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當日的事後來沒有再特意被提起。林簡不會主動說, 沈恪也不會勉強問個究竟,只當少年人突如其來的脆弱與崩潰,是由于猝然進入全面複習階段壓力太大導致。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考驗, 說是人生面臨的第一道分水嶺也不為過,但沈恪只是在第二天林簡迅速調整好狀态後, 對他說:“他人經受的,你必經受。”
林簡當然能夠體會他的用心良苦,現實生活中一定會有難以沖破的蒙昧, 而作為俗世一粒微塵, 被鑲嵌于世界秩序之中, 就必然要接受規則所帶來的約束,毫無例外, 人人平等。
林簡非常淡然地點頭, 說:“我明白。”
他從來就是這樣, 不需要別人過多的給予指引, 自己永遠能找到最正确的那條路。
而沈恪自知無法替他去涉足前方的荊棘密布,就像無法身先士卒替他高考一樣, 但是……替考不行, 分擔減輕壓力還是可以的。
于是,沈恪用命令的口吻做邀請, 讓林簡向學校請了幾天假, 自己推掉了一身勞形繁務, 帶着孩子出門減壓了。
林簡對此有些意外, 甚至覺得大可不必,畢竟他一閃而過的軟弱也好、挫敗也罷, 實際上與高考和學業都關系不大,但沈恪已經有了這樣先入為主的認知, 再加上他懷着無法言說的心思,所以實在無法拒絕這樣的邀請。
他沒到的是,沈恪居然是帶他上天入海。
私用飛機駕照和航海資質證書是沈恪早年間就考下來的,當時只□□好消遣,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用來開解寬慰青春期少年。
他安排好時間,提前提交了飛行和出海申請,批複下來後,先帶着林簡紮進了風浪澎湃的雪濤勁浪之中。
沈恪駕駛一艘中型高速艇破浪而行,兩臺1800馬力傳輸機搭配4600馬力燃氣輪機,外加穿水式螺旋槳驅動,強大的動能供給裝置足以讓林簡體驗到馳騁于驚濤之中的真實感。三個小時的出海時間,林簡只覺得自己的心率狂飙到了極限。
翌日,在林簡還沉浸于海上極速的失衡心跳中難以自拔時,又被沈恪帶上了私人飛行航道,螺旋槳嗡鳴掀起飓風撲面,林簡戴着航空降噪耳機和護目鏡坐在副駕駛位置,看着沈恪熟練操控,游刃有餘地帶他飛過山嶺崇巒,越過松濤密林,再壓彎沖向無邊無垠的蔚藍天際。
少年透過護目鏡片望向舷窗外的廣闊天地,再看向身邊冷靜持重的青年,一顆心在萬米高空簌簌發燙。
他想,我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真的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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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于沈恪身邊,真的很難有人能矜持而不知心動。
即便隔着難以消弭的噪音和裝備的阻隔,沈恪依舊能感受到身邊的那道視線,他彎了一下嘴角,打開機載通話設備,下一秒,林簡的耳機中便傳來沈恪聲音,經過無線電的傳輸,原本低沉質感的音色平添幾分顆粒感,清晰地剮磨着林簡的耳膜。
沈恪問:“開心點了嗎?”
林簡安靜片刻,輕聲“嗯”了一下。
沈恪唇角勾起,覺得不虛此行,便問:“還有什麽想做的事嗎?”
林簡瞥了一眼窗外浩渺蒼茫的大地,淡聲道:“跳傘。”
“……”沈恪意外地停頓少頃,随即笑着說了一句,“這是瘋起來沒邊了麽。”
逐風于萬丈高空之中,林簡只覺得身心全然放松,就連原本執拗倔強的靈魂都一并被身邊的人安撫,他彎了下嘴角,變相承認道:“行不行?”
