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一中素來以治學嚴謹和校風開化著稱聞教育界, 二者看似矛盾,實則又辯證統一。
就比如休息時間,若是年級老師看見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牽手走在校園, 一般情況下會笑着拍拍肩膀,囑咐一句學習為主, 注意影響,并不會大動幹戈如臨大敵般搞得雞飛狗跳;又比如別的高中大多只會安排期中期末外加學校不定時自測考試,而一中在此之外還兼具了周考、月考、季度考。總而言之一句話, 在原則之上, 鼓勵學生自由成長, 但前提是成績漂亮。
時間進入十二月份,馬上高一第一學期的課程就要結束了, 在經歷了小半年的“考場毒打”後, 一中的這群天之驕子們基本已經适應的适應, 枯萎的枯萎。
全市統一的期末考試就安排在下個月。
北方的冬季依舊是幹冷蕭瑟, 中午放學,同學們陸續往食堂進軍, 林簡坐在座位上整理上午的課外知識點, 放在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
教室裏依舊沒有什麽人了,林簡拿出手機一看, 是許央發來的微信消息。
【未央:中午幫我複盤一下昨天的數學周測卷?】
林簡掃了屏幕一眼, 面無表情地收起手機, 轉頭對旁邊的人說:“這麽近還發信息, 是為了省嘴嗎?”
許央伸出一只手指搖了搖,信誓旦旦地回答:“是為了體現我對學神的崇拜以及對數學周測卷的敬畏之情。”
林簡對此非常無語。
自從剛開學不久, 兩人在社區小公園那次“偶遇”之後,關系便莫名其妙地熟絡了起來。之所以說是莫名其妙, 是因為一開始許央猝不及防的“一頭熱”,林簡即便之前在同學中的人緣不錯,也只是因為他并不帶着有色眼鏡看待身邊的任何一個人,無論成績好壞,在他這裏都是普通同學,不管任何一個人向他請教問題,他永遠都一視同仁,該怎麽講就怎麽講,沒聽懂?沒問題,還可以 Once Again。然而性格原因,他從小學到高中,一直也沒有非常較好親近的同學,與任何人的相處都維持在一個非常微妙的平衡點上,不會特別熟稔,也不會拒人千裏。
但是許央是個意外,在這個看上去白淨清隽中帶着一點點邪氣的同學身上,居然讓林簡體會到了一種“咱倆必須是過命的交情”的執拗。
若是對方另有所圖還好說,林簡有一萬種回絕推拒的方式,但偏偏,許央的示好非常單純而友善,純粹就是“看你順眼”而已。
甚至為了和林學神拉近關系增進友情,許央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按時到校上下課,這就讓林簡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了。
畢竟,一個人若是為了和你成為朋友,居然連數學課都能咬牙忍受的話,那多半是真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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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兩個人的關系就在許央單方面的努力之下,慢慢拉近了億點點。
道這個學期中段的時候,已經發展到每天中午許央生拉硬拽着林簡和他一起回出租屋吃午飯,幹脆利落地斬斷了林簡和小公園長椅的不解之緣。
兩個人出了學校大門,在社區裏的便利店買了少許青菜,回到許央出租屋時,電飯煲裏預約定時的米飯已經蒸好了。
許央拎着菜包到廚房洗菜,林簡從善如流地過來幫忙,一人洗,一人切,配合度非常高。
最一開始的時候,林簡原以為像許央這種渾身上下寫着“金貴”二字的小少爺必然做不來煮飯這一套,但時間久一點之後,許央便用實際行動再一次颠覆了他的認知。
正如許央說得那樣:“這些小事都做不好,那你以為這些年我是怎麽過來的?”
也是那個時候,林簡才知道,雖然他那個親生父親身世顯赫,然而許央自從初中開始就逐漸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了。
原因也很簡單,對于父母,他無法選擇或者徹底割斷,不管他願不願意,都改變不了自己私生子的身份,抛開公序良俗的道德感不談,在見面時,他甚至必須喊那兩個人一聲“爸媽”。
然而沒得選,卻不代表他就認投了。
他将自己懸架在道德與血緣的邊界線上,用自己的方式對那兩個人說“不”。
正如剛開學不久的一次,林簡偶然間碰見許央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親自來學校這邊找他麻煩。在學校後門的小巷裏,許央見到來人也不動怒,只是将手中的單肩包甩到肩上,輕描淡寫地罵了句:“傻逼。”
對方顯然被激怒,開口罵出來的就是誅心的話,然而許央還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模樣,一直到他那個哥罵累了,才氣定神閑地問:“罵完了?那借過。”
對方不退反進,上前一步,正當林簡以為兩個人要動手的時候,許央卻眼尾一彎,忽然笑了出來。
“問了就是我真的不懂,你要是真這麽恨,怎麽不直接從源頭解決問題呢?”許央斜着一雙丹鳳眼看人,眼神譏诮又諷刺,“誰把我弄出來的你找誰報複去,天天沒完似的找我麻煩有什麽用?”
