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室外的雪花仍在飄着, 錯層處的臺階亮着暖黃的地燈,茶幾上切好的水果色澤鮮豔,林簡坐在這一室暖房之中, 猜到了沈恪留下的原因,卻猜不出這段即将開始的對話主題。
片刻, 他先按捺不住地問道:“談什麽?”
沈恪沉吟片刻,像是之前就打好了腹稿一樣,聲調不徐不緩地問:“是不是在學校沒有申請宿舍, 所以中午休息不方便?”
林簡想不到他特意留下是要聊這個, 卡頓兩秒, 如實回答:“沒有,我這段時間中午都在同學家, 休息或是學習, 都很方便。”
這孩子主動切入主題, 沈恪索性也不再委婉, 直白道:“一直都在同學家午休,關系這麽好?”
“還可以。”林簡自始至終都很平靜, “不單是同學, 也算得上朋友,比較談得來。”
沈恪這麽多年也沒聽林簡主動講過在學校和同學之間的相處, 遑論朋友, 于是擔憂之中不免多了幾分疑惑:“這麽親近, 午飯也在一起吃?”
林簡坦蕩得沒有一絲隐瞞:“基本上都在一起吃, 輪流簡單做一點,比學校食堂選擇多。”
一起做飯, 一起午休……這樣的相處方式已經不是簡單的同學或是一般朋友,沈恪凝眉思忖片刻, 剛想開口,想讓林簡有時間邀請對方來家中做客,卻被林簡搶先了話頭。
像是平白直敘,也像是突然的解釋,林簡微微皺眉,說:“雖然拼夥吃飯,但是沒有財務牽扯,你來我往的事,不存在虧欠。”
沈恪微怔,沒想到他會主動剖白這些,隔兩秒,手掌在林簡後腦勺兜了一把,失笑道:“琢磨得夠多的,要是真的關系好的朋友,不用在意這些。”
林簡被這一下呼嚕的猝不及防,望向他的那雙眼睛微微睜大,半晌,垂下眼眸“哦”了一聲。
房間內一時無聲,林簡躊躇片刻,輕聲問:“你沒走,就是特意留下跟我聊這個?”
“一半一半。”沈恪放松了肩膀,靠上沙發背,眼底含着一點清淺的笑意,“加上航班确實停飛,所以就改簽了。”
林簡“嗯”了一聲,又悶着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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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松翠竹一樣的少年,此時颔首垂眉的模樣卻意外的乖順,沈恪不免嘆了口氣,如實道:“其實我只是比較好奇,沒想到你有一個關系這麽好的朋友,而且這麽久了,也沒聽你提起過。”
林簡依舊垂着眼睛,清泠的音色在夜晚的暖室中顯得有些低沉:“你也沒怎麽問過我學校的事,況且你那麽忙,這些小事也沒必要都跟你說。”
這下輪到沈恪沉默。
半晌,沈恪捏了捏眉心,神色中閃過一絲無奈地疲憊:“是我的錯,這些年……還是忽視你了。”
林簡訝異地擡起眼睛,看過來。
沈恪緩慢地呼出口氣,內心深處始終蟄伏的愧疚被靜谧的雪夜放大,他聲音很輕,帶着一點溫沉:“我原來總以為,不過多幹涉你的成長就是最大的尊重和呵護,看來還是我錯了——這些年你雖然住在家裏,可我終究對你的關注還是太少,不,或者說是遠遠不夠,畢竟,沒有哪家的家長會連孩子半個學期都在同學家午休這種事都不了解的,說到底,是我失職。”
林簡完全呆住,他怔怔看着沈恪,兩片薄唇幾度翁和,嗓子也沒能吐出一個音節。
沈恪自嘲失職,可林簡作為當事人之一,卻對這份“失職”中暗藏的關懷體會得真真切切。
沈恪這些年确實忙,忙到幾乎沒有自己的生活——
因為除了工作,他已經将自己能餘下的所有空閑時間,全部給了林簡。
潛藏于心中那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轟然湧上來,嗆得林簡眼眶發酸,原本就搖搖欲墜懸在半空落不到實處的情感,在這一刻幾乎快要落地生根,結出一個他始終似是而非的答案來。
沈恪扭過頭,今晚第二次擡手,像小時候那樣在林簡發頂揉了揉,帶着一點抱歉的遺憾:“這些年自己長大,辛苦你了。”
林簡放在身側的手漸漸握成拳,就在沈恪收回手的前一秒,他倏然擡起另一只手,掌心扣在沈恪手背上。
沈恪微怔,掌心的位置剛好懸貼在林簡臉側。
下一刻,林簡微微偏頭,主動将自己臉頰貼入那片溫熱的手心,似嬌似憨,口是心非般呢喃:“如果覺得之前關注我太少,那以後,眼睛就多看看我,好不好?”
