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夏山如碧, 驕陽似火,在最後一門考試結束鈴聲響起時,高一學期終于過去。

考完最後一科, 同學們三五成群湧出考場,林簡順着人群回到本班。

班裏笑鬧聲喧嘩一片, 歸置課桌的,做衛生的,搬書本的, 還有幹脆紮堆聚在一起胡天侃地的。

林簡回到座位上坐下, 前排和旁邊幾雙眼睛一齊幽幽看了過來。

“……”林簡撩起眼皮, 眸光淡淡地回視幾秒,問:“幹嘛, 對答案?”

“不不不, 剛考完, 還是讓我們保留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吧。”高崇凡湊近了一點, 壓着聲音說,“聽競賽組認識的同學說, 這個暑假你們要集訓備賽啊?”

“嗯。”林簡問, “所以呢?”

“是和往年一樣,全封閉麽?”秦樂接話問道。

“應該是。”林簡微微皺眉, “所以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哎……”許央成為衆人嘴替, 解惑道, “還能幹什麽, 羨慕呗,不用在炎炎夏日驕陽肆虐的房間裏與假期那幾套作業卷嗑生嗑死, 完美理由啊。”

“羨慕?”林簡微微挑眉,無情戳破同學的美好渴望, “然姐昨天特別交待過,雖然去集訓,但是本班的功課和假期試卷一張都不能落下,除此之外,競賽組每天一張競賽卷,三天一次模拟考……還羨慕?”

“……操。”秦樂說,“我突然體會到了做個普通人的快樂,果然——幸福是比較出來的。”

期末考試結束,高一年級的暑假也就随之開始。林簡競賽集訓的時間從放假第二個星期開始,為期兩周。由于是全市各個學校的參賽人員集中封閉,所以培訓地點定在了市教研訓中心。

報道的前一天晚上,林簡在書房寫了幾張字帖,最近大半年時間他都在臨大篆體,起鋒幹淨利落,落筆處又溫潤空靈,适合靜心修性。

他練字時的某些習慣和沈恪非常相似,執筆時心無旁骛,全神貫注,但是寫完就是寫完了,從不耽于此中,入帖出帖,入境出境,都非常随性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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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簡将兼毫筆搭在筆架上,從地板上拾起滑落的幾張生宣,指尖拎着掃了兩眼後,随手放在長桌上,而後從書房出來,下樓回房間收拾行李箱。

沈恪進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林簡房間的門開着,地板上攤着一個打開的黑色行李箱,裏面疊放整齊地擺着幾件夏裝,而林簡從浴室出來,手裏還拿着一個剛剛裝好的洗漱袋。

一轉身看見站在房間門口的人,林簡下意識停住腳步,過兩秒才開口:“你回來了。”說完轉頭又去收拾東西。

沈恪眉心微皺,看着那個蹲在地上的背影,猶豫了須臾,還是問了一句:“這是要去哪?”

林簡沒回頭,将洗漱袋放進行李箱夾層,回答說:“競賽小組集訓,明天報道。”

“去幾天?”

“兩個星期。”

“……”身後的人沉默幾秒,忽然說,“沒聽你提起過。”

“嗯。”林簡将行李箱扣好,拉上拉鏈,平靜回他,“你也沒問過。”

于是身後的人便再度沉默下來。

去集訓,所以地點是哪裏?沈恪不問,他也沒有再主動提起。

或許是林簡這段時間的反常太過于明顯,明顯到了沈恪無法忽視的程度,又或許是他們之間早就缺席了一場推心置腹的交流,沈恪靜了片刻後,忽然問:“都收拾完了?”

林簡非常短促地“嗯”了一聲。

沈恪說:“那有空嗎?我們聊聊。”

若是從前,林簡一定會從地上站起來,轉過身,幾乎不用思考就答應他,然而這次沒有。

林簡沒動,依舊保持着那個背對着他蹲在地上的姿勢,過了幾秒,才說:“不想聊,明天還要早起,沒什麽重要的事我睡了。”

緘默的空間裏,連呼吸都顯得晦澀,過了一會兒,林簡忽搭在行李箱邊緣的手指忽然動了一下,緊接着,背後的腳步聲靠近。

“林簡。”沈恪在他背後蹲下來,面對着少年清瘦卻挺拔的脊背,輕聲問,“那生日也不過了麽?”

他的嗓音依舊是低低沉沉地好聽,在這樣靜默的房間中,聲調中的那抹溫和被無限放大,順着耳廓淌進林簡的耳朵中時,近乎帶着一點“哄”的意味。

林簡心尖倏然一凝。

“轉身,說話。”沈恪聲調依舊不高,随即屈指磕了一下少年人清隽凸出的脊骨,“過生日的日子你剛好還在集訓,那今年的生日怎麽辦?”

