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宿醉的結果就是第二天清晨醒來時頭痛欲裂。
有軟糯的觸感停留在指尖, 一下下帶着微潮的濕意,林簡睜開酸脹幹澀的眼睛,緩緩轉頭, 就看見一顆湊近放大了的狗頭——皮蛋正歪着頭坐在床邊,朝他歡快地吐着舌頭。
林簡還略顯迷蒙的目光對它對視幾秒, 倏然間清醒過來。
昨晚,宿醉,沈恪, 登機牌。
碎片式的剪影走馬燈一樣穿過腦海, 最後落在了閉上眼睛之前的那個畫面上。
暗埋深藏許久的秘密被沈恪無意間窺探, 再加上酒精的折磨,昨晚林簡幾乎失控又失态。
而一段冗長的沉默過後, 沈恪卻只是扶着将快要脫力支撐不下去的他躺在床上, 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好好睡一覺, 有什麽話, 等明天你清醒了我們再說。”
林簡睜着一雙浸滿血絲的眼睛看着他。
沈恪無奈,最終嘆了口氣, 指腹輕輕點了一下他薄紅的眼皮, 用幾近安撫的口吻,低聲說:“閉眼睡覺, 乖一點。”
乖一點。
溫沉如水的語調, 是林簡被酒精灼燒瓦解掉所有意志後的一泓清泉, 于是他飲鸩止渴般, 乖乖閉上了眼睛。
這一覺就直接睡到了現在。
所以……昨晚說“醒了再說”的那個人呢?
林簡捂着額角從床上起身,顧不得還在隐隐跳動脹痛的太陽穴, 也來不及換下身上那套還沾着昨晚酒氣的舊衣,趿着拖鞋走出房間。
陽光從拉開的窗簾處透進來, 清晨的小客廳安寧整潔,林簡臉色蒼白地站在卧室門口,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四周,發現沙發上墊有一條疊好的毯子,像是暗示着昨晚有人在這将就了一夜,除此之外,整個房間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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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沙發坐墊上的一絲褶皺都沒有留下。
這一刻,林簡看着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的房間,說不清是應該失落還是應該慶幸。
他獨自在客廳裏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沙發旁邊拿起那條毛毯,放回卧室床頭,随即又走到床邊的地板上,垂眸看着那個仍然四敞大開的行李箱。
那個藏着他無人可知的秘密的棕色盒子已經被扣好,放在了行李箱裏的原位上,林簡面無表情地盯了半分鐘,而後彎腰從行李箱裏拿出一身家居服,轉身去浴室,重新洗了個熱水澡。
衣服換下,零星的酒氣也被熱水沖走,林簡站在浴室鏡前刷牙的時候想,可能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即便昨晚的情形如何難以收場,沈恪依舊用他自己慣有的方式,冷靜又理智地接住了他的一場失态狼狽,也保全了他最後一絲體面。
至于那句“醒了再說”……還要說什麽呢?
裝作無事發生,繼續粉飾太平,這不就是他昨晚希望的結果嗎?
但是既然如此,他又在獨自落空什麽?
別想了,林簡吐掉嘴裏的漱口水,在心底告誡自己。
就像那張沈恪睡過的沙發一樣,如果那個人願意,甚至可以泰然處之地不留下一點漣漪。
林簡擦着頭發回到客廳,先去給皮蛋換了水添了口糧,又把他的睡墊從裏到外消毒一遍,忙完了這一通,時間正好七點半。
醉後的腸胃最需要慰藉,林簡本來想去小廚房弄點吃的,可剛從沙發上起身,玄關那邊忽然傳來動靜,下一秒,公寓的門就被人用鑰匙從外打開了。
林簡出現了短暫的怔愣。
尤其看着沈恪走進來,手上還拎着打包好的幾樣早餐時,這種怔然便慢慢變成了驚詫。
他竟然沒有走?
看見林簡一身清爽地站在客廳,沈恪也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彎了彎眼尾,說:“我還以為你會再多睡一會兒。”
林簡站在那裏,看着像是憑空出現的人,感覺自己一顆心跳動得由慢及快,又在即将心率失調的前一秒,緩慢地落到原位。
“……沒有。”林簡抿了一下幹燥的嘴唇,說,“喝的是酒又不是安眠藥,怎麽會睡那麽久。”
“也對。”沈恪像是自然而然地認同了他的這個說法,接着口吻輕松地問了一句,“難不難受?過來吃點東西。”
“你……”林簡站着沒動,目光從沈恪手上打包的餐盒又轉到他的臉上,眉心不自覺地蹙了一下,“所以……你一大清早,是去買早餐了?”
