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青花瓷(三)
青花瓷(三)
翌日天蒙蒙亮,晨光像私塾講師的板子一樣,噼啪噼啪地撥醒香甜的酣黑。
林琴薦惺忪着眼。他昨晚并未真的着眠,由于睡在繩板上實在大不舒服,一晚上只閉目養神,一下子從繩板上下來,腰骨愣愣地疼。當然,他真正有些凍得發淤的地方卻是心口,夜裏他忍不住咒罵了燕流哀好多句,真不知他設計這東西是懲罰過多少個他帶進宮來監視審問的倒黴鬼。
他昨夜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兒時被she殺的那只兔子。他曾經親眼看見那支箭穿心而過,自己那只溫吞着,還會口吐呢喃,時不時舔舔他掌心的兔子,就失去生機了。沒有抽掉它的血,它就血色全無了。……這只兔子當年被燕流哀帶走了,他把他怎麽樣了呢,是烤着吃了,還是被遺棄在荒漠中聽鬼風呼嘯,看時間腐朽?他訝異自己想着這些,就沒有睡着覺。事實上他睡過更糟糕的環境,鼠糞、馬尿、污血……但他一直記着娘親的懷抱、師父的懷抱。這樣的依賴是唯一能讓他沉淪的東西。
他覺得眼眶又在發幹了,像一片營養不足的、貧瘠的土地,被人用鏟子搗過地表很多次,被發現沒有什麽營養價值。風幹着的棄地,像他的人生一樣。他又在想着,師父錯了,他不會從燕流哀那裏得到依賴的感覺的,不會和他成為好朋友。
寅時,他們坐馬車出了宮。
下了馬車,林琴薦跟着燕流哀的腳步,看着他的衣角,在朦胧的光中,像一面旌旗指引着方向。
旌旗不動了,燕流哀低着頭,黑黑的睫毛在林琴薦眼前撲閃,林琴薦忽然捕捉到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仿佛他還是十年前那個會抱着一點點希望看着自己,問着自己名姓,想在無依無靠的時候找到夥伴的眼神。他跟我,又有什麽不一樣……林琴薦的心一驚,恍若浮木躍出海面,卻不知哪端是頭,哪端是尾,但都朝着一個方向游了,朝下是溺水的恐懼,朝上是席卷着的風暴,何時風暴停歇,何時盼得光明……他什麽時候分得清自己的頭尾,什麽時候捋得清楚……
“沒睡好吧。”
這話輕易的,簡直是欠揍了,一瞬間就把林琴薦那些思緒都沖啞了,沖糊了,沖得林琴薦用一雙黑漆漆的眼睛錨着他。
燕流哀回身過來牽他的手。林琴薦這會子擡頭,看見面前是一座飛虹橋,橋對面是衡鑒堂。橋下錦鯉撲騰得正歡,彼此親熱着,像很多根紅棱纏成結。
林琴薦沒有拒絕和他握手。他總能下意識地想起來自己和燕流哀現在做着的事情,哪些是十年前做過的,哪些沒有。比如握手,他又想起了這孩子還是毛毛大(當然是和現在這麽高大比起來)的時候,坐在馬鞍上,朝他伸出手來。他當時說些什麽,林琴薦并不記得了。果然要忘記一個人,最先忘記的是他的聲音。他想過,也許有一天他能把畫面也忘掉,可是偏偏事與願違了。
這雙手沒有刻意攥緊他,給了他掌隙間喘氣的機會,可是罩在他的影響範圍內,暖洋洋的。他們的小指不自覺地交叉了,都微微勾了起來。他們看不見,此時飛虹橋下的池中,一雙鯉魚正在交尾,擺動潋滟的水花。倒映的天空澄澄的,好似水花是它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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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堂內,有一個人已經坐着等他們,看上去他坐着已經很久了。那人穿着淡青官服,桌上排滿了已經譽錄好的考生試卷。他回過頭來,雙眉如墨巧染,眼自墨簾而生,仿佛藤上墜落一粒黑葡萄,是種成熟的魅力。
他走到燕流哀跟前說:“哀卿,你可是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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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流哀笑道:“是雲卿來早了。”
秦修雲笑道:“哀卿姿色過人,每次想着是要與哀卿共事,哪怕是批閱試卷這種累人煩人的活,我也覺得不那麽枯燥了。”他這時才把眼神打到林琴薦身上,仿佛現在才注意到燕流哀帶來了這麽個人,而且還是牽手帶來的,和他說話時才松開。
“他是杏方館的一個大夫,有些資歷了,算林毓的二代徒弟。”
秦修雲見到這大夫眼底血絲,面上挂着的笑又複雜了些,不知他心底想些什麽,對着燕流哀說話時還是溫溫的:“我們是批閱春闱的試卷,哀卿帶個大夫來做什麽?”
燕流哀指着林琴薦道:“雲卿有所不知,這林大夫可有些過目不忘的本事,我們只管把分數報給他,他只當我們這一計數的。”
他們進行到一半,秦修雲忽然指着一張試卷道:“哀卿你看,這墨水色是否有些不對勁?”
燕流哀拿過那張試卷,只見那墨色黑裏透着金,金裏透着紅。他見秦修雲要用指尖去拭,忙制住了秦修雲的手。秦修雲冷靜地看着他道:“哀卿發現了什麽問題?”
“這墨有毒。誰碰了這墨,當天夜裏手就要發爛了。”
閱卷就此暫停。
“我會去報告太子殿下此事,這事雲卿和我先別聲張,恐怕另有隐情。”
秦修雲握住燕流哀的手腕,看着他道:“我寡閑多年,只管着翰林院二三事,我資歷深,無人不服我;想來這是有人要害你。”燕流哀笑道:“可我們二人一起閱卷,他怎能保證一定是我摸到那張卷子?除非……”他将另一只手也搭在秦修雲的手上,拍了拍靠近秦修雲虎口的地方。
秦修雲立刻道:“你是晴妹的兒子,我斷不會幫着他人來害你。”
離開衡鑒堂的路上,林琴薦看燕流哀一直悶不做聲。他用餘光仔細瞥着燕流哀的手。燕流哀把五指攤開晃在他面前:“別擔心,我真沒有摸到。”
“到底是誰要害你?”
燕流哀看着林琴薦,一直沉悶的神色忽然變得松弛了起來,好像剛才的面部組織是一團高可塑性的泥一樣。
“你覺得這事目标是我?我告訴你,我救了你。秦修雲早就知道考卷中有這麽一張問題卷,他盼着我今日給他帶去一背鍋的,可是他誤以為你是我的……人,便不好拿你。他生我的氣,于是故意揭開這事,把這爛攤子扔給我,叫我自己再找背鍋的喽。”
林琴薦聽得雲裏霧裏,問道:“那你要找誰來?”
燕流哀笑道:“誰說我真要找背鍋的,我偏不如他的意,我要破了他的案,剮了秦修雲的僞面目。”
林琴薦道:“可是秦公子也是你老師的人。”
燕流哀道:“你還挺聰明,知道秦修雲背後是我老師。再聰明一點呢?”
林琴薦掐在自己手指心裏的指甲摳下了一小層死皮。
“你想做你老師的孤将?”
他很想問下一句,可是覺得那是觸犯逆鱗的事情,便忍住了:你燕王長子的身份,真能讓你老師完全放下戒心,用你為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