沈恪想了想,只得失笑答應:“行吧,那就高考結束之後。”
于是,他們之間就多了一個約定。
*
五月,春末夏至,草長莺飛,整個城市徹底褪去了蕭瑟寒意,融入一片缤紛紫陌之中,
由于課程時間安排得實在緊張,林簡最終也成為了食堂大軍中的一員,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和許央秦樂幾個人一起去食堂吃晚餐,填飽五髒廟,為晚上的自習鏖戰做準備。
走到食堂大門口,口袋裏的手機毫無征兆地震動起來,林簡解鎖去看,眼中的溫度緩緩淡了下去。
“你們先去,我有點事。”他和其他人說了一聲,轉身向校門外走去。
“這麽着急,飯都不吃了?”旁人早就習慣了林神的獨來獨往,因此并不納罕,許央在身後問,“幫你帶一份不?”
林簡只說不用。
出了校門,繞過一片居民樓,林簡來到和溫寧最後一次見面的西餐廳門口,與上次不同,此次溫寧等在門外,見他赴約,臉上的神色忐忑欣喜參半。
林簡餐廳門口停下,窗沿下挂着的風鈴清脆叮鈴,林簡站在一米開外的位置上,問:“有事?”
這樣漠然的口吻最是刺人,但溫寧自知沒有責備的立場,只得勉強笑了笑,說:“給你發信息你不回,打電話也不接,不知道最近你過得怎麽樣,所以就來看看。”
林簡說:“那現在看到了?我很好,可以了嗎?”
溫寧近四十年間所有的失态全部展現給了親生兒子,此時也不再顧忌體面與否,只用懇求的語氣說:“可以……可以陪媽媽吃頓晚餐嗎?”
“沒空。”林簡直白道,“而且不可以,因為我不想。”
“小簡——”
“別這樣叫我。”林簡皺眉打斷,臉上的厭煩顯而易見,“不要再給我打電話發信息,下次再過來,我也不會見你。”說完轉身就走。
溫寧站在人來人往的長街之上,面對少年的排斥與抗拒毫無辦法,只能看着那道挺拔清瘦的背影越走越遠,甚至不敢追上去:“我會再來看你的,不管你願不願意見我,我都會來的!”
林簡充耳不聞,只身走入春末的晚霞之中。
周六,學校例行放月假,住宿生紛紛收拾着來不及洗的髒衣服歸巢,林簡婉拒了秦樂幾個人打球的邀約,乘公交車來到市圖書大廈。
節假日裏,圖書大廈人滿為患,即便現在數字化閱讀日漸風靡,但依舊有人對紙張鉛字的墨香情有獨鐘。
林簡穿過縱橫排列的開放式櫃臺,在文化教育類的區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幾本專項練習冊,剛要去收銀臺結賬時,又忽然停下腳步。
他看着不遠處的社科類圖書區域,沉吟半晌後,擡腳走了過去。
他浏覽于人文科學著作類別的櫃臺之間,最終目光落在了“兩性類”的書櫃上。
與其他區域不同,來這邊閱讀或是挑選書籍的人寥寥無幾,林簡在書架前凝眉挑選,臉上一派安然泰之,內心難得兵荒馬亂。
他向來心性堅韌,并不需要什麽學術論斷來印證或是支撐自己的感情,喜歡就是喜歡,他的感覺自己最清楚。
唯獨一點,他想了解這份感情的科學性和普适性,甚至是歷史文化價值觀,想知道自己這份無法言說的悸動與混沌模糊的愛意,究竟源自何處。
林簡面冷心熱,在書架上挑選幾本書後,去了收銀臺。
那幾本專業書籍放在習題冊下面,前面的書被掃碼後放在一邊,那本《同性戀研究歷史、經驗與理論》露出封面,收銀的工作人員快速瞥了他一眼。
林簡面不改色,任他看。
一直以來,林簡的學神特質體現在方方面面,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體會過“學海無涯苦做舟”的悲戚與無奈,所謂的知識也好,技能也罷,至于他而言只有想不想學的區別,并沒有學得會與學不會之分。
這兩天恰好沈恪不在,他有非常充裕的時間将那幾本研究類書籍看得七七八八,雖然一目十行,但竟然也從遺傳醫學、心理學、倫理學等各個方面了解了個大概。