“不然呢?”沈恪微微挑眉看他一眼,有些意外地朝他揚了一下手裏的東西,好笑地反問道,“這麽不明顯嗎?”
我還以為你走了。
林簡在心底回答說。
“昨晚逞能喝那麽多,今天胃不難受?”沈恪邊說邊向小廚房走,“奈何我做的東西實在是拿不出手吃不下口,只能出去買點借花獻佛了——還傻站着幹什麽,過來拿碗筷。”
“哦。”林簡如夢初醒般,深深舒了口氣,去廚房拿出碗碟擺好。
兩個人站在餐桌邊,将打包回來的早點依次擺上桌,至此,氛圍還算平靜輕松,并沒有臆想中的尴尬與難堪。
也對。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沈恪從不曾、也不會讓他難堪。
養胃的小米遼參粥,配着剛蒸好的玲珑菜卷,小菜也很是清淡,新鮮嫩脆,看上去便讓人食指大動。
兩人相對而坐,安靜無聲地各自用早餐,等林簡喝過一小盅粥後,沈恪放下碗,忽然問了一句:“還難受嗎?”
林簡在明媚的晨曦中擡起頭看他一眼,說:“好多了。”
“嗯。”沈恪徹底放下筷子,神色和口吻都很平靜,“徹底醒酒了?”
林簡微微一怔,随即小幅度地點了下頭:“醒了。”
“好。”沈恪忽然說,“那我們談談。”
林簡無法不暗自怔然,此情此景,這句“談談”,像是一下子将他帶回到年幼時光,那段被沈恪養在家裏的日子,有很多次,沈恪也是這樣平靜溫和地對還是個孩子的他說,我們談談。
談什麽呢?沈恪行為處事有自己的一套原則和理論,面對這人生海海泛舟而行的大千世界,更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與風骨。從小到大,林簡聽到的、學到的處事态度,都源于這個人。
處事不驚,遇事不亂,戒急戒躁,行穩致遠。
而多年後,兩人對坐在清晨柔陽之中,沈恪又說,我們談談。
林簡抻了張紙巾擦過嘴角,繼而将那薄薄的一張紙攥在手心,低聲問:“談什麽?”
沈恪靜了靜,目光從他隐約發白的指骨上移開,落到他酒後仍顯蒼白的臉上,說:“談談我和你。”
林簡一言不發,一顆心被這句輕緩的“我和你”拉扯得忽上忽下,墜在半空沒有着落。
“如果上次在競标會上,我們沒有遇到……”沈恪說到這很輕地皺了一下眉,仿佛這是個讓人并不太開心的假設,過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那麽,你是不是就真的不準備回來,也不準備再和沈家有任何牽扯瓜葛了?”
“沒有。”林簡思忖頃刻,實話實說,“我沒有那樣想過。”
“好。”沈恪又問,“如果是那樣的話,你準備什麽時候回來?”
“過十年。”
這句回答林簡幾乎是無需思考便脫口而出,說完後,自己倏然頓住。
因為沈恪的臉色微微變了。
幾乎在他說出口的第一時間,沈恪就解碼了這句“十年”背後的深意。
十年。
林簡在用時間做對沖。
沈恪當初養他十年,所以他也要離開十年。
十年前,你始終當我是那個你養大的孩子。
那麽我也用十年時間去沖淡記憶,用時間償還時間,等這十年過後,再站到你面前時,是不是你看向我的目光,能稍有改變?
沈恪看着對面的青年,沉沉嘆了口氣。昨晚那種巨大的無形的酸澀再一次漫上心口,像鈍刀,在心髒最柔軟的位置上來回拉扯,泛起難以言說的又悶又重的鈍痛。
怎麽,這麽傻?
“你……”
“別問了。”沈恪剛剛出聲,卻被面前的人生生打斷。
林簡垂頭閉了一下眼睛,而後擡起目光,平直地看着沈恪,壓抑着眼底幾乎要藏不住的痛楚,“不談了,別問了可以嗎?”
