天,喬娟的爸爸、弟弟,以及叔叔、伯伯、舅舅等人全都拿到了賈氏集團的通行證,進入到從前只能眺望的遠方高塔,成為塔中的一員,任一個稍微有點權力能夠管轄幾個下屬的閑職,拿數額令許多人羨慕的薪資。
喬娟的媽媽每天都高興地合不攏嘴,逢人就說自己生了個好女兒,女兒嫁了個好女婿,她們家的所有人都因此在後半生有了依靠,有了享之不盡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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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浸泡在財富和愛意的長河裏,喬娟只覺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人,全世界的幸福都被她一個人擁有了,她越來越沉醉于目之所及的圓滿裏。
可惜喬娟的美夢沒能持續太久,甚至在她需要承擔賈家的生育責任之後徹底破碎,還反過來變成射向她的利箭。
約莫是婚後兩年的時候,賈立陽向喬娟提出想要一個男孩。
喬娟想也沒想就答應,并聽從醫生的建議開始進入備孕的環節。
喬娟明白賈立陽需要繼承人,賈家這麽龐大的財富需要世代不斷的掌舵者。
加上再怎麽躲避也不得不長時間相處的賈老太的唠叨,喬娟心裏多少建立了一些危機意識,懂得繼承人其實代表着她自己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只要賈老太在賈家坐鎮的一天,喬娟的賈太太位置就算不上是坐穩了,她總覺得自己如果生不出男孩,就會被賈老太趕出賈家。賈立陽在各種大事面前都是孝子,比較尊重賈老太的意見,而代表着未來的繼承人,肯定是大事中的最大者。
她對生育一事其實有點害怕,盡管她可以擁有最好的醫療資源,有專業人士照顧她,她只要懷孕和生産就好,不用為任何事情發愁,但她還是害怕,不由自主地害怕,說不清是對未知體驗的擔憂還是對自己身上的重責大任的恐懼。
這仿佛是一種本能,骨血裏帶着的,未經歷生育的女性也能夠預見到某種兇險。
喬娟的體質不容易懷孕,風華正茂的年紀,營養充足的飲食,鳥語花香的舒适生活環境,算準時間的同房,如此多方加持之下,她也努力了一年多才懷上孩子。
而終于懷上孩子的喜悅沒能持續多久,檢查結果告訴她,她懷的是個女孩。
這個女孩極大地改變了喬娟的一生,無論是否在女孩主動操作的情況下。
喬娟終于遇到此生第一座無論如何努力到邁不過去的高山,她畏難,便不由自主地憎惡起這座高山來。
她一看見自己生下的女孩就難受,于是她盡可能地忽略女孩,仿佛這樣就可以掩蓋她的失敗。
同時,至關重要的任務沒有完成,喬娟必須再接再厲。
然而備孕更加艱難了,她所處的環境逐漸改變,她的美夢變成噩夢,賈老太對她不滿意,賈立陽也對她不滿意,她孤立無援,手無寸鐵,日日面對指責她的嘴臉,金碧輝煌的一切都幻化為鍍金身的鬼魅,吸食她的精力與陽壽。
令她滿足到飄飄然的豪門生活不再能夠取悅她,歡樂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她每天睡醒睜開眼,想到的是她未完成的任務,每天晚上閉上眼,看到的還是她未完成的任務。
生育的壓力太大,幾近讓喬娟窒息。
喬娟偶爾要陪賈立陽出席一些比較盛大的晚宴,這是喬娟的日常任務之一。
喬娟記得那晚是魏家辦的晚宴,為了慶賀魏家長子學業有成回國發展。
就在用餐之後衆人随意聊天的酒會裏,喬娟喝了一杯度數挺高的雞尾酒,有點頭暈,欲到角落的座位休息一下,卻正巧聽見三個圍成一圈的女士在讨論賈立陽。
