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事

故事

沈蘊纖出了循矩門,鴻公子同一個小太監攀談正興,看見她忙迎過來,走到一半,方想起來要帶上帷帽。沈蘊纖下辇,扶着他的胳膊登上車,卻問道:“你熟知京中門路,可有哪個消遣的好去處?天色還早,我們出去逛逛再回府也不遲。”

鴻公子剛要開口,被芙楹無情打斷:“要是殿下能去的地方。”鴻公子思索良久:“小人以前說書的茶樓,地方安全,打發時間尚可。”

這茶樓并不大,并且快到京郊,夏公公為找鴻公子,大約真是翻遍了京城。

底下說書的講得無趣,鴻公子簡直是坐立難安。沈蘊纖問他:“你從前比這人講的如何?”

鴻公子的聲音立刻從帷帽下傳出來:“小人不敢稱名冠京師,也比他好多了。怪不得我離開之後聽說這裏生意不行,他講的是什麽東西。”

沈蘊纖道:“那你去講點有意思的。”

鴻公子忖度了一下,領命去了。不一會兒,臺下就換了人,只因戴着帷帽,茶客們便有些稀奇,都屏息以待。

鴻公子聲音清亮,抑揚頓挫間頗帶感情,講的是彈丸國,金帳城,有一王子愛妃早逝,膝下只養着個獨生女兒,真真如掌上明珠,瞳中之仁一般。

因國家遭遇外敵,王子帶人出征得勝,便在萬衆愛戴下作了國王。起先這國王愛民如子,只因被人吹捧日久,也變得浮躁起來,又一日出征前誇下海口:“倘若此戰得勝,我必殺掉歸來遇見的第一個人,以祭謝蒼天厚恩。”

國王果真得勝歸來,可遇見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一心愛戴父親,歡欣鼓舞前來迎接的小公主。國王如遭雷擊,心恸如裂,衆人都勸不必真如此行。而小公主聽聞父王已立下誓言,為全大義,竟從容自戮。

故事精短,很快講完,全場寂靜。

鴻公子擡頭望着樓上,雖隔着帷帽,沈蘊纖覺得他定定地看着自己。

有人俯在欄杆上問道:“茶博士,這是你自己杜撰的吧?天底下哪有這麽巧的事。”

鴻公子揚聲:“确有其事,千真萬确。”

又有人說:“是這國王活該,難道不是他女兒,他便可以随意殺了嗎?”

這樣小兒女情懷的事,衆人唏噓一會兒,便也罷了,底下照樣接着講周武王大戰殷商妖魔。

鴻公子緩緩登樓而來,沈蘊纖在桌上轉磕着一枚瓜子,出神道:“那王子和王妃只得一女,必是極愛她。我若是知道此中是何般滋味,也甘願為全此情,以死報之。”

“可惜,我父皇的愛分給了太多人,每個人得到的就極少了。”沈蘊纖取出袖中匣子,将珠花拿出:“我母妃臨終的時候,他又在誰的宮裏呢?”

芙楹紅了眼圈:“殿下是陛下最寵愛的女兒,多少人都羨慕殿下的福分?都是這該死的引殿下傷感。”

鴻公子亦跪下:“小人冒昧。”

“寵愛?”沈蘊纖冷冷一笑,将珠花收起,頭一次主動向鴻公子伸出手:“你講的很好,我很喜歡聽。若平日裏得了什麽好故事,要來講給我。”

鴻公子得了令,喜不自勝,自此挖空心思給沈蘊纖講故事,他本就是說書人出身,自然在引人入勝上下足了功夫。

沈蘊纖聽着聽着,便恍惚回到從前在太學的時候,管鴻疏奉太傅之命,給她補習資治通鑒。

明亮的窗邊飄落銀杏葉,清冽的風萦繞在鼻尖,管鴻疏講到關鍵處,拿毛筆杆輕戳她的臉頰,輕輕一笑:“殿下,你又走神了。”

沈蘊纖回過神來,只看見鴻公子探究的眼神。

認真看來,他眉眼是有七分像他,可他講的是鬼怪野史,喜的是三教九流,穿的是勾勒身形的絲綢輕衫,不斷地在她眼前晃着,提醒着另外一個更好的人的存在。

沈蘊纖擺擺手:“我有些乏了,今日就先到這裏吧。”

鴻公子剛得寵沒幾日,又失了寵,不免有些頹喪。他換回素布衫子,在公主府偏僻的一角,一邊打理那塊地,一邊琢磨心事,種地能讓他心中平靜。

正沉浸于思考之中,一向沒動靜的後門,竟“吱呀”一聲開了。

徐缙灰頭土臉地跌了進來,身上衣衫褴褛,臉上青腫交加,看上去被人狠狠打了一頓。鴻公子驚訝地看着他。

徐缙“噓”了一聲,壓低嗓子:“不要驚動人,扶我回去。嘶,你手怎麽這麽重……”

倆人躲躲藏藏回到東側院,鴻公子翻遍徐缙的櫃屜也沒找到傷藥,抱怨道:“你可真是麻煩。”拿起徐缙桌上的鎮紙,給了自己兩下,呲牙咧嘴地捧着青紫的胳膊出門去了。

不一會兒,衛忠怒氣沖沖地抓着鴻公子進來,指着徐缙的鼻子罵:“什麽磕傷用的了三罐金瘡藥,這麽大的事也敢瞞着,你們真是胡鬧!”