這樣自暴自棄的口吻,沈恪眉心一點一點地蹙了起來。
“昨晚我說過了。”林簡狠狠咽了一下喉嚨,掩飾着聲音中的喑啞,“你不要管我了,行不行?”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林簡注視着對面的沈恪,心中湧起難以抑制的悲涼。
這個人永遠溫和理智,永遠風度克己,但同時,也永遠高不可攀,平等淡漠地垂眸注視着身邊的每一個人。
他溫柔平和,卻誰也不愛。
就像是,用力踮起腳,伸出手,也無法觸及的那冷太陽。
溫暖又冰涼。
“不要管我了,就這樣吧,行不行?”林簡微垂下頭,又問了一遍。
從沈恪的角度看過去,能看見他修長的脖頸與肩背拉出一道利落繃緊的線條,像是一張被人蓄力拉開的弓,弦韌勁道,拗成固執又倔強的姿态。
沈恪的聲音比平時低沉一些,他輕聲叫了一句他的名字“林簡,你擡頭。”
林簡卻沒動,過了很久,沈恪發現他一直繃着的那口氣似乎消散了,肩膀的線條幾不可查地垂落坍塌下來,仿佛堅持過後的驟然脫力。
又過了很長時間,林簡終于擡起頭,直視着他問:“或者,你想我怎麽樣呢?”根本不等,亦或是不需要沈恪的回答,他語速稍快地自顧說下去,“怎麽樣都可以的,只要你說。”
“再不見面,或者我再離開,不出現在你面前,都可以。”
“只要你說出來。”
半晌,沈恪說:“我從沒那樣想過。”
“好。”林簡點點頭,眼底的血絲似乎又重了一點,但卻沒有水汽,畢竟他從不在這個人面前流眼淚,“其他的呢,只要你說出來,我就去做,但是——”
林簡直視着他,一字一句,那麽輕卻那麽重:“只有一件事不行,你管不着。”
這一瞬,沈恪眸光無聲晃動了一下。
一件事,什麽事?
就是喜歡你這件事。
我沒辦法控制,你也同樣管不着。
因為喜歡你,是我一個人的事。
與你無關,與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數我一身傲骨,卻甘願淪為這場愛意的囚徒。
只肯為愛臣服。
沈恪久久沉默,只是用黑沉的目光靜靜看着眼前的青年。
面容蒼白清瘦,眉眼清冷又犀利,這樣一個疏離孤拔的林簡,卻會用最虔誠卑微的口吻說喜歡,用自暴自棄甚至是自我厭棄的姿态,豪擲一場長達數十年的、完全看不到盡頭的暗戀。
恍惚間,沈恪又想起昨晚無數次問過自己的那句話——
沈恪,你都做了什麽?
有很輕微的聲音傳來,片刻後,身側的陽光被高大的身影擋住,林簡怔然擡起頭,看着走到他身邊來的沈恪。
兩道目光在半空碰撞糾纏,過幾秒,沈恪忽然擡起手,掌心覆在他的頭頂,很輕地揉了兩下。
“別難過了。”沈恪的聲音如同揉在他發頂的手掌一張,溫沉又輕緩,帶着安撫與縱容的力道,說,“林簡,我不管你,你且自在随心。”
你的愛意,永遠珍貴而自由。
*
那天沈恪離開後,林簡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他。
一來是城市公園的項目破土動工,他和項目組需要每日進工地踏勘現場,此外工程開始後,便有無數份彙報方案和進度報告需要他來寫,原本就有限的時間又遭遇無限壓榨,連續加班再次成了常态。
好在這樣忙碌的工作狀态能夠讓人無暇其他,像是完美的僞裝,疲憊感能夠抵消一切夜深人靜時的獨自幻想。
經過那夜的“酒局風波”後,林簡本以為再回到項目組時,會迎來此起彼伏的各異眼光,但風平浪靜地過了幾天後,他發現自己可能有些杞人憂天了。
那天晚上他被沈恪帶走的事,除了方景維之外,似乎再無人知曉。
而方景維在親眼目睹了他與沈氏大老板種種不同尋常的關系後,也沒有私自诘問過他,只是在一次深夜加班時分,兩人去茶水間沖咖啡偶然撞面時問了一句:“你和沈氏的沈董之前認識?”