合上最後那本《歐洲同性戀史》的時候,窗外已是斜陽餘晖,到了月假結束該返校的時間。
林簡深深吐了口氣,雖然自認冷靜淡然,但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将這樣一個龐大的,甚至在外人看來是扭曲畸形的世界完全攤在眼前時,少年依舊難以自持地被震撼。
林簡稍稍有些恍惚,認為自己需要時間來慢慢消化一下所吸收的內容,他茫然間抻一張紙巾擦幹掌心的薄汗,而後走出書房,回自己的房間收拾書包,按時乘公交車返程回學校去上晚自習。
沈恪這天晚上回來得非常早。
司機将他送到院門口,下車後他習慣性地朝別墅落地窗望了一眼,中廳暗着燈,林簡還沒有從學校回來。
他按指紋進屋,慣例先去洗澡換衣服,舒适的家居服換下剪裁合身的休閑西裝,沈恪擦着頭發從浴室出來,本想着去廚房随便弄點東西吃,但某個念頭甫一閃過,腳下微頓,随即轉向了書房。
難得今天回來得這麽早,不如等林簡回來一起吃晚餐。
推開書房內間的門,沈恪信步走到長案邊,原想看看林簡最近又臨了什麽字帖,眸光垂落之際,卻被一旁的幾本書吸引。
看清了封面的內容,下一秒,沈恪臉色微變。
他蹙眉将那幾本書拿起來,随意翻了翻,确定不存在書皮裏塞着別的輔導書這種荒誕的情況存在,手上的書就是原原本本的原廠原封。
想來也是自己糊塗了,就算要欲蓋彌彰,也應該是輔導書的封皮裹着這本《他們的世界》來打掩護,哪會有人本末倒置。
一瞬間,沈恪的神情凝重起來。
如果林簡看得是任何一個類型的雜書野談,哪怕是沾了奇.技.淫.巧的帶了顏色的禁.書,沈恪都不會這樣遠愁近慮杞人憂天。
男孩子,青春期,懵懂躁動、熱血獵奇的年紀,偶爾出格也很正常。
但偏偏,這幾本全是研究同性文化的著作,涉獵範圍非常廣,若是列成書單,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挑選之後的産物。
所以,林簡為什麽要專門挑這些書來看?
是單純的探索解惑,還是受到了其他另類的啓發……或者刺激?
沈恪察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他想,還好——
好在林簡并沒有遮遮掩掩,這幾本書就大大方方地擺在這裏,像是少年坦然又直白的态度,就是看看而已。
但願是自己想多了。沈恪俯身将長案上的那幾本書歸攏起來,準備按照分類放回書架上。
他走到書庫最裏面的位置上,在最後一排書架前停步。
木質書架上的感應燈适時亮起,沈恪依照書架上的銘牌目錄找到第一本對應的位置,而擡眼的瞬間,目光再次僵硬。
那本《歐洲同性戀史》安安靜靜地被擺在書架上,和他手裏的這本連版次都一模一樣。
沈恪拿着書的那只手頓住,而後按照目錄依次找到另外幾本書的擺放位置,無一是同樣的結果。
這些并不是他書房裏的藏書。
而是林簡專門買回來研讀的。
整個一個晚自習,許央都感覺林簡有些神游天外。按照林神以往的刷題習慣來說,一套試卷從開始到結束根本不會有停頓的空隙,肯定是從頭到尾一氣呵成,但今天就很反常。
林簡在做題的間歇會偶爾停下來,望着筆尖出神,那情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在思考題目,因為太過于游離,等隔幾秒反應過來後,再回神繼續。
況且,一節晚自習下來,他起碼看了五六次時間,眉宇間還帶着顯而易見的煩亂,似乎……是在焦急地等着放學。
果然,最後一節晚自習的鈴聲剛一響起,林簡便迅速放下筆,桌面上的習題冊和筆記本都沒有收,一陣風似的刮出了教室。
“我靠……”秦樂看着那個從門口一閃而過的人影,喃喃道,“剛才什麽玩意兒飛過去了?”
