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面聖

面聖

宴後已是深夜,夏公公竟又帶着東西親自造訪,說陛下聽聞公主在宮宴上醉了酒,叫他過來探望。言語之中,暗示沈蘊纖許久沒有進宮請安了。

沈蘊纖本就無甚醉意,聽聞此意更是警醒:這幾個月她确然因為賭氣而故意不去宮裏,可她的父親是皇帝!

沈蘊纖便立刻回道:“請公公轉告父皇,兒臣思念父皇,想明日去向父皇請安,還請父皇見見兒臣吧。”

去宮裏見皇帝,自然要帶上他指過來的“面首”鴻公子。但是沈蘊纖一向看見這個人有點反胃,她讓鴻公子找個帷帽把臉蒙上,不到宮裏不許取下來。

鴻公子以為這是當面首的新風尚,非常順從地照做了。

不過稍侯,沈蘊纖便被引入了禦書房。鴻公子緊張地撫着自己平得不能再平的衣擺,躬身随其後。

二人叩拜完,沈蘊纖看見一個宮嫔裝扮的陌生少女,年紀與她相仿,從桌岸邊起身,安分地行了一禮,靜悄悄地退立到屏風後面。

皇帝收了一筆,朗聲道:“纖兒,過來,看看朕這幅字作得如何。”

沈蘊纖指甲掐進手心,趨步上前,認真看了下,擡出一個笑:“父皇作詞高深,兒臣總是看不懂。只是父皇的字真好看,兒臣想讨一副回去,挂在書房好日日觀摩。”

皇帝瞟她一眼:“朕還不知道你,一年到頭能進幾次書房?昨天鎮國公進了些料子,待會兒叫夏公公帶你去挑一些,拿回去作衣裳罷。”

沈蘊纖嘻嘻笑道:“字和衣裳兒臣都要,兒臣現在長進了,也想學好呢。”

“好,都依你。”皇帝因在風花雪月上頗有造詣,最喜人同他讨一字半詞。夏公公揭過上頭的那張紙,交小太監去裝裱,又另鋪一張紙,沈蘊纖殷勤地磨墨。皇帝因擡頭看見鴻公子立在階下,便道:“你在宮外過得怎麽樣?”

沈蘊纖立刻撅嘴道:“不開心。”

“嗯?”

沈蘊纖賭氣似的:“以前在宮裏日日都能見到父皇,現在父皇怕不是把兒臣忘了,這都三個月啦,父皇怎麽總是不宣兒臣進宮。”

“臭丫頭,自己玩的忘乎所以,倒來說朕的不是。”皇帝拿筆杆子敲她的頭,目光卻落到她頭上,眯起眼睛:“你這戴的是什麽花?”

“是梅花,不過想着冬日就要到了,戴朵梅花湊個趣罷了。”

“唔,朕記得你母妃當年喜歡戴梨花,翡翠做的葉子,珍珠剖開作花瓣,很有意境的。”

“母妃巧思,兒臣哪比得了。”沈蘊纖暗自松了口氣,曉得此行的目的也達到了七八分,方能專心托腮凝神看着皇帝寫字。

皇帝略作沉思,揮毫寫下“朝暮行止,長見長思”八個字,劇烈咳了半天,胸口發出呼呼哧哧的聲音。接過帕子抹了嘴,方打趣她:“可看得懂?”

沈蘊纖擔憂地看着他,可皇帝笑吟吟的,她只好誠實地搖搖頭,小心揭過這張紙捧在懷裏:“兒臣拿回去參悟一下,說不定就懂了。”

皇帝瞧着她,忽然嘆了口氣:“昨日還是個小丫頭,怎麽這麽快就長大了。”又吩咐說:“既然進了宮,去給皇後也請個安。你如今可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任性,為個小事就鬧的阖宮不寧。”

“知道啦。”沈蘊纖走過去,摟着鴻公子的胳膊,歪頭倚着他:“兒臣如今快活的很,心裏頭滿足,也自然不會再任性了。”

皇帝笑罵:“說的什麽渾話。”揮手叫他們下去了。

出了禦書房,沈蘊纖剛冷下神色,那先前在禦書房侍候的年輕宮嫔出來喊到:“玉昌公主,請留步。”她将一枚匣子放到沈蘊纖手中,垂眉道:“這是陛下吩咐給公主的。”

沈蘊纖打開看時,卻是一枝舊宮花,翡翠的葉子珍珠的花瓣。

她望一望禦書房,小宮嫔又道:“陛下又說,請公主好好過日子,無事不必常惦記宮裏。”

沈蘊纖收回目光,打量這小宮嫔,眉間似有化不開的愁緒,便道:“多謝貴人傳信。不知道下次進宮,可以去哪裏拜會貴人?”