徐缙瞪鴻公子一眼,鴻公子狠狠地瞪了回去。

徐缙正趴着,不防衛忠一巴掌按在他的傷口上,疼得他“啊”的一聲嚎出來。衛忠松開手,徐缙卻感到傷處涼涼的,像是已經抹上了藥膏。

“是徐家嗎?”

“……東宮。”

“……不管你做了什麽,要是牽連整個府上,我會把你丢出去。”

徐缙按着肩膀道:“不用你說。”

“東宮”兩個字太大,唬得鴻公子輕輕倒吸一口涼氣。

這日天氣稍暖,沈蘊纖在花架下看書,不覺便倚着秋千睡着了。

衛忠從府外回來,見此場景,取來大氅輕輕給她蓋上,又小心抽走她手裏的書。風将書吹動幾頁,裏面夾着一些舊銀杏葉子。

鴻公子遠遠看見這一幕,若有所思。晚上他找到衛忠開門見山:“我若承諾,此生不對殿下生半分不軌之心,侯爺可肯賞我一口正經飯吃?”

衛忠看着他:“你是個聰明人。”

這便是應了。

每個月十五,按照規矩驸馬要留宿在公主房內。

沈蘊纖裹緊被子,靜悄悄地貼在角落。衛忠抱臂躺在床的外沿,目光炯炯地望着天花板,更打三分的時候,他悄悄下床倒了一杯水,正要放在二人之間、沈蘊纖的枕頭旁。卻忽然聽見她啞聲說:“侯爺,你也一直沒睡着嗎?”

衛忠幹脆起身點了燈,将茶盞遞給她:“殿下三更總要喝水,我習慣這時候醒了。”

沈蘊纖無言,接過茶盞,衛忠方小心開口:“不然,我以後便睡在地板上,雖然看似不合适,但其實殿下房中燒有地暖,我又醒得早,便無礙的,這樣殿下與我都能自在些。”

沈蘊纖點點頭,他便利落地卷了被子到地上去,猶笑道:“從前在幽州,行軍打仗,條件比這要艱苦得多,殿下不必憂心。”

沈蘊纖倒不是在想這個,她嘆了口氣,問道:“你認識一位姓陶的姑娘嗎?”

“殿下是說……憶心?”

“對,她說過名字,我忘了。她今天到府上來了。”

衛忠大驚:“她對殿下說什麽了?”

沈蘊纖卻忽然笑了:“你這樣,我就知道她說的是真的了。她是個很好的姑娘,她說你很好,讓我待你好些。不知道她從哪裏聽說我們不合,怕你受了委屈。”

衛忠說:“我從未覺得不好。”

沈蘊纖看看身邊的床,又看看衛忠坐在的地板,無語地看着他。見他仍然不為所動,遂換了副面孔,柔聲道:“我并非不通情達理,只是如今我們才成婚不過幾個月,若鬧出什麽響動來,未免太引入注目。我思來想去,雖恨不得立刻放你們自由,卻也只能委屈你們幾年,屆時我們找個合适的理由和離,你們再如何就沒人管了。只要現在你們先別鬧出事,我自能想出法子保你們。 ”

衛忠越聽眉頭皺的越深,對上沈蘊纖灼灼的目光,開口道:

“我聽不懂。”

沈蘊纖一怔,又從頭解釋:“陶小姐說你們本是兩情相悅,因聖上賜婚,有苦難言,這種事我不會不管……”

衛忠打斷她:“殿下從來沒當過我是你的夫君嗎?”

空氣中滋滋響着蠟燭燃燒的聲音,這該從何說起呢。說深秋的陽光,檐下的風鈴,溫潤如玉卻身不由己的少年,說一個他人根本看不見的世界。

沈蘊纖垂下長長的睫毛,淨瓷般的臉蛋上愈發蒼白。良久她開口說:“侯爺,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只兔子,在很小的時候,它的母親被獵人殺死,自己被捉去關在籠子裏。有一個少年路過,和獵人說要把小兔子救下來,獵人說,如果少年能給他二兩銀子,就将兔子給他留着。少年沒有那麽多錢,就日日來看望小兔子,告訴它自己在集市上擺攤賣字,很快就能救它出去。可等到少年攢夠銀子,興沖沖跑來的時候,籠子是空的。就在這天一早,有個毛皮販子向獵人購買了許多東西,獵人心裏高興,就幹脆把小兔子也添給了他。”

衛忠琢磨良久,因文化實在有限,就說:“獵人不講信義,這等劣賊,在我們幽州是要殺頭的。”

沈蘊纖唬了一跳:“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衛忠茫然:“我說什麽了?”沈蘊纖便一氣之下躺下:“我困了。”

但衛忠細細回味了一會兒,便明白過來。冷聲道:

“殿下心懷寬憫,是吾等之幸。謝殿下願成全我和……憶心。”

此後數日不見衛忠,沈蘊纖忖度,他大約是去安頓陶憶心去了,因為陶憶心此後也不再在公主府附近轉悠。

等再見到衛忠時,他照樣溫和親切,似比以前又無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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