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千秋宴
千秋宴
沈蘊纖特意挑了太學上課的日子,在散課的時候前去,可望向三兩走出太學的諸人,卻始終沒能看見那個人。向太傅呈禮辭別後,沈蘊纖在院中轉了轉,摸着高大的銀杏樹發了會兒呆。
正要離開,聽見空蕩的屋子裏傳來幾人的喧嚷:“忘恩負義的賤種,今日不打得你如同烏龜王八,你就不知道什麽是忠義孝悌。”
芙楹低聲道:“殿下不可多管閑事。”沈蘊纖卻奔過去,扒着窗戶往裏看,幾個人正圍着一個人打,疾風驟雨般的拳頭帶着致死的恨意,落在中間那個人身上。沈蘊纖定睛一看,挨打的卻正是當年受排擠冷落之時,太學裏唯一和她能抱團取暖的好兄弟,徐缙。
衆人散開稍息,徐缙半晌才從地上掙紮擡起頭,抹了一把唇角的血,冷笑道:“若打不死我,來日我可必血債血償。”
打人者為首的,乃是徐家大公子,嗤笑道:“哪裏還需來日,今日我們哥幾個真就把你打死在這裏,父親也只會當我們是為徐府除害。再上!”
“住手!”沈蘊纖喝道,疾步進了室內。徐大公子一見,便調笑道:“這不是二殿下,如今不在府裏享齊人之福,怎麽跑到太學來多管閑事了?”
沈蘊纖反唇相譏:“原來是徐大公子,沒成想徐尚書掌管禮部,卻養出你們幾個不知禮數的。”
徐公子臉色變了幾變:“殿下如今身居宮外,想來并不清楚朝中之事。徐缙不忠不孝,處置他乃是天經地義。便是如今我放過他,将來太子殿下也不會放過他的。”
他別含深意,沈蘊纖卻道:“哦?我确實不知道是什麽事還與太子殿下有關,不過你既搬出太子殿下,我怎好拂我哥哥的面子。只不過,”她走幾步上前去,捏着徐缙的臉打量了一下,見他被打的真是慘,自己簡直不管不行:“我一向中意徐缙很久,這次來就是想帶他回我府上,我哥哥要是對自己妹妹看上的男人有什麽不滿,讓他自己來找我。”
徐大公子等人見玉昌公主出口放蕩,皆是有些愕然。徐缙氣息微弱,仍掙紮說:“誰是你男人,別血口噴人。”
“你閉嘴吧。”沈蘊纖橫他一眼,吩咐芙楹:“帶人。”芙楹便從門外喚了兩個家丁過來,将人小心擡到了馬車上。
徐大公子臉色陰晴不定,只拱手道:“這小子好福氣,能在這種情況下讓殿下看上,可我們徐家是定不會再認此人的。他是頭會咬人的白眼狼,殿下以後要小心了。”
此事之後,果然太子遣人來玉昌公主府上探望。沈蘊纖自是将戲做足了全套,抱着徐缙又是喂藥又是擦嘴,含情脈脈地看着他。衛忠抱臂站在一旁看着。
那東宮詹事小心觑衛忠一眼,陪笑道:“殿下果真一片真心。我們殿下的意思是,二殿下若真是喜歡他,我們殿下亦必不再追究他過去冒犯,反要奏請聖上,正式将此人在宗人府過了明路,一應待遇俱備,也好不委屈了殿下。”
沈蘊纖一臉小女兒羞澀,絞着手帕嬌笑道:“我就知道太子哥哥一向疼我。”
東宮的人前腳走,沈蘊纖立刻丢開徐缙:“惡心死了,要不侯爺你來照看他?”
衛忠擡腳就出了屋子:“兵部還有事,臣先走一步。”
徐缙被欺負、逐出太學,是因為他在本次由太子主持的打老虎活動中,天真地舉報了自己的父親。卻沒想到徐尚書膽大包天,貪污的使節往來、朝歲納貢的錢,基本都孝敬了太子。皇上不輕不重地下了道旨,只罰了徐尚書處事不力的俸祿,處理了幾個無關緊要的禮部官員,命開庫補上給各國的賞賜。
徐缙原本只是徐尚書私生子,因比徐家的一衆嫡子更有才幹,才被徐尚書力排衆議地接回徐家,又送入太學。如今給了徐尚書心頭窩上了一大腳,徐尚書惱火至極,公開宣稱徐缙忤逆不孝,不再有這個兒子。
于是徐缙便也只能躲在玉昌公主府養傷,待傷好之後,他在自己屋裏發奮讀書,立志要明年科舉幹掉徐家那些小崽子們。
此事風波剛罷,就到了皇後的千秋節。按例要在宮裏設宴,宗室世家、重臣勳貴并各家的公子小姐都要赴宴賀喜。
沈蘊纖天蒙蒙亮就起床,恹恹地任芙楹打扮,等一切都收拾好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剛好到赴宴的時辰。芙楹一邊逗着沈蘊纖說笑,一邊扶她出了府門。
衛忠已侯在車旁,今日也是一身新作的禮袍。數日不見他,沈蘊纖頓時斂了笑容,規規矩矩地上了車。衛忠跨進來後,十分謹慎地坐在了她對面,微微斜着身子,留出了一寸多遠的距離。
車輪軋在青石板上,碌碌聲清晰可聞。沈蘊纖輕咳一聲,向他搭話:“侯爺這些日子在做什麽?”
