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這一刻, 房間內陷入了一陣恍若無人之境般的沉寂。

林簡維持着一個略顯怪異的姿勢,過了好幾秒才僵硬着身體轉過頭看向沈恪。

聲音不知道是從哪找回來的,林簡幾乎懷疑是不是自己嗓子裏吐出來的聲響。

半晌, 他喉嚨狠狠一滾,迷茫又震驚地問:“艾嘉姐……剛叫、叫我什麽?”

事出突然, 沈恪也沒料到這個向來不按常理出牌的表妹會石破天驚的來這麽一句,對上林簡荒蕪茫然的眼神,沈恪沉吟兩秒, 只好“唔”了一聲——

“就是那個你應該叫小姑姑的表姐, 忽然喊了你一句嫂子, 還記得吧?”沈恪試探道。

林簡:“……”

眼下哪裏是回憶冷笑話的時機,林簡下意識的第一反應就是去看沈長謙夫妻的臉色, 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爆炸性訊息, 林簡本能地要去解釋甚至是遮掩。

但沈長謙和叢婉只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 聽艾嘉扔出這樣天震地駭的話後, 也只是雙雙愣了下,而後叢婉嗔怪地輕聲對艾嘉說了一句:“胡鬧, 哪有這樣亂喊的輩分, 你們還不如各論各的。”

林簡再一次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更讓他震撼的是,沈長謙居然也低咳一聲, 說了句“可不是。”

林簡:“……”

林簡徹底懵了。

像是身陷于巨大的迷茫的空白之中, 一顆心晃上晃下飄飄蕩蕩地落不到實處, 他像是浮木般尋求攀附, 随着本能将視線投給沈恪。

沈恪眉心蹙起很淡的一絲褶痕,本想趁這兩天林簡人在這裏, 慢慢将這件事滲透給他知道,誰成想艾嘉出手就是王炸, 在沈恪聽見“嫂子”那兩個字的時候,難得有一瞬間,也加入了林簡的二人懵圈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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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天生控場絕佳,在最短的時間內迅速調整好神情。

沈恪走過來,單手搭了一下林簡的肩膀,不動聲色地将人往懷裏帶了一下,借助這樣一個細小的動作,稍稍安撫林簡已經炸毛的神經線。

但不得不說,沈恪的懷抱對于治愈任何情形下的林簡,都恰有奇效。

感受到掌心下的肩膀慢慢松弛下來,不再那麽異常緊繃,沈恪溫聲道:“就是你想的那樣,我爸媽都知道了,不過別太焦慮,結果也如你看到的這樣,都很好。”

林簡還是不敢去看沈長謙夫妻的表情。

而剛剛一頓瘋狂輸出的艾嘉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闖了禍,有些手足無措地向林簡解釋道:“對不起啊我林,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們知道,所以才——”

“這孩子,別繞小簡了。”叢婉好笑地打斷外甥女的語無倫次,而後走到林簡身邊,很溫柔地再次拉住他的手,輕聲說,“其實我們都知道了,所以你不用有什麽顧慮,也……別覺得不自在,好不好?”

手背上的溫度順着手腕游走于整條胳膊,而後轉了個彎妥帖地流經心髒,林簡慌亂跳動的一顆心逐漸平息下來,但随即一湧而起的,便是漫天蓋地愧疚。

他動動嘴唇,半晌,才發出幾個嘶啞的音節來:“……對不起,我——”

“說什麽傻話。”沈長謙轉動輪椅,來到妻子身邊,面對着林簡的時候,後者下意識地蹲了下去,與他平時。

沈長謙嘆了口氣,忽然擡手揉了一下他的發頂,這個小動作讓林簡登時一愣,因為哪怕在他很小的時候,剛來沈家時,沈長謙都未表現過這樣親近的舉動。

或許就連沈長謙自己都不習慣于如此輩直白地向小輩表達親昵,掌心在林簡發頂停留兩秒,就被他神色不太自然地收回,但随後,他溫聲對林簡說:“你這孩子道什麽歉呢,和誰道歉呢?”