*
雪下了一整夜。
伴随着激烈又莽撞的心跳聲,林簡第二天早上在鬧鐘響起來前睜開眼睛。
時間尚早,但沈恪卻趕在他這個高中生上學前已經出了門,看來是改簽航班淩晨飛。
林簡仰面躺在床上,相比較第一次的慌亂無措,這次夢醒之後他鎮定了許多。
大概過了五分鐘時間,急促失衡的心跳漸漸平息,林簡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地板上,去衣櫥裏翻出新的衣褲,而後走進浴室,沖掉在夢中盤桓萦繞了一整晚的荒唐和旖旎。
熱水沖刷過少年白瘦拔節的身軀,濕跡随水,像一場春.夢無痕,但夢中那溫熱的手掌,卻始終攥緊心髒。
年關将至,一中的期末考也即将到來,苦苦挨過一個學期,關系要好的同學商量着考完試去哪裏放松。
秦樂在這種事情上最為積極,趁着課間提議道:“要不去滑雪吧?實不相瞞,我想挑戰一下中級雪道已經很久了!”
然而滑雪畢竟不是誰都擅長的運動,況且新意不足,很快被多票否決,高崇凡別出心裁:“要不咱們去南方溜達一圈,暖和啊!”
然而即将過年,他們必然沒有那麽長的放松時間,況且外地旅行,花費是一方面,出于安全考慮,也未必能征得所有家長的同意。
這時,一直低頭刷手機許央忽然出聲:“臨市新建了一家民俗博物館,正好年前開館運營,有興趣嗎?”
班長顏寧聞言搭腔:“哎,你也知道那家博物館要開館啊,我關注很久了!”
這些年懷舊風潮蔓延,鋼鐵叢林一樣的城市裏處處都開始打情懷牌,因此這家民俗複古博物館從建設之初便頗受矚目。
“聽說博物館外延還建了個古城區,而且商業氣息一點都不重,好像周邊挺有意思的。”另一個女生附和道,“臨市距離也不算遠,要不咱們就去那兒吧?”
“上午出發,晚上回來,如果時間緊的話,還可以在古城民宿裏住一晚!”周岩興致勃勃,“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吧,怎麽樣林神?”
林簡突然被點名,擡頭就看見一圈期待的眼神,一句“我不去”被憋回嗓子裏,頓了頓,只得說:“我都好。”
而後的二十多天,對于這幫出游在即的少男少女們來說可謂痛并快樂着,挨到期末考試最後一門結束,衆人才如同久旱逢甘霖,重新活過來一般。
考完試第三天,全市統考成績公布,林簡沒有沒有什麽懸念穩居第一,除了幾大高中同年級的學生直呼“可怕”外,就連一中的老師們也忍不住在辦公室議論——這個成績穩得也太邪乎了點。
成績公布後終于進入寒假。
放假第一天,林簡按照慣例去沈家大宅看望沈長謙夫婦。
午間時分陽光還算可以,但一進門,還是被叢婉拉着手抱怨穿得太少,林簡在長輩面前向來乖順,尤其面對沈長謙夫婦時,身上那些棱棱角角能在瞬間變得綿軟,聽叢婉絮叨,也只是抿着嘴角,笑着一一答應。
沈恪停好車,在林簡身後勾着鑰匙進門,換鞋時看見少年挺拔卻溫和的身影,低頭笑了一聲。
雖然午飯只有四個人,但保姆還是按照叢婉的吩咐,玉盤珍馐端了一大桌,林簡坐在沈長謙和叢婉中間,兩人輪流給他夾菜,不多時,餐盤中便摞起了一個尖丘。
林簡不挑食不挑嘴,安靜吃完,惹得叢婉更加頻頻下筷投喂。
“媽,差不多行了。”沈恪坐在對面,好笑道,“一會兒再給孩子撐着。”
“你懂什麽啊。”叢婉嗔怪,“青春期的男孩子,正是竄個子長身體的時候,不多吃一點,骨骼生長跟不上的……小簡還這麽瘦,是不是平時吃飯不将就,缺營養了?”
