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燈光暖亮, 一室溫馨靜谧。
林簡洗完澡回到客廳的時候,沈恪一碗速食海鮮粥只剩下最後一個碗底,林簡穿着和沈恪同款的家居服坐在沙發上, 褲腿縮上去一小截,露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白皙的腳踝。
沈恪不經意一瞥, 目光微頓,忽然問:“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嗯?”林簡想了想,視線随着沈恪的目光向下掃了一眼, 回答說, “可能吧。”
“……有180?”
“開學時候體檢了, 現在181。”
“高一就181了……”沈恪不由挑了下眉,看向林簡的眼神忽然悠遠了幾分。
以往這樣的目光不至于對林簡造成什麽壓力,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 他心裏揣着事藏着話, 于是在面對這樣眼神, 便覺得很難招架。
而沈恪的想法卻非常簡單——
當年那個被自己從小山村裏帶回家,白豆芽一樣的小孩子, 一晃經年, 居然已經長這麽大,這麽高了。
時光面前從無強者, 沈恪放下湯匙, 不由喟嘆, 笑道:“有時候忙得黑白不分, 根本感覺不到時間流逝,好像每一天都在重複着昨天的事情, 做着一樣的事,說着一樣的話, 但是冷不丁看見你,才不得不承認——”
林簡:“什麽?”
沈恪失笑:“我老了啊。”
“……”林簡聽不得這樣的話,一個字都不行,眉心幾乎是立刻擰了起來,“二十七就老了,你讓七十二的怎麽說,老神仙?”
“小小年紀,別學大人皺眉。”沈恪屈指彈了一下他的眉心,林簡條件反射般地閉了下眼睛,再睜眼,就聽沈恪問他:“開學這麽久,感覺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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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架勢,這語調,頗有一點家長談心談話的意思。
林簡靠上沙發背,想了想,實話實說:“沒什麽感覺。”
“嗯?”
“我看別的新生剛開學那段時間都挺活躍的,不管是學習還是參加活動,勁頭挺興奮的,我好像……就那樣。”
沒什麽特別的悸動,不會因為邁進新階段換了新學校而欣喜,也沒有因為忽然繁重起來的課業而煩惱,至于林簡而言,似乎不管外部的客觀環境如何變化,他都能适應得很好,或者說……并沒有刻意适應,他始終是那個樣子。
就像剛開學不久的一次大課間,高崇凡和秦樂開他玩笑時說的那樣:“林神這個人吧,雖說平時也和咱們一起扯淡打球,但怎麽說呢——”他摸着下巴琢磨兩秒,一拍大腿,“疏離感!對,這個詞是這麽形容沒錯了!”
秦樂笑着對他比了個贊:“透徹啊兄弟!”
林簡身上的疏離感是與生俱來的,并不針對誰,也不特指哪些時候,但就是像一個無形的罩子,将他和周遭世界無聲地分隔開來,影影綽綽一般存在着。
沈恪聽完他對新學期的評價,沉默了少許,沒有應聲。
或者,別人看林簡是“冷淡桀骜”,但在沈恪眼中,他卻始終是八年前那個裹着自己西裝外套跪在靈棚中的沉默倔強的小孩子。
他的疏離和冷漠并不源于自傲,而來自于幼年時期那段無根浮萍一樣的生活。
半晌,沈恪忽然擡手揉了揉他的發頂,笑着說了一句:“這可不行,小林神,你得合群啊。”
林簡被揉得一愣,連“躲”這個動作都沒來得及反應,只覺得剛才那撫在自己頭頂的手,依稀帶着一點兒時憐惜的意味。
“什麽樣算是合群?”林簡問。
“嗯……”沈恪想了想,舉例道:“比如……新學校有沒有你覺得還不錯的同學?男生女生都算,如果覺得和對方還算合得來,就多接觸一些,多交朋友總沒有壞處。”
林簡語氣平平:“同學都還不錯,班級氛圍也很好,我和大家也很合得來。”
“你說的合得來,是怎麽合得來?”
“你呢?”林簡微微眯起眼睛,眼神審視,不躲不避地和沈恪對視,“你說的合得來,又是怎麽合得來?”
“……”
對峙半晌,沈恪忽然笑了出來,笑容溫沉如水,依舊是林簡熟悉的那個樣子,林簡不自覺繃緊的肩背也逐漸放松下來。
“太聰明了吧林神。”
“算不上,是你意圖太明顯了。”林簡無聲地嘆了口氣,“想問我有沒有早戀,大可不必繞這麽大一個圈子。”
“我哪有這個意思。”沈恪哭笑不得,“剛誇完你,合着白誇——”
其實是今天晚上下飛機的時候,接到了艾嘉的電話,将今天林簡在學校拒絕那個女孩子的事簡單複述了一下,而後還語重心長地囑咐表哥:“你幫幫說說好話嘛,真的不是我故意帶同學去跟他認識什麽的,關鍵是架不住朋友軟磨硬泡,誰讓他在學校的人氣那麽高……總之,讓他別生我的氣,啊?”
沈恪說:“求情都求到我這裏了,她真的不是有心的,你別跟她計較,嗯?”