林簡沒有刻意回避,卻也沒想詳細解釋,只是說:“算是,小時候曾在他家裏住過一段時間。”
“怪不得。”方景維端着咖啡杯釋然而笑,“看來是我那晚聽錯了,所以才會錯意,原來是這樣。”
“聽錯什麽?”林簡邁出茶水間的腳步一頓,回身問。
方景維笑道:“那晚沈董說‘我的人’,我還暗自吃驚,以為……現在想來,應該是我酒後聽得不真切,他說的,可能是“我家的人”,是我理解有誤。”
“哦,這樣。”林簡怔然片刻,卻對方景維剛剛的描述完全沒有印象,大概是那晚他确實喝得太多,以至于只記得是沈恪憑空天降将他帶走,對于當時他說了什麽,卻絲毫不記得。
“還有……”方景維稍作猶豫,而後竟然舉着咖啡杯朝他微微欠身,歉意道,“那晚我酒喝得多,言行舉止可能有些失态了,如果有冒犯到你的地方,希望你別介意,我可以道歉,誠心實意的。”
林簡面色稍霁,靜了片刻後,也同他微微舉了一下手中的咖啡杯,淡聲道:“組長言重了。”
淡然揭過,自此不提。
然而,随着工程進度的推進,林簡接下來要随項目組和承建方的材料采購部一起去趟外地,進購一批大宗材料。出差跑外原本沒什麽,但是這樣一來,皮蛋就沒有人照顧,成了留守毛兒子了。
思來想去,林簡還是決定問一問沈恪,方不方便在他出差的這段時間,先将皮蛋接回去,如果對方公事繁忙近期無法抽身的話,他也可以送過去一趟。
出行日期定在兩天後,這晚林簡洗過澡後,站在卧室的小陽臺上,猶豫再三,還是撥通了那串號碼。
已經是北方的深秋,夜風很涼,林簡握着手機等了許久,直至電話那端無人接聽自動挂斷。
暴露在睡袍袖口外的手腕被風吹得冰涼,林簡凝神看了一會兒手機屏幕,在黑屏的前一秒,又按下了重播。
而這次,等待的時間不算太長,電話就被接聽,只不過,那邊說話的人不是沈恪。
“您好,我是沈董的助理,請問您是?”徐特助禮貌地問詢道。
林簡心中卻沒來由地一突。
他打的是沈恪的私人號碼,而使用這個號碼的手機,沈恪從來不會讓助理或是秘書臨時保存。
“你好,我叫林簡。”林簡蹙着眉心,口吻還算平靜,但稍顯加快的語速卻出賣此時內心的不安,“請問……沈恪方便聽電話嗎?”
大概是從沒有人在助理面前這樣直呼過沈恪的名字,徐特助明顯愣了一下,但這畢竟是老板的私人手機,他還是嚴謹又客氣地說:“現在不太方便,請問您有什麽事,我可以代為轉達。”
林簡心中的不安陡然加重,他開口直接問道:“他在幹什麽,為什麽不方便?”
“呃……”徐特助猶豫着,“這個……”
“我打電話來,是想讓他把皮蛋接回去。”林簡洞悉對方的踟躇,毫不客氣地扔出殺手锏。
如果說徐特助不知道林簡是誰還情有可原,但是老板養在身邊這麽多年的愛犬,那他可太熟悉了,而現在這人居然說……
徐特助不敢怠慢,神色一凜,實話實說:“不好意思,沈董最近可能不太方便出行,這樣……您給我一個地址,我明天過去接皮蛋,可以嗎?”
“他怎麽了?”林簡握着手機的手指驟然收緊。
“……嗯,沈董他……”
“你說。”林簡沉下一口氣,幹脆利落道,“他是我小叔叔,沒什麽不方便告訴我的。”
原來是這樣——徐特助如蒙大赦,長舒一口氣:“沈董昨天出了一點小意外,左腿受了傷,今天上午剛做完手術,所以……”
“地址。”林簡飛快打斷他的話,說話間已經快步從陽臺跑回房間,從行李箱中翻出一套外出的衣物,“告訴我在哪家醫院,我馬上過去!”
深夜,網約車飛馳在高速路段時,林簡坐在後排想了很多。
一開始是想自己既然要在這邊長期生活一段時間,那不如購置一輛代步車,免得再出現這種臨時情況時,出門都不方便,畢竟司機師傅導航顯示要三個半小時才能到,如果是自己開車的話,可能會節省半個多小時的時間。
這樣就能早一點見到沈恪。
又想北方的深秋确實很冷,自己出門時應該多加一件外套或是大衣,而不是這樣急匆匆的穿着長褲襯衣就跑出門來。
只為早點見到沈恪。
還想着以沈恪現在的身份,哪次正式出行不是前呼後擁多車開路,怎麽這次就這麽寸,會在高峰路段發生車禍,也不知道他身邊的那群保镖助理秘書司機,是怎麽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
而他現在只想早點見到沈恪。
車子劃破稠密的夜色,向前飛馳着,林簡在座位上仰頭深深呼吸。
快一點,再快一點。
三個多小時候,網約車在市中心醫院大門口停下,林簡重新站在闊別五年多的南市土地上,沒有任何波瀾與欣喜,下了車直奔病房樓跑去。
淩晨一點,更深露重。林簡一身單衣,裹着濕潤的寒氣站在了特護病房的樓層。
整層病房口異常安靜,只有護士站的引導牌和安全出口的指示燈亮着。
林簡穿過空無一人的走廊,來到最裏面的一間病房門口,擡手輕輕敲了下門。
護工和今晚值守的生活助理還沒有休息,兩人聽見敲門聲,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就見門口站着一個清隽卻蒼白的青年。
生活助理提前得到了徐特助的通知,但還是與他确認:“您是……林先生?”