“你……”
他根本不給對方開口的機會,徑直道:“而且不管是你有我這麽個弟,還是說我有你這麽個哥,都是兩廂倒黴的事情,我媽當小三生了我,那是我倒黴,你爸管不住自己下半身在外面亂搞又弄出個兒子,那是你倒黴,咱倆各倒各的黴,能不能誰也別挨着誰?”
說來也巧,有也正是由于這次的“偶遇”,才真正讓林簡對許央這個人的“示好”有了一絲松動。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其實是一類人。
有着異于常人的、按自己邏輯行事的、忽高忽低的道德感。
林簡将許央切好的菜碼倒進炒鍋中,在吸煙機細小的嗡鳴聲中炒菜,許央甩甩手上的水珠,站在一邊看他娴熟地揮鏟翻炒,半晌笑着感慨一句:“哎……說出去誰信呢,堂堂一中高嶺之花,端坐在神壇之上的林神,居然會在我這個不足8平米的小廚房裏炒菜,蓬荜生輝,與有榮焉啊!”
林簡對于他這套刁嘴滑舌素來都是一笑置之,許央得寸進尺,往他身邊湊了湊,異想天開:“哎,我有個不成熟的建議,要不咱倆湊合湊合得了,你看哈,現在隔三差五的就有女生芳心錯付地給你遞情書,關鍵你這個人也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啊,那還不如跟我搭個夥,關鍵咱倆知根知底啊,我這人……”
林簡将炒鍋裏的菜盛盤,間隙不鹹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許央心領神會,立刻閉上的叭叭的嘴,表示自己從現在開始就可以做個只垂涎林神廚藝不貪圖他美色的啞巴。
實際上兩人相熟之後,許央再也沒有問過林簡關于性取向的問題,林簡也從不主動提起,兩人之間一直維持着一種微妙的默契感,當然,許央忍不住嘴賤的時候除外。
北方的冬日天色陰霾,兩人簡單吃過午飯不久,原本陰沉的室外霎時就刮起了老北風,樓下老式單元門被吹得砰砰作響。
許央臊眉耷眼地坐在茶幾一端,林簡指間夾着一支鉛筆,正指着昨天數學周測試卷上的最後一道大題對他進行無差別攻擊:“這第一問前兩天的卷子上做過了吧,白給的分都不要,挺大方,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許央捂臉,痛苦哀嚎:“講題就講題,你不帶羞辱人的啊。”
林簡恨鐵不成鋼的無語了片刻,而後再一次将解題思路一步不落地寫到了試卷旁邊,“套這個公式,自己研究一下,能算出來了麽?”
許央帶着痛苦面具接過筆,嘗試了一下之後,發現真的得出了正确答案,頓時大喜過望,覺得自己又可以了,指着最後一問,氣勢豪邁道:“快快快,趁熱打鐵,最後一問,也給我講講!”
“差遠了。”林簡從書包裏翻出兩張知識點彙總,往茶幾上一甩,淡聲道:“想求最後一問,起碼這兩張紙上每個公式演變的邏輯關系你都能弄懂。”
許央怔然看着,絕望道:“……不是,這麽複雜的嗎?萬一呢?萬一我就天賦異禀福至心靈了呢?要不你先講講試試?不行咱再從公式抓起呢?”
林簡放下筆,靠上沙發背,冷靜勸他:“費那勁,別小公雞下蛋了。”
“……”許央就很天真很誠懇地請教他,“兄弟,什麽意思?”
“不是你的活,別硬幹。”
“……”
正當這時,林簡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許央只見林簡掃了一眼屏幕,原本清淡的眼神忽然就變了變。
指尖在屏幕上懸空一秒,林簡接起電話:“喂?”
沈恪那邊很安靜,只是說:“在教室?出來一下,我在你學校門口。”
林簡愣了愣,下意識回答:“沒有,我不在學校,你怎麽來了?”
這個回答顯然在沈恪意料之外,他聲音頓了頓,才帶着一點笑意問:“怎麽不在學校,午休時間這麽短,跑哪去了?”