脊背的觸覺轉瞬即逝,但林簡卻覺得那一下根本不是碰在了自己的背上,而是直接敲在了他的神經中樞,不輕不重的,勾着細小的電流,順着脊柱一直流竄到頭皮,他整個上半身都在剎那間微微發麻。

他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終于緩慢地轉過身來,而沈恪就蹲在離他距離不到十公分的位置上,低斂着眉眼,看過來的眸光平靜而篤定,仿佛真的是在認真等一個回答。

四目相對,林簡極力鎮定,用盡最大的自制力才沒有讓自己的視線游弋逃離,半晌,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似是毫不在意地說:“趕不上就算了,也不是什麽大事。”

這樣漫不經心的口吻,沈恪的眉間終于微微蹙了一下。

林簡假裝自己沒看見他眉宇間一閃而逝的錯愕,徑直站起身來,将行李箱拎到房間門口,而後站在浴室門前對沈恪說:“我真的要洗澡睡覺了。”

沈恪這才從地板上站起身來,沉默地看他幾秒後,點了下頭,走出房間。

人剛離開,林簡便順手關上房門,随即整個人脫力般,背靠上去。

門外的聲響漸行漸遠,随後傳來沈恪上樓梯邁步時,輕而規律的腳步聲,不久,二樓主卧位置傳來關門聲,再往後……林簡就什麽都聽不見了。

過了很久,林簡順着門板慢慢滑坐到地上,低垂着頭,看着不遠處月光透窗而來的清影,很久沒再動過。

那夜,沈恪沒去書房,進了卧室後就再也沒出來,很早便休息了。

所以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某個尋常的仲夏夜的晚上,清冷孤拔的少年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背靠着一扇房門,沉默地又安靜地枯坐了整個月夜。

……

“林神!”

樓道中傳來一聲呼喊,林簡聞聲停步,轉身看着從多功能教室門口跑過來的人:“有事?”

男生體型偏胖,帶着一幅無框眼鏡,即便市教研訓中心的教學樓裏夏季常态化開着空調,幾步遠的距離跑過來,汗珠還是順着他側臉流了下來。

“不好意思啊……那個……”男生擡起手背蹭了一下鬓邊的熱汗,憨憨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剛才那張預賽真題卷,最後一道題我、我還是有點糊塗,能……看下你的筆記嗎?”

林簡什麽都沒說,從單肩包裏将筆記本和那張試卷一起拿出來,遞過去。

“啊!謝謝謝謝!”男生一愣,忙不疊地接過來,“我晚一點給你送到宿舍?”

“不用了。”林簡淡聲道,“明天到教室給我就可以。”

“……好的!”眼見林簡轉身就要走,男生又喊了一聲,“哎對了!”

林簡側頭:“還有事?”

“那個……”男生有些難為情地抓了一把半濕的短發,“你是不是不認識我啊?”

“……”林簡目光平直的看他兩秒,表情很淡,但眼神卻像在說“我為什麽要認識你?”

“嗐!我叫耿迪,咱倆原來一個學校的,我也是附中畢業的!”男生滿不在意地擺擺手,“原來我就在你隔壁班,咱們兩個班是同一批老師帶——哦對,初三有一次咱們還一起上過一節市級實驗課,咱倆還是一個小組……”看着林簡的表情,耿迪聲音漸漸低弱下來,“我去……你不是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吧……”

這次集訓是全市統一組織,市裏有競賽課程的學校都帶隊來了,所以封閉在這裏的學生不止一中的那幾個,加起來有六十多人,林簡每天上課聽講,下課練題,加上心裏始終悶着事,所以根本沒那個閑情逸致去認識什麽新同學老朋友。

不過他還是禮貌地點了一下頭,算是重新打過招呼:“你好。”

耿迪天生社牛屬性,直接将這句“你好”理解成“不好意思之前忘了但是現在咱們就算熟人了所以可以搭伴”,于是樂呵呵地追着林簡的步子一起走出教學樓:“哎對了,你宿舍幾號,我們學校過來的那幾個研究着今天晚上‘越獄’出去,去旁邊那條燒烤街買燒烤,到時候我給你送過去啊!”

“不用了。”林簡表情稍稍有些冷淡,“我晚上睡得比較早,你們吃。”

“……哦,那行吧,下次一起。”

耿迪一路上将社牛人設演繹的淋漓盡致,邊走邊跟林簡扯閑篇,說這次他們集訓學員的宿舍被統一安排在了教職工公寓B座是有原因的,其實A座的住宿環境要比B座好一點,硬件設施也更新一些,但是假期期間那座公寓樓在做外立面的翻新,所以暫時封樓了……吧啦吧啦說了一火車,等林簡他們走到公寓門口,不經意轉眼間,确實看見旁邊那座公寓樓在施工,樓體周圍用隔離板圍了起來,施工現場煙塵狼藉。

林簡沒怎麽挂心,反正對于他而言,住哪裏、住多久,都一樣。

公寓住宿環境還可以,二人套間,獨立衛浴,唯一不同的就是每個單人床旁邊都放了一臺寫字桌,和标準的酒店式套房非常不搭,應該是為了方便學生而臨時搬進來的。

和林簡同宿的也是一中競賽組的,不過雖然同校,但兩人之間交流并不多,林簡刷卡進門的時候,同宿的男生還沒有回來。

酷暑時節,即便在室外活動的時間不長,運動量也不大,但還是出了一身薄汗,林簡從行李箱裏找出新的T恤長褲,紮進浴室沖涼。

沖完澡,距離晚上強化訓練的課程安排還有兩個多小時,林簡盤腿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翻着這幾天的知識點總結,指間的中性筆有一下沒一下地磕着桌面,視線不經意掃過手邊的手機,而後……順理成章地走神了。