“實不敢當,奴婢住甘泉宮西殿,姓姚。”

姚美人行禮告辭,沈蘊纖既得了口谕,就必須得去一趟長樂宮。

離長樂宮還有百丈遠,望着那朱紅刺眼的房頂,沈蘊纖就開始覺得心口發悶,頭暈氣短,恨不得立刻重病纏身。

芙楹小聲在她耳邊說:“殿下撐住,左不過一刻鐘就好。”

小太監年輕力壯,車攆擡的飛快,她還沒緩過神來,就已經到了長樂宮門口。

同平常不一樣,這次沒有什麽“公主怎麽自己進來了,須得等娘娘示下”“等在這裏是看公主的孝心”之類的磋磨。沈蘊纖順當跟着宮女進去,卻正正看見,是管鴻疏和他一母同胞的親妹,閨名喚作羽光的,在這裏作客。

皇後的神色稱得上有幾分和藹,管鴻疏卻好像如坐針氈。大公主沈瑗在他們對面規矩坐着,面容冷漠,好像這裏的一切與她無關。

沈蘊纖一進來,管鴻疏和管羽光便立刻起身見禮。

沈蘊纖不敢看他們,只伏地拜皇後:“兒臣給母後請安。既然母後有貴客在此,兒臣就不便打擾了。”

皇後“嗯”了一聲,然後說出了沈蘊纖此刻最不想聽到的幾個字:“平身,賜座。”

沈蘊纖只好在沈瑗下手坐下,只聽皇後又同管鴻疏“親切”話家長:“……當年你父親結識陛下,正是本宮從中舉薦。後來管相果然中了狀元,還娶了名噪京師的女先生,傳為一時佳話。如今又養出你們這樣一雙俊俏兒女,真是好福氣。”

管鴻疏欠身道:“娘娘擡舉,方有微臣一家今日。太子殿下與玉昭公主殿下龍章鳳姿,微臣等怎敢争輝。”

皇後嘆道:“珩兒很好,只是太孤單了些。陛下給他的擔子重,他又立志好強,更是自顧不暇。本宮瞧着心疼,總想給他尋些幫手,又怕人心叵測,招來奸猾之人,反倒為他壞了事。說起來,你明年的春闱準備得如何了?”

管鴻疏似有些恍神,皇後點了他,他身子方一直,道:“雖已自覺妥當,但家父仍督促日日溫書,哪兒也去不得。”

沈瑗忽然問他:“這次春闱是誰出題?”

管鴻疏面上猶豫:“微臣應屆備考,此事并未敢打聽。”

皇後很不贊同看了沈瑗一眼:“你又不是女先生,關心春闱作什麽?還不如學學玉昌,知道去讨你父皇的巧。”

沈蘊纖如芒刺在背,皇後話鋒果然又轉向她:“本宮聽聞你進宮還帶了旁人,怎麽不見進來?”

沈蘊纖陪笑道:“賤民外男,上不得臺面,恐污了母後的眼。”

皇後唇邊泛起一絲冷笑,似是自言自語:“自甘堕落,果然子肖其母。”

可這四個字擲地有聲,冰冷輕蔑,管鴻疏有些愕然地望着皇後,管羽光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沈蘊纖漲紅了臉,摸到袖中裝珠花的匣子,匣子的棱角硌疼了她的手,方才平靜下來,只冷冰冰道:“母後教訓的是。”

管鴻疏攬過袖子起身笑道:“聽聞禦花園的梅花開的最好,微臣鬥膽請娘娘賞一枝回去供養,也好在溫書之餘有個念想。”

沈瑗忽然反對:“梅花冬天能開已是不易,何苦折它。”

“瑗兒,”皇後輕斥:“一枝花有又何妨?你帶管公子和二小姐去禦花園,你們年輕人有話聊,午飯就設在昭陽殿,不必再回來了。”又瞥沈蘊纖:“你也下去吧。”

幾人沉默告退,出了長樂宮,沈瑗昂着脖子走在前面,要帶管鴻疏和管羽光往東去禦花園,沈蘊纖則要往西。

管鴻疏回首看了她一眼,可卻也沒有了下文。

沈蘊纖出宮之時路過太學,今日并非授課之日,十分安靜。太學裏有一棵巨大的百年老銀杏樹,金黃的樹冠伸出牆頭。

當年陛下特在太學中又設私學,供宗室子弟學習,令太學生陪學。十年前,沈蘊纖就是在這裏認識了管鴻疏。

那日是沈蘊纖的生辰,她的母親薛貴妃剛剛因難産過世。幼年的沈蘊纖躲在銀杏樹的樹幹中,縮成一團發呆。碰巧管鴻疏到太學取書本,耐心地哄了她許久,才知緣由,于是便将自己的玉佩解下送給她。

他說,生比死更大,生辰是一定須得慶賀的,以後他每年都會送她賀禮,和她一起慶賀。

她又想起,當年在太學裏,有一次夫子臨時起意,要他們在卷子上隐去姓名,再打亂了各抽一份卷子評判。那時候她沖管鴻疏擠眉弄眼,指指卷子上的記號,管鴻疏也沖她微微會心一笑。可那天她明明憑字跡就要抽到管鴻疏的卷子,沈瑗卻意外搶先伸手,将那張卷子牢牢握在手裏。她不甘心松開卷子的時候,心裏也泛起一點不愉快的預感。

許多時候沈蘊纖都覺得自己能夠看開萬事,确保無憂無慮地活着。唯有一點非常難以釋懷,那就是無論皇後如何刻薄冷酷,沈瑗永遠總有個一心護她的好母親。

管鴻疏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自當有很好很好的前途。來年春闱他是必中的,若是将來又成了太子妹夫,新君重臣,那自然又是一番天地。

出宮這些日子,沈蘊纖總想給管府遞帖子拜會,諒管夫人必不好直接拂她的面子。

可她忍住了。

這麽多年,她不該恩将仇報地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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