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玲珑玉(二)
玲珑玉(二)
“木頭,你太容易被感動了。”
林琴薦的心像棉花被針打了一下,原本擰着的一團蓬松,倏地漏開風,低啞地嗡鳴,但他外表上是毫不做聲的。
燕流哀瞥了一眼書桌上書卷格局的細致變化,早知道有人動過了。他繼續道:“你這些年寫到宮中來的藥箋,我并非是收藏,我是保存證據,如果有一天藥方對太子殿下不利,我會将此物送給刑部。”林琴薦嗯了一聲,聲音像煮粥鍋底刮不盡的粥泥,蔫蔫糊糊的。這偏達到燕流哀目的了。他轉開頭,手交叉,枕在自己腦後,仰卧着,看着天花板,道:“你明天把藥方寫下來,就可以出宮去了。”
林琴薦驚訝地朝他躺着的地方轉頭看他,一動不動地看那人的眼睛。不等太子服了藥之後看看藥效就能放他走?原來燕流哀的目的根本不是拿他進來擔保藥方,就是為了讓他參與春闱閱卷,給翰林院那位大學士秦修雲甩個臉子。而介于這兩者之間的,那點點朋友情誼,稀薄得如蛋殼下的那層膜。更遺憾的是,林琴薦是護着那層膜,燕流哀卻是揭開這層膜而後甩甩手就扔掉的人。
“草民多謝太傅。”
林琴薦的呼吸有點堵,心裏像有坩埚鉗熨過一下,滋啦滋啦地起皮。他睡在軟和的床上,疼着,疼着,還是睡着了,畢竟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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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宮門的時候,林琴薦看到門口負手站着的人盯緊了他,那眼神,有熱有冷,好像要把他架在鍋上一把蔥花一勺酒,炒熟了,燒糊了,再焊到鍋上,叫他不亂跑。
“師傅……”
燕流哀和林毓禮貌性地寒暄了一兩句,就轉身離開了,也沒給林琴薦再留句話。
林毓在林琴薦面前哼了一聲,像吹哨似的,要叫徒弟立正。林琴薦支支吾吾,解釋了一通,總的意思是說,不是自己自願要來宮裏的。
“我去燕地采了一回藥,遇上風暴,就遲了幾天回來,你倒好,怕耽誤了太子治病的時間,壓着我的情況不報,讓小十九一個人去闖獵場,還落得當胸一道疤,你叫你師妹以後怎麽嫁人?還有,我叫你閉館不出,你得記大過,給我回館裏。為師要親自罰你。”
回到館中,林璃笙、林之晴都跟林毓匆匆一抱,就被林毓支回自己房裏睡覺。林毓讓方沉去打一盆涼水過來。林璃笙和林之晴趴在藥房門外聽梢,這時才恨沒在這面牆上鑿過洞眼。
“師傅,你這次去燕地,有遇見……”
“住口,知道你想問什麽。他是個叛徒,你老惦着他。他早被為師趕出師門了,再敢碰見為師,為師不想再看他多一眼,更不想跟他說半個字。我知道我忙着給病人治病的時候,是他照顧着你的飯食,帶着你溫習我布置要背的醫書,你對他太有感情。但是,阿琴,你有沒有想過你對人的感情,會有刻舟求劍的嫌疑?你自以為珍貴的、要裱存起來的東西,在對方那裏早就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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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這說的還是七……還是林丘遠嗎?”
“為師在訓你的話,你頂什麽嘴?”
方沉這時将冷水盆帶了過來,他端給林毓的時候,手都抖了一下,不知林毓下一刻要做些什麽。他看着林琴薦跪在旁邊,挪不開步子,在原地呆了幾秒,被林毓看了一眼才退出藥房。
林毓手浸入那冷水中,脫出,朝林琴薦臉上甩了幾點水滴。林琴薦抿住嘴,手掐在自己大腿上。
“我看方沉對你癡心得很。你把他當作誰來對待?”林毓對着林琴薦蹲下來,看着林琴薦使勁低着的腦袋上的發旋,有些不忍心,但還是說道,“撿回來的時候是十歲。小九和小十九猜不出你心思,你以為你瞞得住我?”
有水珠砸在林琴薦的褲子上,将那原本白亮的地方洇得灰灰的。“你小時候養過的第一只兔子,被你師兄拿去做藥了,你哭了七天,還差點跟師兄絕交。我便在市集上挑出一只差不多的,送到你房裏,過了兩天你才肯出門……還記得你這些糗事嗎?”
林毓把水盆丢在一邊,捧起林琴薦的臉,心想:很好,這悶悶的孩子終于哭出來了,上一次見他哭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總是不能發洩情緒的話,會出毛病的。
“比起他母親,他更像他父親,驕傲,陰險,還有着引人崇拜與愛的光芒。孩子,那你呢,你稱得上青姬嗎?”
話說到這份上,林毓都不敢嘆氣了,他不覺掉下淚,将林琴薦擁進懷裏。他看了一眼房門外,知道那三個人都偷聽着呢。林璃笙和林之晴是為師傅沒有重罰林琴薦而高興,兩個人都把林毓後面說的那些誅心話自動忽略了。正是:板子不打自己身上,渾不知疼;情劫不遭自己命裏,漫不經心。方沉站在兩師姐妹背後,幽怨地來回看了二人一眼,然後離開了。他想:大家原來都知道林大夫心裏有着誰,就都不告訴他。
方沉看着自己房間對面的一棵移栽過來的梨樹。每次花開,只有他來采摘,或者任其凋落。他走過去,敲了敲樹皮,道:“唉,你也是外人吧。”
醜時,方沉溜回了北交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