手機自從集訓開始就沒有關過機,而這幾天他接到過許央的微信,接到過分享的沙雕段子,甚至接到過班主任果然打來詢問是否一切安好的通話,但卻始終沒接到過沈恪的訊息。

手機安安靜靜地放在寫字桌上,熄滅的黑色屏幕中倒映着少年清冽好看的眉眼,林簡看着自己倒置的側臉,心想,沈恪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吧。

氣他突如其來的一身反骨,更氣他不知好歹的叛逆不遜。

也好。

林簡狠狠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心說那就這樣吧。

總好過他一頭紮進那些習以為常的縱容和溫柔中,被裹挾着越陷越深,直至有一天憋不住了,真的說出什麽或者做出什麽更加離經叛道無法原諒的蠢事來。

所以不要再管我了,我怕自己會忍不住。

林簡“啪”地一聲合上筆記本,長腿一邁從椅子上跳下來,抓起手機出了門。

這個時間,室外的陽光依舊毒辣,教研訓中心的操場空無一人,林簡拎着T恤領口走到塑膠跑道起點,打開手機秒表,準備跑幾組競速清空一下腦子。

少年如破風利箭劃開午後的驕陽,帶起的熱風中,都彌漫着青春勃發的力道。

跑完第二組,林簡按停手機計時,看了一眼時間,不太滿意地“啧”了一聲,而後随手撩起T恤擦了一把下巴颏上的汗珠,預備再來。

跑道外圍拖拖沓沓地走進來幾個人,看穿着應該是旁邊工地的工人,林簡沒理會,重新按下計時器。

又是兩組過後,速度終于達到正常水平,林簡微微見喘,走到操場旁邊的自動販賣機旁,掃碼買了一瓶水。

恰巧,一個工人拎着黃色安全帽的工人此時也打着電話走了過來,林簡下意識往旁邊挪了一步,以免自己擋到販賣機底部的出貨口。

“別他媽跟老子廢話,爸媽沒了,你不管我誰管我?”那個工人站在自動販賣機前,口中不耐煩地罵罵咧咧着:“憑什麽?就憑你是我姐!爹媽活着的時候就說過,我是你弟弟,你他媽就該伺候我一輩子!”

“你結婚了又怎麽了?當年老舅連孩子都有了,掙錢還不是得交給咱家?”那人語速飛快,嘴裏一直不幹不淨的,“行了,別他媽跟老子講大道理,老子沒文化聽不懂!兩萬——操實在不行就一萬,不能再少了,明天我就去你家小區口等你,到時候你要不拿錢過來——嘿,我可挺長時間沒見過我大外甥了,也不知道他想不想我啊……”

林簡微微蹙眉,無意探聽別人的奇葩家事,轉身預備離開。

“砰”的一聲,礦泉水墜落的聲響格外明顯,那個工人彎腰掏出水,擰開後一口氣灌下大半瓶,對着手機那邊下了最後通牒:“老子不管你有什麽難處,你他媽再難還能有我一個工地上賣苦力的人難啊?!反正明天我要是看不見錢,你就別怨我這當弟弟的不講情面了,不信你就試試吧,何、溪!”

——林簡已經邁開的步子猛地頓在原地。

誰?!

這個名字熟悉又陌生,如果不是突然被人提起,他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想起來和這個名字相關的那個人,以及……那群人。

林簡微微垂眸,思考了不過兩秒時間,電光火石間,再次大步離開。

教研訓中心的操場旁邊是一個籃球場,就在林簡即将穿過籃球場的時候,靠在籃筐下休息的另外兩個工人站了起來,沖他身後嚷了一句:“你他媽快點,一會兒工頭找人了!”

“來了!催他媽什麽催!”剛剛還在身後的那個人立即飛快地跑了過來,而就在經過林簡身邊的時候,右邊的肩膀猛地撞上了林簡背後!

“哎操!你他媽走路不長……眼……”

林簡猝不及防,狠狠閉了下眼睛,心說這可能就叫作天意難違。

他擰着眉慢慢回身,眸光一片清寒。

那個人的目光順着眼前人深色的運動褲慢慢往上,等落到臉上的時候,猛地吸了一口氣,而後發出了一聲石破天驚的震吼。

“……操?!”

那個人瞠目結舌地死死盯着林簡,臉上的神色變幻莫測,最終落在了無法形容的震驚上。

相較之下,林簡則顯得異常冷靜,最初那幾秒的詫異過去,少年清隽的臉上就只剩下一抹淡然的譏诮。

林簡微微眯起眼睛,稍稍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幹瘦,肌黃,污漬染黑的破牛仔褲和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半袖工裝上衣。

半晌,林簡勾了勾嘴角,招呼了一聲。

“還沒死啊,何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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