“林簡。”林簡渾身上下冒着寒氣,稍稍一點頭,目光越過面前的兩個人,落到病房最裏間卧室的那張寬大的病床上,病房裏只亮着一盞睡眠燈,所以看不清床上躺着的人的面容,只能大概看到沈恪的身形輪廓,“他……怎麽樣?”
生活助理笑了笑,讓出門口的位置,引林簡入內,聲音很輕地回答說:“左腿胫骨骨折,平臺移位,但手術很成功,醫生說修養好後認真複健鍛煉,不會留下後遺症。”
“嗯。”林簡點點頭,緩步走到病床前,垂眸看着躺在床上阖目沉眠的人。
至此,悶在他胸腔中已經好幾個小時的、左右橫竄紮着心肺的那口冷氣才終于穩當地舒了出去。
林簡在沈恪的床邊坐下來,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人。
應該是輸液的藥物中有安眠鎮痛的成分,所以沈恪此時睡得很沉。
哪怕下午才做完手術,但沉眠中的沈恪只是面色有些蒼白,神情卻依舊絲毫不顯狼狽。
他永遠是那個從容的,溫沉的,矜貴的紳士。
沈恪穿着病號服的一條手臂搭在被子上,還打着滞留針,旁邊櫃子上的心電圖檢測儀顯示規律又平穩。
林簡的呼吸都變得很輕很輕,他伸出手,用指骨輕輕碰了一下沈恪的手腕,觸感冰涼,于是林簡就輕輕托起他的那只手掌,放進薄被之中。
可能是沉靜的黑夜催生放大未知的孤勇,林簡猶豫了一秒,沒有抽出那只與他交疊的手。
這是第一次,他握他的手。
沈恪所住的這間特護病房是非常大的套件,三室一廳,除去沈恪住的這間最大的房間外,另有兩個休息室。夜闌人靜,生活助理和護工架不住林簡執意留下照看,只得去休息了,此時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過了很久很久,林簡藏在被子裏的那只手微微蜷縮,用掌心從下至上的,包裹住沈恪的指尖。
“騙子。”林簡看着床上躺着的人,用很輕的聲音嘀咕了一句。
“當年我走時,你是怎麽答應我的?”林簡斷續着自言自語,“你說你會過得很好很好,會照顧自己……騙子。”
無人應聲,他便自顧地笑了一下。
“快點好起來啊。”林簡低喃。
無人回答。
林簡的視線始終落在沈恪臉上,逡巡過他英挺的眉峰,高挺的鼻梁,好看的唇形,最終又落到那雙緊閉的眼睛上。
“很疼吧?”林簡輕聲問,嗓音卻喑啞着,“可不可以替你疼?”
從小到大,在林簡的印象中,沈恪從來無堅不摧,他每臨大事則顯靜氣,無論遇到多麽棘手的問題,從來不會自亂陣腳,被情緒左右。這還是第一次,林簡見到安靜得有些脆弱的沈恪。
時間分秒流逝,林簡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張面容,一直到眼底發酸發澀。最終,他閉了閉眼睛,在無人的深夜中的病房裏,微微湊近了他。
就當是縱容,你原諒我。
鼻息交錯,沈恪的呼吸很輕,周身慣用的雪杉木質香調也被消毒水的味道所掩蓋,但垂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林簡還是覺得難以自抑地目眩神迷。
多年蟄伏的、早已濃得化不開的情緒在此刻湧上心口,化為無聲暗湧的海浪,一次次澎湃沖擊着神智。
林簡保持這個姿勢大概有長達五分鐘的時間,最後終于在深沉的夜晚中,第一次放任自己的癡心妄念。
他吻在他的唇畔。
氣息交融,一觸即逝。
這樣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甚至只敢以黑夜作為掩映。
明明是長久的貪嗔癡俗得到了自我滿足,但林簡卻陡然陷入了更大更深的自我厭棄中。
一吻即離,他甚至不敢再去看沈恪緊閉的眼睛。
“小叔叔……”林簡趴在他的床邊,将整張臉埋在臂彎中,許久,聲音嘶啞地低聲呢喃了一句。
“我到底該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