“在同學家午休。”林簡說着就站起身,拎起書包就要出門,“我同學家就在學校附近,你等我一下,我馬上過來。”
“別折騰了,外面風大。”沈恪語速平緩,不急不慢,“晚上可能要下雪降溫,我過來給你送件厚外套,你同學家地址方便告訴我嗎?”
“你別過來了。”林簡看了一眼旁邊渾身上下燃燒着熊熊八卦之火的人,淡聲道,“還是等我……”
“我過去接你吧。”沈恪溫聲道,“午休時間也要過了,方便的話可以叫你同學一起下樓,天冷,我送你們回學校。”
沈恪始終溫溫和和,可林簡就是再說不出拒絕的話。
他将手機挪開一點,說自己家裏來送衣服,問許央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學校,許央頓時一頓猛男點頭。
林簡嘆了口氣,無奈報上地址。
挂了電話,林簡默不作聲地收拾好東西,提前下樓來等。
學校距離居民區真的很近,不消片刻,沈恪的車就出現在樓前的拐角處。
還沒等許央反應過來,林簡已經走了過去。
沈恪從車上下來時,從副駕座位上拿過一個手提紙袋,裏面放了林簡常穿的一件長款羽絨服,還有一把雨傘。
林簡接過來,将手提袋拎着,又問了一遍:“你怎麽來了?”
沈恪笑着說:“不是說了麽,來給你送件衣服。”
林簡就不吱聲了,只是安靜看着他,過兩秒,沈恪先繃不住,沒忍住笑了一下,說:“好吧,我晚上出差,剛才回家裏拿份資料,看見天氣不好就順路給你送件衣服,滿意了?”
這就解釋得通了,林簡抿了抿嘴角,什麽都沒說,許央這時候走過來,笑着和沈恪打招呼:“你好,我叫許央,是林簡的同桌。”
沈恪嘴邊的笑意猶存,只是清淡了一點,點頭回應:“你好,風大,上車吧,我送你們回學校。”說完又打開車門,坐回駕駛位。
林簡拎着紙袋下意識地繞到副駕,走了幾步才後知後覺,腳下一頓,轉而拉開了後排車門,和許央一起坐在了後位。
沈恪的視線從後視鏡中一閃而過,随即換擋,将車子開出社區。
一直到了一中門口,車上的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下了車,林簡只說了句“注意安全”,想了想,又補充“出差注意身體”。
沈恪沒有下車,只是隔着車窗笑着答應,與他們說了再見。
等沈恪的車尾消失在路口的紅綠燈處,林簡才轉身往校門走。
忽然,肩膀被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林簡偏頭,就見許央一臉高深莫測地盯着他,問:“不介紹一下啊,剛這人是誰啊?”
林簡言簡意赅:“家裏人。”
許央一臉“少來這套”的表情:“家裏人,這個說法太籠統了吧?而且一般家裏人來送東西碰到同學,不都是會主動介紹一下,這是我什麽什麽人之類的?可這人都走了,也沒見你吭一聲,不僅你沒說,這位家裏人從始至終也沒個自我介紹,這一路我就很尴尬啊。”
林簡寓意不明地笑了一下,卻沒有辯駁。
他與沈恪的關系倒不是不能說,只是這其中的淵源太深,簡單一兩句話确實無法說得清,而許央又是個沒心眼慣愛刨根問底的,所以索性還是不說的好。
沒想到許央見他并不表态,半晌過後,石破天驚地輕聲問了了一句:“……我靠,不會就是他吧?”
林簡腳步微頓,偏頭問:“什麽?”
許央微微眯起眼睛,審視一般從頭到腳将林簡打量一遍,而後言之鑿鑿地下了定論:“家裏人?什麽樣的家裏人呢,該不是以後準備去國外領證的那種家裏人吧?”