林簡喉結滾動,卻不再遮掩隐瞞,啞聲說:“當然是向您和奶奶,我——”

作為從小被這老兩口寵着長大的孩子,林簡在他們身邊得到的溫情與愛護實際上不比在沈恪那裏得到的少,但是現在,這個他們護着寵着的人,卻将他們的兒子一把拽入這軟丈紅塵之中,私心扣在自己身邊,不死不休,固執得不肯放手。

要知道,沈恪是沈家的獨子啊。

這相當于是,他親手斬斷了沈長謙夫妻曾經期盼過的,含饴弄孫安享天倫的希翼。

所以他才無法不愧疚難安。

可沈長謙卻再次打斷他,竟然還輕聲笑了一下,瞥了旁邊的沈恪一眼,哼聲道:“你道什麽歉,我養在沈家那麽多年的好孩子,就這樣被人糊弄走了,該道歉的恐怕另有其人。”

說完停兩秒,居然還略帶嫌棄地低聲補了一句:“比人家大那麽多歲,好歹還叫了你那麽多年的小叔叔,虧你下得去手,也真好意思……”

這話聽得林簡再次震撼難言,但随即,被親爹吐槽“年紀大”的人卻輕笑一聲,接話道:“那怎麽辦,要不我不長了,等等他?”

林簡詫異又遲鈍地轉過頭去,下一秒,就對上了沈恪垂目看來的沉緩又柔和的目光。

“爺爺……奶奶……”林簡扶在沈長謙輪椅扶手上的手指攥得極緊,大力之下骨節處都略略泛白,“你們不怪我嗎,真的……可以接受嗎?”

畢竟,這是林簡從來想都不敢想的事。

這樣的求而不得,甚至要比當初對沈恪癡念妄想,有過之而無不及。

“還要我們怎麽說,說多少次你才能相信安心呢?”沈長謙微笑着嘆了口氣,道,“只有一件事啊小簡。”

林簡立刻說:“您說,我聽着,都答應。”

沈長謙眼底的笑意就變得溫和又慈愛,他搖搖頭,叮囑道:“從今往後,不要再讓自己受委屈啦。”

林簡一怔,眼眶迅速酸脹起來。

“快起來吧,別蹲着了。”叢婉拉住林簡的胳膊,将人從地上輕輕拉起來,而後微微仰頭,看着這個已經比自己高出很多的青年,悵然又唏噓的說:“小簡啊,身為父母,沒有人不愛自己的孩子,不管他長到多大,在父母膝下,始終都是個孩子。”

正如他們疼愛沈恪,從小至今,從未改變。

哪怕他們的兒子已經年過而立,早已獨當一面呼風喚雨,可在父母眼中,依舊也只是孩子而已。

“但你要知道,你也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孩子。”叢婉身上還披着林簡送的那條廣袖披肩,看上去确實是非常鐘愛一般,“所以在我們眼裏,你和小恪,都是一樣的。”

一樣的疼惜,一樣的挂念,一樣的,不忍心看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只願他此生順遂長樂,就夠了,就足以。

“所以,以後不要再說什麽對不起的話。”叢婉站到丈夫身邊,兩人微笑着看向林簡,為這段外人聽起來或許覺得光怪陸離的感情,添上無可撼動的一筆濃墨——

“我們是小恪的父母,從今天起,也是你的。”

*

林簡和沈恪陪沈長謙夫婦在澳洲度過了三天。

這三天中,林簡無時無刻不在想,若是人生真的有完滿一說,那他此生最為彌足珍貴的時光,便是此時了。

他何德何能,又是何其幸運,能夠得到這樣無可比拟的感情和珍視。

親情讓人覺得心暖,而愛情,則讓人無時無刻感到心軟。

從澳洲回來後的一段時間裏,林簡就知道了當初是沈恪先行一步,跑到父母面前“坦白”,他不止一次問過:“你當時是怎麽說的呢,為什麽爺、爸媽他們會這麽輕易的就接受了?”

“大概是習慣所致。”沈恪想了想,笑着回他說,“畢竟從小到大,他們就最心疼你,又知道了你當年為了他們的兒子遠渡重洋,在國外獨自飄了那麽多年,現在人終于回來了,他們自然不會再苛責什麽。”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林簡無法不信以為真。

而所謂“真相”背後的驚濤駭浪,沈恪原本就不打算讓他知曉,因為在他看來,與這件事最終皆大歡喜的結局相比,那些波折起伏的過程,着實不重要。

于是,這就成了他唯一一件瞞了林簡一輩子的事。

假期結束後,林簡再度紮進城市公園的項目中,每天重複着工地和工位公寓三點一線的日子,唯一給單調的生活平添色彩與暖意的,便是沈恪只有有時間,就會從南市趕過來,盡量多地陪在他身邊。