衛忠打量她幾眼,雙手握拳放在膝上,答道:“回殿下,不過每日到兵部點卯,回府習武,并無別的事。”
正說話間,馬車路過左相府門口,沈蘊纖撩開車簾往外看,許久不見,相府還是一如既往的雅致,只是大門緊閉着。
宮門外車駕成行,但玉昌公主的車馬則可以越過長隊,行至朝儀門方停。沈蘊纖扶着芙楹的手下了車,左右看着,見一簇簇人被引入,見了她都低頭行禮。她們一路行至皇後所在的長樂宮後殿,入了座,見席間也只三三兩兩。
沈蘊纖環視一圈,目光落空,只得向身旁的衛忠又搭話:“這案上的梨花醉是極好的,你待會兒多嘗嘗。”
衛忠颔首,沈蘊纖卻從餘光裏看見了門口有熟悉的身影。她立刻正襟危坐,悄悄擡眼看去,果然是管鴻疏和幾個太學的學生進來了。沈蘊纖心口一窒,收回目光,而管鴻疏正同人談論着,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
随後,皇後,太子,大公主沈瑗,并一衆夫人小姐都到場,逶迤的衣裙相接連,将她的目光也打斷。
皇帝慢悠悠駕到,擡手示意開宴。酒過三巡,衛忠又立刻斟上一小杯梨花醉,放到沈蘊纖手邊。皇帝看見,便笑道:“衛卿,玉昌貪杯,你莫要慣着她。”
衛忠忙拱手稱“不敢”,皇後亦轉過頭來,道:“看公主和衛侯爺鹣鲽情深,本宮甚是欣慰,畢節,将本宮的酒賞給二公主。”
沈蘊纖硬着頭皮謝恩接過,梨花醉在透碧的雕鳳玉壺中閃着異常蕩漾的光。
太子盯着這酒壺,露出意味深長的笑,皇後亦笑吟吟看着她。宮人奉上新的空酒杯,沈蘊纖向杯中緩緩倒酒。
管鴻疏忽然站起來道:“皇後娘娘千秋芳辰,微臣等鬥膽作賦以賀,請娘娘賞聽。”
他看向幾個太學生,那幾人眼神茫然,卻也猶豫着站了起來,一并道:“請娘娘賞聽。”
皇後換手支頤,饒有興味道:“你們既有心,那便誦來。管相家的大公子才名在外,本宮聽聞已久,若果然如傳聞中那樣驚才絕豔,本宮必有重賞。”
管鴻疏泰然一笑,走到殿中,袍袖一揮,開口徐徐而吟。若不是沈蘊纖曉得他打磕絆時會故意放慢語速,真要覺得他早就作好了此賦,只為今日讨皇後歡心。
皇後聽着,眼裏興味愈濃,更是與太子對視一眼。沈蘊纖趁此機會将酒杯握入袖中,悄悄倒掉。衛忠見此,便将自己的酒杯不動聲色地推了過來,另一邊則暗自與她袖中交握,換過她的杯子。
管鴻疏吟畢,珠辭玉藻猶響殿中,幾個太學生立刻叫好。皇後聽得有幾分飄飄然,益發笑的得意,喊人封賞。那封賞單子意外重得過分,其中更是有珊瑚相思豆手串、赤金雙色錦緞這樣別有深意之物,一時引起殿中不少竊竊私語,目光也多看向大公主處。
管鴻疏從容謝恩,接賞退下了。
沈蘊纖便趁機湊趣:“母後風華卓絕,便是如此好賦也難繪其一。”在衆目睽睽下,端起案上的酒道:“兒臣敬母後,恭祝母後千秋萬歲,芳辰永繼。”說完便仰頭而飲,安然坐下。
她看向管鴻疏,他也正靜靜看着她。
這等插曲很快輕輕揭過,後面便是照例的歌舞和禮物呈送,皇帝亦照例借故離開。沈蘊纖便借機離席,在殿外吹了一小會兒風,又回到殿中。
殿裏的人各自都從席間出來,在魚貫排隊。沈蘊纖踮着腳從管鴻疏背後緊張地走過,耳朵卻豎得尖尖的。剛行兩步,果然聽見他輕聲喊:“殿下。”
沈蘊纖笑着回過頭,本來已經預想要說“你近來可還好”,但開了口卻變成:“你今日也來了?”
管鴻疏看着她,目光怔然,沈蘊纖心裏一痛。有幾個人正暗暗注意這兒,是從前在太學的同窗。她低頭同管鴻疏行了一禮,又回到席中。
人群緩緩向前,她的目光亦随人群緩緩而動,衛忠忽然附在她耳邊輕聲問:“殿下在看誰?”
沈蘊纖哆嗦了一下回頭,用陌生的目光看着衛忠,像在奇怪這個完全陌生的人為什麽就坐在自己的身邊。她緊抓着酒杯,指節泛白,恍惚中送到唇邊,才想起這酒喝不得。
太子拎着酒壺,從對面走過來,面上顯然不懷好意。沈蘊纖回過神,嬌嬌沖衛忠一笑,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許多人聽得見:“侯爺,我的頭好暈。”說罷,便面色酡紅,軟軟地倒在了衛忠膝上。
衛忠的帶着涼意粗糙大掌撫上了她發燙的臉,借着幾分醉意朦胧,她聽見衛忠向皇後、太子告罪,接着便将她打橫抱起,她清晰地感到他們在衆目睽睽下離開大殿。
衛忠每走一步,她抓着他衣襟的手指就揪得越緊。
衛忠将她抱上馬車,她迅速坐了起來,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輕聲道:“謝侯爺相助。”他遞過帕子來,她沒有接。
這真是個極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