這話一出,林簡臉上的表情明顯空白了一瞬間,但也只是眨眼之間的事,就迅速恢複一貫的冷淡平靜:“別亂說。”頓了頓,他皺眉補充了一句,“這是我小叔叔。”
許央愣了一下,自知失言,趕忙舉手致歉:“造次了造次了,不好意思。”
話雖這樣說,但一直許央覺得,這麽長時間以來,林簡雖然從未直接或者間接表明過自己的性向,但是他看同類的眼光一般不會出錯,許央曾經認為林簡這樣的就算是真的和自己一樣喜歡同性,大概率也是那種因為沒有世俗欲望而孤獨終老的典範,沒別的可能,因為林簡這個人太冷清了,性格,生活,習慣,似乎就注定了只适合一個人長久生活,而并不需要多餘的陪伴。
但剛才出現了幾分鐘的那個人,卻莫名讓許央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還是單純了。
大概是渾然天成的氣場,那個人給許央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果林簡這種人也會被世俗凡欲沾染,或者也會為什麽人動凡心的話,那必如此君。
可林簡卻說,那人是他小叔叔。
那還就真的是“家裏人”了。
而林簡的心口那道莫名其妙衍生而來的澀阻就在于,好像是長久以來自己都無解的一道題,無論如何冥思苦想都不得其法,但是忽然就被別人解出了一個答案,但是因為沒有參考,所以任誰也不能确定這個答案的正确與否。
這種沒有把握的失控感,非常讓人煩悶。
這個話題就這樣不尴不尬地就此揭過,但是一直到晚自習放學,林簡心口那道悶滞感也沒有消失。
晚間時分果然下起了雪。
林簡換上沈恪中午送來的羽絨服去等公交車的時候,忽然想起來沈恪說今年冬天帶他去滑雪的話。如今初雪已至,不知道這趟行程什麽時候被提上日程。
其實這些年裏,沈恪帶林簡去過不少地方,國內境外,通南徹北。
林簡愛看書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但是沈恪卻對他說:“紙上談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有一段時間裏,他受沈恪影響頗深,喜歡讀關于中國古代建築與藝術類的書籍,沈恪便經常找機會帶他出門,陵墓碑碣、石窟造像、古剎祠宇……凡是他感興趣的,沈恪幾乎都帶他見過看過,帶他親身領略塞外秋風今又起的曠遠蒼茫,也帶他親自感受紅塵幾度聽慈音的溫沉悲憫。
年齡再大一些時候,林簡和所有那個階段的男孩子一樣,對戰争軍|事和武器裝備産生了濃厚興趣,沈恪便開始帶着他參觀各大軍裝武展,國內外皆有,除此之外,他還親眼目睹過中東西亞亂局之下普通平民的流離失所,也見過無邊無盡的北歐森林中那抹平和寧靜的炫目極光。
這些年,他所經歷、感受的到的世界,無一不是沈恪帶他走過,從稚子到少年,他在那個人的羽翼下,一邊被庇護着成長,一邊與這個世界相識相熟。
那個人教他何為人情世故,教他何為善惡是非,帶他領略俗世間所有的美好,也帶他見識世間的醜陋邪惡。
他是他通向這個世界的原點。
下雪天,公交車行駛速度不快,林簡在車上胡思亂想了半個多小時候,終于到站下車。
往家走的這一小段路程中,林簡才慢慢平靜下來,亂了一天的腦子終于肯休息一會兒,然而走進院門口,林簡想起來今天沈恪又要出差的事,那股沒來由的煩亂再度從心頭湧了上來。
說不清道不明,在這樣一個安靜而寂寥的雪夜,他忽然就想見見他。
算了,林簡嘆氣,按指紋開門。
而大門打開的那一刻,林簡就被一樓中廳裹着暖氣溫度的暖黃燈影撲了一臉,登時愣在了門口。
林簡後知後覺地眨了眨眼睛,确信中午那個說自己要出差的人此時正穿着藏青色的家居服,從沙發上轉頭看了過來。
林簡一時無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有些輕,像是不敢置信一般:“……你怎麽在?”
不是中午的飛機嗎?
沈恪擡眼看了他一眼,嗓音依舊是不緩不慢:“天氣不好,航班停飛了。”
這着實不是一個好的理由,畢竟公務所致,而沈恪又是一個從不會因為這些客觀因素而輕易改變計劃的人。
但林簡只是“哦”了一聲,什麽也沒問題,低頭換鞋。
他站在玄關,能感受到沈恪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自己身上,無形卻有實質,這讓林簡忽然萌生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他是因為我,所以才沒有走。
果不其然,等林簡進屋沖了一個熱水澡,換好衣服出來,沈恪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低垂着目光,看不出在想什麽。
林簡到了兩杯溫水走過去,一杯放在沈恪面前,自己端着一杯在他身邊坐下,主動問:“是有什麽事嗎?”
沈恪很輕地挑了下眉,像是猶豫片刻之後的釋然,說:“有時間嗎,我們談談?”
談談——
這麽多年來,沈恪極少會用這種和成年人對話的語氣和方式與他交流,似乎在沈恪眼裏,無論他長到多大,始終是那個不愛說話安安靜靜霜雪一樣的小孩兒。
而這也讓林簡篤定了剛才那個預感——
他果然是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