她們說:“他家裏養了只不怎麽會下蛋的母雞,可不得把他急死了……所以他才松了口,允許別人幫他牽線……巧了,我記得就是魏家的哪位叔伯介紹給他的,魏家的人脈廣,想要認識什麽樣的都有,那女的好像剛滿二十歲,正青春,自然比他家的老女人容易懷孩子……不止一個,好幾個呢,我知道有剛滿十八的,嫩乎得不得了,還是個小明星……早有人生了,大胖兒子,就在我姨媽的那家婦産醫院生的,給他高興壞了……我也知道,這事應該人盡皆知了吧,他根本就沒有藏着掖着怕被誰發現,好像還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我哥哥去參加了他給那孩子辦的滿月宴……聽說當下就答應了要給那個女的一座小島,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他還算大方,說給肯定會給,這就叫母憑子貴,一個兒子換一座私人小島,太值了……”
這些話是她們特意說給喬娟聽的,名利場是以矜貴文雅為外衣的鬥獸場,争鬥無處不在,為利益、為名聲、為一口氣,花樣百出,明裏暗裏,樂此不疲。
不知道她們這回是為了什麽,不過她們的攻擊落到了實處,喬娟被打得措手不及,失去反擊能力,只能狼狽逃跑。
喬娟臉色蒼白,回到賈立陽身邊,說身體不舒服,想回家。
賈立陽瞧着時間也差不多了,便答應了,和喬娟一同向衆人道別。
喬娟在回程的路上就忍不住爆發,十分放肆地由着自己的性子跟賈立陽鬧,有點宣洩近些年的巨大壓力的意思,像一頭張牙舞爪的兇獸,在賈立陽面前也沒有絲毫膽怯。
但其實她心裏極度慌亂,不知所措,立于懸崖邊緣,被呼嘯而過的風和面前深不見底的危險吓得心驚膽戰,渾身發抖。
賈立陽不在乎喬娟是否知道這件事,也認為喬娟稍微發一點脾氣是合理的,在喬娟剛發作的一小段時間裏,賈立陽還能耐心哄喬娟,像往常那樣用巨大的好處收買她:“是不是不滿意我給那女人的獎勵?你是我的太太,你吃什麽醋?如果看上了哪座可出售的小島,直接跟我說就行,我給你買。”
放到平時,喬娟會欣喜若狂。
而現在,喬娟是氣得發狂。長久以來她都誤會了,天大的誤會,她以為賈立陽和她之間的相處是基于彼此的情感,基于他們足夠相愛,兩人的婚姻裏的确會有一部分利益的摻雜,可并不改變關系是感情的延續的本質。
不料她以外的人都沒有這麽想,就連和她最親近的賈立陽也沒有這麽想。
他只是在用利益将她踩到腳底下而已。
喬娟的脾氣毫無止息的跡象,從路上一直發到老宅,從車裏一直發到家裏,賈立陽的耐心告急,他根本就沒有向誰低頭認錯的習慣。
賈立陽用同樣的聲量朝喬娟吼回去,讓喬娟不要瘋到失了分寸。喬娟不可置信地看着賈立陽,終是忍不住示弱,眼淚簌簌落下,一臉可憐巴巴的深重哀傷。
賈立陽不僅沒有安慰喬娟,反而用威脅的口吻說:“你再這麽發瘋,就回你自己的家待一段時間冷靜冷靜,別在這裏礙我的眼。”
喬娟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氣勢頓時弱下來。
她的家,她哪裏還有家,比她自己更在乎她和賈立陽的婚姻的,是那些與她有血緣關系的所謂家人。
見喬娟退縮了,賈立陽便乘勢前進,一派傲慢地說:“這難道是我的錯嗎?明明是你的問題。我這麽做只是為了證明生不出兒子不是我的問題而已。何況,別人有的東西,我必定也會有,你給不了,我去讓別人給,是天經地義的事。”
這話一聽就是借口,用來哄騙三歲小孩的借口。
可喬娟不知道怎麽反駁。
喬娟低下頭,輕輕嘆了一口氣,向賈立陽認錯:“對不起,我今晚喝了不少酒,有點醉了,情緒不穩定,我不該向你發脾氣。我們是夫妻,出了任何事都該一起面對。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你希望我怎麽處理?”