許央暗自“啧”了一聲,貼心為他解惑,“大概是一顆少年春心吧。”
林簡是第二節晚自習開始,才意識到自己究竟犯了一個多麽嚴重的失誤的。
他竟然把那幾本書忘在了沈恪的書房裏。
他不敢想象沈恪若是看到了會是什麽樣的反應與表情,只能在心底祈禱,但願沈恪還沒有回去,或者幹脆今晚公務繁忙,徹夜不歸。
但若是事與願違,他看到了的話……林簡不敢再往下想,招手攔下一輛出租車,疾馳而去。
林簡覺的自己的腦子就沒這麽精彩過,這一路好的壞的可能發生的情形他都猜了個遍,而等到從車上下來,一路飛奔跑到別墅院門口,隔着偌大的院子看見一樓中廳的燈光時,脊背上跑出來的熱汗霎時變得冰冷一片。
沈恪在家。
林簡站在院門外躊躇片刻,最後還是擡手推開了門。
沈恪兩個多月前對他說過,他人經受的,你必經受。
而事已至此,無論接下來進門将要面對什麽,驚濤駭浪也好,诘問質疑也罷,他都受着。
有了這樣的心理建設,他整個人反而冷靜下來。
怕什麽呢,他近乎自暴自棄地想,大不了就實話實說,承認自己喜歡同性,又能怎麽樣?
——反正也沒說是誰。
阿Q精神的力量支撐是立竿見影的,林簡平複了一下急促的呼吸,開鎖進門,而臆想中的畫面并沒有出現。
沙發上沒有冷臉等待盤問他的人,反而是最不常用的廚房裏,亮着一盞明亮的燈。
林簡換鞋進屋,走到廚房門口,沈恪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很自然地同他打了個招呼:“回來了,今天這麽早?”
當然早,打飛車趕回來的。林簡梗了一下,反問道:“你不是更早?”
沈恪人高腿長擋在廚臺前,身後的人完全看不到他在擺弄什麽,聽他這樣問,也沒回身,只是很輕地笑了一下,說:“下午參加一個行業協會的座談會,結束就直接回來了,正好,一起吃個夜宵?”
無論是語氣還是神态,沈恪一切如常。至此,林簡那顆一晚上跳得雜亂無章的心髒終于堪堪歸位,他默默呼出一口氣,說:“好……對了,你在做什麽?”
沈恪一手托着一個碗底轉過身,頗為無辜地用事實回答:“還能做什麽,晚飯啊。”
林簡看清了碗裏的食材以及垃圾桶裏的送餐盒時,很難不眼前一黑。
好吧,如果把頂級食府送來的外賣倒進家裏的碗中,也能勉強算做了一頓“晚飯”的話,那他确實無話可說。
“我去洗個手。”林簡說完離開廚房,洗完手後看見沈恪正在将碗碟端到餐廳,猶豫片刻,還是直接奔向二樓。
整個二樓都暗着,林簡拍亮一盞壁燈,快步走進書房,看見長案上依舊還在原位的那幾本書時,緊繃了一晚上的神經終于徹底松懈下來。
萬幸,看樣子沈恪确實還沒上來過。
但這樣驚心動魄的經歷,他再不想還有下一次了。
林簡腳步很輕地走過去,将那幾本書摞好抱起來,準備帶回自己的房間。
驀地,掌心被硬物硌了一下,視線中出現了藍色一角,是其中一本書的書簽滑落下來。
林簡順手翻開書頁,要将書簽放好,而下一秒,他原本清淡的眸光倏然凍住。
強大的記憶力體現在了最不該發揮作用的時刻——
這不是這張書簽原本夾放的頁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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