當初沈恪曾說,他喜歡的人,自然舍不得讓他為了自己奔波而來,林簡需要安心停在原地,等他來。

沈恪向來說到做到。

而時間久了,每次沈恪披星戴月的出現在面前,或者林簡每每察覺感受到他隐藏在那些無聲細節處的隐秘溫柔時,都會讓他無端生出一種“沈恪在彌補”的錯覺來。

彌補那些年錯失的陪伴,也彌補那段橫亘在兩人中間的,天各一方時的空白時光。

轉眼七月,到了北方最熱的盛夏時節。

林簡這天上午從項目施工現場回到園區,方景維召集所有項目的人開了一個簡短的組會。

散會後,林簡回到工位上,先打開電腦,回複了幾封工作上的郵件,而後照例登錄設計院總部內網,了解最新的工作動态。

片刻後,林簡滑動鼠标的手微微頓住,視線聚集在資訊欄半個小時前公布的一條工作通知上。

是一份關于一座私人中式園林的設計組最終成員名單。

這個項目早在林簡還在港城總部的時候就關注了,并參與了最初版的方案雛形設計,而且關于設計團隊的人選,當時設計院的大老板也十分屬意于他,但是現在,這一通挂在內網上的設計師名單裏,并沒有他的名字。

林簡坐在電腦前,臉上神色沒有什麽變化,只是眼神有些冷,片刻後,他合上筆記本電腦,從工位起身,直接走到辦公區方景維的辦公室門前。

站在厚重的磨砂門後,林簡輕輕舒了口氣,擡手敲門。

“進來。”

得到應允後,他推門入內。

方景維坐在辦公桌後,看清來人後微微一怔,随即放下手中的工作,靠上寬大的辦公椅背,口吻松快地問:“什麽事?”

自從幾個月前方景維被沈恪“重創”之後,再見面時,林簡和他之間一直維持着一種詭異平靜的和諧關系,工作上的事正常交流,私下點頭而過,再沒有更多的交集。

林簡原以為這就是最好的處理結果,畢竟都是成年人,不将個人情緒帶入工作之中是最起碼的職場原則,而方景維浸潤職場多年,當然也深谙此道。

但是今天的事,卻讓林簡産生了一點其他的想法,但願是他多想,但是事關工作,他需要直接求證。

“組長,今天總部內網挂出了滬市那家私人園林的設計組名單,您知道的吧?”林簡客客氣氣,不卑不亢地開門見山。

“知道。”方景維端起咖啡杯淡啜一口,臉上依舊挂着笑,“這個案子是總部高層前不久就決定的,只是公告今天才發而已,所以我一早就知道。”

身為設計院總部副總,方景維和林簡之間理所應當的存在信息差。

林簡到不在意這個,早晚無所謂,只是問:“那我請問一下,為什麽把我的名字從設計師成員名單中拿掉了,當初方案雛形,我是全程參與的。”

“哦,你問這個呀……”方景維依舊是不緊不慢的語氣,嘴邊還挂着笑意,但林簡忽然有種直覺——他早就知道自己會因為這件事找上門來。

“剛才不是說了嘛。”方景維水袖善舞,打得一手職場漂亮太極,“這是總部高層的綜合研判,集體決議。”

“……是這樣麽?”林簡深吸一口氣,直白道,“那請方副總指點,将我從設計團隊剔除的原因是什麽呢?”

“那原因可就太多了。”方景維放下咖啡杯,雙手交疊放在面前的辦公桌上,上身微微前傾,笑道,“比如考慮到你現在正長駐內地,需要長時間跟進這個城市公園的項目,恐怕沒有那麽多精力放在別的設計案上,再比如——”

方景維話音微頓,看着林簡笑了一下,才繼續說:“公司高層或許覺得,無論是從經驗還是能力上來看,你或許都不是成為負責這個項目的設計師的最好人選,所以優中取優,順位淘汰,有什麽問題嗎?”

林簡站在方景維面前,兩人之間隔着一張辦公桌和不算長的一段距離,林簡忽然想,如果現在我沖過去揮他一拳再離開,那麽按照這個距離來看的話,他也不一定能追得上我。

算了,太幼稚太中二了。

而且,很不值得。

林簡面沉似水,凝定清冷的眸光居高臨下地落下來時,仿佛覆了一層細碎紮人的冰霜,片刻後,他勾了下嘴角,直言不諱地說:“怕我耽誤工作進度?可是除了目前這個城市公園的項目外,我手上還有三個待成型的設計方案,而且其中一個的工程規模要遠超滬市的那個案子,總部将這些項目交到我這裏的時候,怎麽沒有考慮我會因為工作量增多而顧此失彼呢?”