賈立陽哂笑一聲,坐到喬娟身旁,拍拍喬娟緊緊攥着禮服的手,說:“你別管,我會處理好的,你好好待在家裏別給我添亂就行。”
在這個撕破臉皮争吵的夜晚,喬娟終于明白——賈立陽不愛她了。
她愛賈立陽,賈立陽也曾經愛過她,她是因為确定了他們是相愛的,才決定步入婚姻。
可惜愛可以是她世界裏的大部分,卻不能成為賈立陽世界裏的小部分。賈立陽的世界太大,太繁華,太多變,太精彩,不可能将目光固定在她一個人的身上。
況且無論多愛,結婚之後,或者說奔着結婚而去的關系,總歸是對另一半有所要求的,要求她生兒育女,要求她相夫教子,要求她打理家務服侍公婆,要求她賢良淑德貌美如花,要求她當解語花繞指柔,要求她堅忍不拔獨當一面解決生活的所有難題,要求她除去一切後顧之憂,要求她踏實過日子,亦即是心無旁骛地為家庭的完滿和美做貢獻,不要去考慮個人榮辱。
婚姻不是以愛為基礎,是以需求為基礎。
她因為虛妄的愛就進入賈家這個龍潭虎穴,是大錯特錯。
而賈立陽選擇娶她,大概只因為她一無所有,沒有底氣養成尖銳脾氣,沒有條件養出嬌貴習慣,沒有空間和學識培養眼界和胸懷,所以比較容易掌控。
她是一個很适合養在家裏當寵物的對象,她始終以低人一等的姿态接受着賈立陽送給她的一切,哪怕是偶爾仰頭朝賈立陽叫喚幾聲,賈立陽随手給她塞一塊小餅,她就可以恢複安靜乖巧,太好對付,以至于顯得十分低賤。
賈立陽愛她的時候,她能夠當闊太太,賈立陽不愛她的時候,那麽她就應該夾着尾巴過日子,在人前當好賈太太,在人後當好一只溫順寵物。
賈立陽年輕時自視甚高,對自己在生意場中的手段深信無比,不願意像別的家族年輕一代那樣借助太太娘家的幫助,他想向所有人證明他靠自己一個人就能管理好賈家的龐大事業,靠自己就能為賈家建立起更多、更堅實的合作關系。
是後來他年紀漸長,看着兩個兒子慢慢長大而他自己的精力又不太能跟上,他才有了要和別的家族聯姻的想法,才會為家裏的孩子挑選門當戶對的兒媳婦。
賈立陽娶一個沒錢的女生為太太,這個女生傻乎乎地以為自己擁有了一段屬于她的神話,不曾想這其實是一把金銀打造的枷鎖,将她死死地捆綁在一個陌生的家族裏,将她變成一個頗多用處的物件,只是不拿她當人看。
但她不能掙脫開,她需要賈立陽,需要賈家的財富,她的父母要用賈家的錢養老,她的弟弟和親戚的孩子都要在賈家的公司裏謀職,她的娘家已經成為依附賈家這棵大樹而生的藤蔓,離了賈家,她和她的娘家就什麽都不是了。
喬家是再普通不過的家庭,沒有背景,沒有人脈,沒有能力,遵紀守法,老老實實,一看就是在近幾十年都無法憑借家中成員本身的前進而擺脫平庸的,必須依靠比他們強大得多的力量,才有可能在競争激烈且格局相對固定的世間出人頭地。
出人頭地,這個代代相傳的、流傳了數千年的酷刑,平等地落在每一個人頭上,左右着每一個人的選擇,影響并鍛造了每一個人的一生。
在她嫁給賈立陽之後,她就成了喬家的背景和人脈,喬家的以後,她自己的以後,都要通過她的婚姻來實現。
她已經過慣了富人的生活,回不到平民的世界裏,為此,她可以忘記過去十多年接受過的教育,可以丢掉她的尊嚴,甚至可以踐踏她的愛。
她很愛賈立陽,她怎麽可能不愛他,他是童話故事裏浪漫英俊的王子,是神話故事裏高大華貴的神祇,是她生活中唯一耀眼的光亮,她遇見了他,就是遇見了世間萬物。
但她沒有能力維持一段不對等的愛,她并不強大,也沒有奉獻的興趣,沒有樂于犧牲的偉大情操,在意識到賈立陽不再愛她之後,她的愛意也失落了,逐漸被消磨掉了。
從前她知道不那麽富裕的夫妻之間的感情會被柴米油鹽消磨,現在她知道了,富人家庭裏的夫妻一樣沒辦法長長久久地相愛,步向未來的生活中的一切難題和誘惑,都會消磨愛意。
愛人和被愛是一門高深學問,沒幾個人能掌握。
在生活中追尋以愛建立的關系,太難太難,幾乎是不可實現的。
是從前的她太過天真了。
賈立陽太過自信,以為自己能夠掌控身邊所有,其實不然,就連靠着他生活的人他也掌控不了。
某天,一位替賈立陽生育了孩子的情婦無視賈立陽的禁令,直接到賈家老宅裏來,同喬娟攤牌,說想讓孩子認祖歸宗。
面對這位氣勢挺強的豔麗女性,并且是為賈立陽生了兒子的女性,喬娟有點發怵,不知道怎麽處理這種事,且她覺得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位女性對賈立陽的重要性比她的強一些,她只生了一個女兒,連繼承權的邊都沒摸着。
倒是始終不怎麽喜歡喬娟的賈老太站出來維護喬娟了,賈老太明明白白告訴那位情婦:“賈家不認外人生的兒女,你回去吧。”
情婦不敢在賈老太面前撒潑,只語氣頗為不滿地問:“孩子怎麽辦?”
