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青花瓷(四)
青花瓷(四)
秦修雲坐着馬車出了衡鑒堂。他手裏挽着穿串的佛珠,當着算盤珠子一樣地撥。他此刻閉着眼睛,貪婪地想着燕流哀那張臉,心中恨不能将那張臉摔碎來,會是白豆腐,還是碎瓷片。真是叫人饑餓了。秦修雲以雙指作筷,挑逗着自己掌中的一顆佛珠,在佛珠裏他看見自己的眼睛,在自己的眼睛中又看見一個人。
符晴,并非他的理想情人。秦修雲從小飽讀詩書,是京城第一才子,師從禮部尚書方以綸,而符晴自幼放浪不羁,用當時京婦的話說:天仙的模樣,男人的脾氣。符晴跟着自己老師的父親,方大将軍學武,是以兩人不僅因同齡而經常在學堂碰面,放學之後也是。他在學堂裏最看不慣符晴這種女子,覺得她但凡不愛說話,便做個好看的擺設是極好,只是偏偏符晴愛說話,愛談世事,常常與他有所出入,二人針鋒相對。但別人看他倆郎才女貌,竟引申為他倆關系好得不得了,天天吵嘴調情。
随着他長大,不知為何,飽讀的經書在他肚子裏釀成喜歡說服別人的執念,他開始對獲得認同這事有着狂熱的追求,在兒女之情上,就表現為他想征服女人的歡心。他原不是縱欲之人,可焦慮就像皮炎一樣,他只是偶爾不舒服地多撓了一兩下,皮藓擴張的速度就很強悍。他忍着不撓,卻總忍不住多摸幾下,看皮炎消下去沒有,可是炎症因着心火,遲遲不退。反者道之動,不消,心火更甚,心火更甚,更難消腫。
秦修雲早早考慮過物色自己的妻子,為此還在京都中辦過一次詩會。他向往着琴瑟吹笙的夫妻生活,女方自然得是書香世家,名門望族,容貌不要比京城第一美女符晴差得太遠,脾氣要和符晴反着來,要多幾分對他的男性崇拜才行。秦修雲想着,自己可以說是很了解自己了。
他在詩會結束時,飲酒得興,曾在酒桌上揮毫,寫得一句“似落梅香溢,風清月隐”,當場有京都各家赴會才女對出下句:“如空竹輕許,柳憩莺寧”“若韶光彈指,梧碧煙青”爾爾。會後,秦修雲一一浏覽着這些女子留下的手絹上的詩,都覺缺了兩分情韻。他的原句雖是落梅為引,意境卻是梅花未落将落,是意求良人歡好,成一樁天地為媒的淫、事。可是會中這些女子,都将他秦修雲看作正人君子了,附和的都是禪意之境。秦修雲搖頭嘆息,他雖然想要來自女子的崇拜,卻是想要一個清醒的知己對自己的崇拜。
那場詩會他沒邀請符晴,但這場詩會最後的詩在閨閣中有所名聲,想是符晴也曾聽過。
過了幾年,符晴嫁了人。秦修雲還大吃一驚,竟為這女子癡呆一天一夜。他把自己關在房門裏,時而踱步,時而斟酒,喝完了就對着酒杯喃喃自語,腦海裏一直幻想着符晴和別的男人舉案齊眉的樣子。怎麽,自己是愛上這獅子一樣地女人了?什麽時候?為何他自己沒發覺,還是不願意承認?他甚至妄想着征服了符晴身邊的女人,就能感染到符晴,但符晴依舊對他客客氣氣,或是不屑一顧,對二人的緋聞從來都不屑于澄清,甚至自己與她的緋聞還幫她擋掉了不少應酬。多少愛慕符晴容顏的人,都礙着自身條件比不上他京城第一才子,望而卻步。
他哈哈大笑起來:“符家女,好你個符家女,我這麽多年是讓你給耍了!”
獻王奪權,方家家道敗落,方大将軍自盡于府中,他審時度勢,立刻投靠了新任禮部尚書,此為後話。
在獻王奪權前,他為着終于明白自己的真心,錯失不及,陰陰郁郁了三年。這時,他遇上了符晴回京省親。符晴來找他質問的時候,說實話,他很是莫名其妙,像被人設計了一樣。他原以為符晴到他府上,是要哭訴自己生活不幸福。自古嫁到燕地去和親的公主,哪個回來的時候不是哭得花容失色?
可是燕王妃踏入他府中,連他看門小厮都不理,徑直闖入,打暈他好幾個仆人,走到他跟前,提着一杆槍就架在他脖子上問道:“秦修雲你是何用意?”
秦修雲腦子裏像裝着夾生飯、被人硬開了瓢的飯煲,張着口支吾兩秒,立刻賠笑道:“晴妹,你突來乍到,我們到底是誰該有這麽大的火氣啊?”
符晴提着那杆槍碰了碰秦修雲的脖子,涼得他直咬後槽牙,還不吭聲。“映兒說你這些年老往我家走動,還給我寫……你并非心屬于我,我過去是拿你逢場作戲,對你還有幾分歉疚,以後我們只井水不犯河水,何如?”
秦修雲起初一頭霧水,待符晴走後,喝了兩盅酒,回過暖來,才想通了什麽似的,箭步出了府。
想不到一出府,便看見符映氣喘籲籲地,一只腳剛踏上他公子府臺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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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夜深,符映放他進了符府。他潛進符晴的房間裏,符晴和燕王不知去了哪裏,屋中無人,只有書桌處堆着一疊手稿。秦修雲走近一看,上面竟是一堆閑詞小賦,每一處最後都寫着:寄雲卿。
秦修雲想起,燕王燕雲停的名字,豈不是正巧和自己重合一字?他狂笑起來,手下翻卷的速度更快了,看得也不仔細了。符晴的才華還是遠不如他,他真是迷了心竅,會對她念念不忘。但看到她本不愛詩文,卻肯為了燕王一邊抄錄名詩,一邊自己鬥個二三句,他心中氣不打一處來,覺得自己氣得要上天,翻着翻着,恨不得把這堆白紙扯爛,再踩到地上。
他不耐煩地掃了一道這書桌,紛紛揚揚的白紙,刷地擦過他的身軀,偏偏有一張拍在了他的側臉。他伸手抓住這張紙,一怒之下就要把它撕碎,卻看見右側第一句寫的是他自己的詩。
符晴是對着坊間詩集抄寫加即興補句的,可能壓根沒管原作者是誰。詩集上也未必明寫。只見這紙上道:
似落梅香溢,風清月隐。
若浮花潋滟,水遁山空。
……原來,她的才情,不是無有,只是不濫,不是無奇,而是不分與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