“我沒……”林簡只覺得無語,解釋的話說了一半,又覺得徒勞,“算了,改天見到艾嘉姐,我自己跟她說。”
沈恪點點頭,忽然話鋒一轉:“不過……如果真的有你覺得很好的女孩子,我也不反對你——”
“打住。”林簡心中猛地一頓,臉色忽然冷下來幾分,“沒有,目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所以別提這個。”
他這個反應倒是讓沈恪始料未及,思忖幾分,只當是少年人逞強羞赧,便笑着說:“幹嘛冷臉,我是說真的,快十六歲了啊小林神,花季雨季,情窦初開,多正常。而且我不是那麽封建古板的家長吧?所以如果對誰有好感,完全不用有什麽心理顧慮,況且你也不是那種會因為談戀愛就影響學習的人,那……”
“——那你呢?”林簡忽然出聲,平靜地打斷他。
沈恪聲音倏地一斷,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我?”
“我快十六歲花季雨季,那你快二十八歲了算什麽,暴雨傾盆,滂沱如注?那這麽多年,怎麽沒見你談戀愛,或者把哪個‘有好感’的姑娘領回家?”
“……”
沈恪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有被林簡逼問這種事情的時候,一時間連表情都有些空白。
而尚在愣怔中的沈恪不會知道,也無法察覺,林簡在問完這話時,放在腿邊的右手早已經死死握成了拳。
“我這麽忙……”過了幾秒鐘,沈恪才從剛才的訝異中回過神來,聲調難得卡頓了一下,才笑了笑,說,“哪有時間琢磨這些,而且這些年我忙起來連你都顧不上,就別耽誤誰家的好姑娘了吧。”
“……”
這下輪到林簡沉默下來。
兩人無聲緘默了許久,林簡餘光中忽然出現一只勁瘦的手腕,下一秒,有溫涼的指腹輕輕抵上他的下颌,微微用力,将他的臉重新轉了回來。
“……”沈恪的手指就摁在他的下巴,一瞬間,林簡微微睜大了眼睛,緊接着,像是逃避這種突如其來的近距離對視一樣,很快錯開了眼神,幾乎不敢放任自己正常呼吸。
但沈恪似乎只是想看看他的表情,确定一下小林神此時的情緒怎麽樣,生氣與否,在看見林簡稍顯茫然的神情時,便從容自若地收回了手。
“嗯,沒生氣就好。”沈恪笑了一下,總結道,“今天的談心談話不是很成功,跑偏嚴重,下次再接再厲吧。”
真是不知道是那根神經搭錯了,自己都還懸着不上不下,居然來和孩子聊這些?
而且看林簡這反應,孩子八成是這些年耳濡目染被自影響了——
一個把工作當生活,一個把學習當對象。
而且就沖林簡這言談舉止少年老成的模樣,桃花運再旺有什麽用——估計按個軸承都轉不動,到底是自己瞎操心。
沈恪說完就從沙發起身,像是要回房間。
“你要睡了?”林簡問。
“嗯。”沈恪應了一聲,徑直往樓梯方向走,邊走邊笑着低聲說,“今天晚上就當我時差病,說了什麽別往心裏去。”
林簡看着他的背影緘默一秒,輕聲說:“知道。”
“合群是社會期許,自我是個人自由。”沈恪上樓梯時思維完全恢複清晰,随着腳步留下的話像是一顆定心丸,聲調沉緩地慢慢融化在林簡耳中,“別人的話聽聽就算了,沒必要為了迎合客觀期待而放棄你的自我原則。”
林簡心中倏地一跳,明知這樣問很突兀且不合情理,卻沒能管住自己脫口而出的話。
“那——如果我也不是你認為的那樣……或者說,沒有長成你期望中那樣的人呢?”
沈恪停下步子,扶着樓梯扶手轉過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說:“為什麽要長成我期望的那種樣子——我,或者是任何一個人,認為你該怎麽樣都不重要,沒有人就應該按照別人的意願成長。”
“……這樣自由生長,會不會有點自私?”
林簡也不清楚自己是在執着什麽,或者說在隐約地鋪墊着什麽,只知道如果有一天沈恪會對他産生類似于“失望”的态度,那将是一件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事情。
所以有些醜話,要先問在前面。
沈恪居高臨下地站在樓梯上,眸光中含着一點笑意,看向他的眼神溫和又寬容,那樣始終溫沉平和的目光好像在問“這是什麽傻問題?”
而下一秒,他卻用最從容的嗓音,給最鄭重的回答——
“還是你小時候我說過的那句話——在家裏,在我這裏,你想怎麽樣都可以。”
孤拔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二樓卧室門後,房門關上後,林簡獨自在客廳靜坐了許久。
直到将堵在肺腑中的那口氣慢慢地呼出來,他才一點一點地松弛了肩背,放開了一直握得死緊的右手。
暖澄明亮的燈影下,掌心中早已是一層泛着潮濕水光的薄汗。
就猶如他今晚那顆仿佛被烈日暴曬過後,又被清潤細雨溫柔打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