賈老太冷淡地說:“立陽要是給你錢養孩子,你就收着,好好養孩子,要是沒給你錢,你就自己出去工作掙錢養,這還用得着我教你嗎?”
情婦大聲強調道:“那可是你們賈家的孩子,是個男孩!”
賈老太不為所動:“男孩女孩都進不了我們家的門,這是我們賈家的規矩,你有意見,到地下跟我們賈家的先祖理論去,別在這裏啰嗦,浪費我的時間。”
情婦還想分辯,賈老太冷聲提醒她:“賈家的規矩比天大,你跟誰鬧都沒用,回去吧,別再過來這裏了,你總不希望立陽将給過你的東西收回吧?別以為生下一個男孩就可以要挾誰,十個八個我都不稀罕,賈家養在外面的孩子不止你生下的孩子,但這些,都不算是賈家的子孫,進來我們家,只會破壞了我們的血統,我不允許,立陽不允許,賈家的先祖更不允許。”
喬娟雙手交疊于身前,恭順地站在賈老太身邊,看着賈老太三言兩語就打發走一個巨大的麻煩,心裏有點恍惚,仿佛她厭惡的所謂家規、族規忽然間成了她的靠山。
在這個由迂腐死板的規矩構成的森嚴堡壘裏,她是正兒八經進了門的賈家太太,是受到了認證和保護的人,賈立陽在外面有百八十個情婦和孩子都撼動不了她的地位。
喬娟向賈老太投去感激的目光。
賈老太不耐煩地擺擺手,不太高興,同喬娟說:“以後遇到這種事你自己處理,別再麻煩我。你當了好幾年賈家的正牌太太了,這點小事都不知道怎麽處理就太說不過去了,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忙活什麽。”
喬娟臉上挂着笑,乖巧應道:“是,謝謝媽媽。”
從此喬娟收拾心情,扔掉屬于她自己的胡思亂想,擺正在賈家的位置,聽從賈立陽和賈老太的吩咐,安心當賈家的媳婦,養好身體,勢要為賈家開枝散葉。
奈何喬娟的體質特殊,生了賈千齡之後積極備孕好幾年,肚子卻沒有動靜。
賈立陽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又有了私生女,且已經長大到能記事的年紀了,喬娟還沒有懷上第二胎。
那時的試管嬰兒技術并不算十分成熟,做的人不算多,但有些富貴人家的太太嘗試了,也有成功的例子,消息傳到喬娟耳裏,喬娟便躍躍欲試,想要借助這種技術懷個男孩。
只是賈老太不同意,擔心出意外,擔心喬娟會生下一個怪物給賈家帶來災禍。賈立陽同意賈老太的觀點,認為喬娟靠調理身體懷上的孩子比較好,反正她也不是懷不了,不過是比較難懷上而已。
于是喬娟就踏上了尋醫問藥的道路,她跑遍全國,看遍婦科聖手,求遍送子觀音,試遍大小偏方,身體受了不少罪,精神更是屢受摧殘,如此不間斷地又努力好幾年,才終于懷孕了。
喬娟得償所願,生了一個兒子。
但無論是喬娟自己,還是賈立陽和賈老太都覺得不夠,因此喬娟再次進入求子的道路,并在持續努力了五年後生下第二個兒子。
在喬娟的二兒子賈秉成四歲的時候,賈老太病重。
喬娟作為懂事乖巧的兒媳婦,必須每天都陪在賈老太身邊,給賈老太喂水喂粥、擦身換衣、翻身按摩,而一衆專業的看護都在給喬娟打下手。
這也是賈家為兒媳婦設下的規矩,喬娟必須遵守。
身體的孱弱致使精神的軟弱,在接近彌留的時刻,賈老太迷迷糊糊,很難得地同原本不太滿意的兒媳婦說了一些心裏話。
“以後你在賈家就可以做主了。”賈老太氣弱如絲,對着喬娟呢喃出這句話。
喬娟愣了一下,而後如常安慰賈老太:“媽媽,您這只是小病,很快就好了。您是福壽雙全的命,活到一百歲完全不是問題。”