沈長謙對孩子從不溺愛,此時竟也幫腔:“是太瘦了,要不然讓張醫生過來,做個檢查?”
哪至于呢,确實有些小題大做,林簡向沈恪投去求救目光。
沈恪接收信號良好,看似解圍,實則打趣:“別麻煩了,明天我帶他去醫院驗個微量元素吧,哎?檢查這項是不是該挂兒科啊?”
沈長謙夫婦一齊笑出聲來,林簡擡眸,頗為無語地看了一眼對面沒個正形的“家長”。
餐後林簡陪着兩個長輩聊天消食,深宅中有一座風雨連廊,兩側翠竹如脈,甬路上方覆蓋着電動玻璃頂,冬季時玻璃牆升起,連廊便成了一處清幽暖廊。
林簡推着沈長謙的輪椅,叢婉在身邊慢步而行,沈恪飯後被一通電話叫走,至今還在主樓卧室接聽。
兩老一少,輕聲細語地交談,從天氣聊到度假,又聊回林簡的期末考試成績,沈長謙話音一頓,詢問道:“明年就高二了,以後有什麽打算嗎?”
林簡回答:“沒什麽特別的計劃,想按部就班,高考,然後念大學。”
沈長謙沉吟片刻,忽然話鋒回旋,意有所指道:“我們老倆口年紀大了,最近一直想着,去國外長住。”
這個話題已經不是第一次提及,然而此時林簡卻從中悟出一絲深意,他沒應,只是笑了笑,道:“您剛過耳順之年,怎麽就年紀大了?”
沈長謙笑了一聲,雙手不由撫過伫在輪椅踏板上僵硬的雙腿,沒有說話。
叢婉輕聲建議:“小簡,你成績這麽好,未來必然很多選擇。”
林簡視線掠過一旁的翠竹,垂眸沒有接話,叢婉又說:“你想按部就班地高考、上學,當然沒有問題,但是有沒有考慮過另一種可能?”
“綜合考量你的成績和個人素質,其實國外的頂級學府也應該在你的選擇範圍內。”沈長謙道,“一個人境外求學,一開始可能會辛苦一些,但是卻是一個能看到不一樣的世界的機會,而且我和你奶奶久居的國家還沒有确定,如果你願意,我們也可以在你求學的城市定居下來,這樣你也不算孤身一人,無依無靠。”
林簡推着輪椅的雙手不自覺地收緊,說不感動是假的。
自從他來到沈家,沈長謙夫婦一直将他視為自己家的孩子,若說他與沈恪之間輩分界限并不明顯,這麽多年始終是平等相處,那麽在沈長謙和叢婉面前,他卻一直是那個極受寵愛的稚童。
現在,老倆口的建議也好,勸慰也罷,都是站在他的角度,為他未來考慮,他們始終希望他能過得好一些、再好一些,甚至因他出國留學來決定選擇旅居的國度,只為不讓他孑然一人,舉目無依。
林簡眼神漸漸凝重起來,沈長謙夫婦也不再說話,似乎再等他細致考慮過後的答複。
募地,連廊盡頭傳來腳步聲,林簡偏頭,看見沈恪的身形出現在幽翠竹影之中。
一步兩步,那人越走越近。林簡壓下心中倏然而至的悸動,看着來人,輕聲道:“爺爺奶奶,我不想走。”
沈長謙夫婦皆感意外,目光探究。
走得近了,林簡似乎能聽到沈恪大步而來時,風衣衣擺劃破周遭氣流的婆娑聲,沙沙又獵獵,他目光凝定,吐字輕而真切:“我不想出國,不想離開這裏。”
沈恪走到他們面前停下腳步,眼底帶着一絲熟悉又淺淡的笑意,問:“在聊什麽?”
這聲音,溫沉如水,卻早已融進林簡這孤身走來的兩千多個日夜,從幼年到少年,萦繞耳邊,斬不斷,扯不開。
倏地,林簡微微仰頭,看向那雙眸色深沉的眼睛,喉結滾動,他結案陳詞——
“更不想離開小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