“還有……”林簡有理有據,“我當然不會自負到認為自己的能力和經驗可以接下設計院所有的待定項目,但是滬市園林的設計方案雛形是我從一開始就參與設計的,如果覺得我的能力不行,為什麽現在延用的仍舊是當初的那版設計稿?還是說,所謂的優中取優,順位淘汰——”

林簡說到這話音停頓了一下,而方景維臉上原本和煦得體的笑容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面對面戳穿後的陰沉。

林簡嘴邊勾起一絲玩味又嘲弄的笑意:“到底是總部高層研判後的結果,還是您方副總假公濟私的借口呢?”

無聲的對峙在偌大的辦公室內彌漫開來。

許久,方景維徹底收斂了笑意,沉聲問道:“怎麽,如果是,你預備怎麽辦?跑到你那位叔叔那裏告一狀,讓他心疼憐惜,更甚者,直接沖冠一怒為藍顏,吞并收購了設計院,而你搖身一變,直接做我老板……哦,或者是老板娘?”

方景維笑容刺眼:“林簡,你會麽?”

這就是直接承認,毫不遮掩了。

林簡半晌沒有回應,片刻後,徑直轉身,大步離開。

在走出辦公室前,他腳步略一停頓,偏頭留下一句話——

“将個人恩怨代入職場行為……你未免太小瞧沈氏沈董,也太小瞧我了。”

說完再不多留,轉身出門。

*

盛夏夜,沈恪開車從高速駛出,出了收費站打電話給林簡,問人在哪裏。

林簡那邊聽起來四周極為安靜,果不其然,在電話裏回答說:“在市圖書館。”

沈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中控盤上的時間:“快九點了,還沒回來?”

耳邊傳來細微的交談聲,隔兩秒,林簡在電話裏笑了一聲,說:“已經結賬了,馬上就回去。”

沈恪透過前擋玻璃瞥了一眼濃重的夜色,淡聲道:“我一會兒就進市中心了,順路去接你?”

“并不順路。”林簡嚴謹又直白地指出,“你先回公寓等我,我這邊的公交車剛好在園區門口有站點,四站而已,不會比你晚到幾分鐘,沒準還可能趕在你前面到,別折騰了。”

孩子自小就獨立又要強,沈恪無聲地勾了下嘴角,并不勉強他,到了下一個路口徑直左轉,率先往園區的方向駛去。

到了園區公寓樓下,沈恪熄火下車。

盛夏時節,園區裏不比冬日的人跡稀少,迎面拂來的夜風褪去了幾分白日裏的悶熱和喧嚣,廣場上乘涼消暑的人并不少。

沈恪下車上樓,乘電梯到達林簡公寓門外。

透過防盜門上的貓眼能看見客廳暗着燈,這就是林簡還沒回來。

不過沒關系,自打沈恪第一次登門,第二天就收獲一把林設計師親自去老式集貿市場裏配來的鑰匙,所以沈恪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樓梯間的聲控燈亮着,沈恪從口袋裏掏出那單把鑰匙,剛要開門,甫一低頭,視線便被門口角落裏的一個快遞箱子吸引。

他以為是林簡網購的快遞到了,由于家裏沒人,所以快遞員就将東西放在了門口。

沈恪原本沒在意,直接彎腰拿起那個盒子,準備帶進屋去,但将盒子拿起來的那一瞬間,他卻敏感地聞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息。

沈恪下意識去看,才發現,這份快遞并沒有寄件地址和寄件人的任何信息。

盒子包裝得非常嚴密,看不出裏面的郵寄物品,但拿着盒子的那只手掌心微涼,像是裏面放了冰袋,此時滲出來的寒意。

随即,沈恪托着快遞盒的手指忽然動了動。

他将手指移至眼前,映着頭頂聲控燈的光影,清晰地看見了沾染在兩指上,從盒子裏泅透出來的血跡。

沈恪眉心微蹙,将鑰匙重新放回口袋,擡手看了一眼腕表,而後拿着那個快遞盒子離開了林簡公寓門口。

工業園區的健身公園內。

沈恪站在一條長椅旁邊,用鑰匙劃開快遞盒外層纏繞的膠帶封條,下一秒,濃重濕寒的血腥氣迎面撲來。

沈恪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眉心微皺,垂眸看向快遞盒內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手寫的便貼紙,邊角已經被血跡浸透,呈現腐敗幹涸的暗紅色。

“倔強的小貓咪,我是如此長久地思念着你,且期待與你再度重逢。”

沈恪面沉似水,修長的指間夾着那張染血的便貼,輕輕一掀——

一具已經凍得僵硬的小貓屍.體,就赫然出現在幾個冰袋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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