賈老太沒搭理喬娟,繼續說:“我從我家嫁到賈家之後,就一直待在賈家,先是幫我的先生處理各種瑣碎事,先生不在了,我就幫我的兒子處理。我的家,和賈家一樣顯赫,我不比我的先生差。而你,太差了,立陽娶了你,我很不滿意。”
喬娟習慣性地向賈老太道歉:“對不起媽媽,我娘家的确是沒有能力,沒辦法幫助立陽,還給您和立陽添了不少麻煩。”
“初歸媳婦落地孩兒,新媳婦都是要教的。媳婦是這個家的外來者,是外人,要好好地教,才能變成家裏人,我的婆婆就是這麽說的,她是怎麽教我的,我也怎麽教你。這不好受,從自己家的女兒變成另一個家的媳婦都是不好受的,可沒辦法,哪個女人不是這樣的呢。家裏面,是我們的世界,就像男人在外面打天下那樣,我們在家裏也要面對很多意外和困難。”
喬娟臉上的微笑逐漸變得僵硬,勉強說道:“謝謝媽媽,多虧了您的教導,我才能有所成長。”
賈老太緩慢地半阖上眼,緩慢地呢喃:“我這輩子,過得很好,身邊沒缺過服侍的人,我的父母都疼愛我,我的先生也待我很好,我生了三個兒子,他們都平安健康地長大了,對我都孝順,很好。我還有兩個孫子,其中一個孫子會繼承賈家的財産,他以後也會有兒子,會一代接一代地繼承下去。賈家,一直存在着。這樣,很好,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喬娟忽然聽出了不妥,注視着賈老太那張毫無生氣的骷髅般的瘦臉,低聲問:“這就是好了嗎?媽媽,您呢?”喬娟的目光裏添了些惋惜,又問,“媽媽,您在這樣的一輩子裏,真的快樂嗎?”
賈老太沒有回答,只不斷重複着:“很好……很好……”
剎那間,深刻的恐懼席卷喬娟,她看得見的一切都變了模樣,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變成了她自己。
喬娟就是賈老太,賈老太就是喬娟。喬娟捂着嘴,驚惶地站起來,撞倒了椅子,引得一屋子看護紛紛過來關心她。
喬娟擺手說沒事,重新坐下,呼吸不暢,低着頭不敢再看賈老太,身體裏的恐懼卻越來越明顯——她和老得說不出話的女人有什麽區別?
賈老太的一生,也會是她的一生。
那種被規訓過的、被圍困在金碧輝煌的籠子裏的一生,那種像個精致洋娃娃的、一切皆由別人賦予的一生,那種永遠都在仰望着另一個人的、永遠都可以被另一個人輕易踐踏的一生。
那種看不見自己內裏的、也無法和任何人建立親密關系的一生。
賈老太的葬禮由喬娟負責安排,遺像也是喬娟挑的,一張賈老太在六十大壽時拍的照片。
定格在那個瞬間的賈老太妝容精致,神色和藹,打扮得體,端莊高貴,和所有豪門貴婦一樣。
喬娟看着被困在相框裏的賈老太許久,臉上無悲無喜。
雖然将不那麽友善的惡婆婆熬死了,她成為了賈家唯一的女主人,理應感到輕松愉快,但實際是,她已經沒辦法感受到快樂了,她仿佛失去了快樂的能力,如同飛鳥被折斷了翅膀,再無翺翔的能力。
她的精神世界和現實世界是割裂開的,她根本沒辦法将自己看作是賈家的一員,沒辦法将自己的生命融化并塗抹在賈家的一磚一瓦中,賈家的好與壞都與她無關,喬家的好與壞她也不想放在心裏。
然而她已經作為家族中的一員存在太久太久,久到她根本就不記得她自己是誰,不記得作為賈家以外的人該如何生存,不記得屬于她的快樂是什麽。
喬娟看着賈老太笑成胖月牙的雙眼,以及眼後的幾道皺紋,猛然驚覺,原來一輩子這麽長。
怎麽走也走不完的路,足以讓認知變質,足以讓從前的許多快樂變成圍困她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