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沈恪開車從國道收費站出來, 下了鎮裏自建的鄉道,又行駛了一段時間後,直到周遭水泥硬化後的路面已經完全看不見, 舉目皆是坑窪的土路後,才算真正到了城郊邊緣一帶。

七月正午的陽光毒辣刺目, 大片金燦燦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灑落在周遭房屋破敗殘舊的牆壁上,斑駁的磚石、狹窄的巷道,一排排連房兩旁堆積着破損的雜物和成兜的垃圾, 潮濕與腐交織的氣息彌漫在高溫的空氣中, 愈發顯得刺鼻辣眼。

這個時間, 附近租住的住戶大多在工廠上工,所以四周安靜異常。

沈恪繞過兩排平房, 在巷尾深處的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前站住了腳。

門虛掩着, 沈恪沒什麽猶豫地擡手推開。

與剛才路過的那幾棟平房不同, 這一處的院牆要比旁邊的院子高出很多, 而等門被推開的時候,沈恪擡眼望去, 才發現入眼即是一片很寬闊的空院子, 牆根下擺放着幾臺報廢生鏽的拉絲機,而院子盡頭, 則是一間廢棄空曠的廠房。

看樣子, 這裏曾經是一個私人小作坊式的拔絲廠。

沈恪擡腳邁過門檻走進去, 周圍寂靜, 等他步行至空院子中央的時候,對面廠房的鐵門忽然“吱呀”一聲, 發出一陣淩然牙酸的聲響,緊接着, 就被人大力從內推開了。

沈恪停下腳步,映着刺眼的陽光,看着從鐵門中走出來的穿着低腰牛仔褲緊身運動背心的白人男人,微微眯起眼睛。

Ansel,也就是林簡的生母的二繼子,曾經……或者說五年前,也曾是一名建築設計師。

但此時,眼前的男人落拓又頹唐,發須雜亂,褐色的眼睛裏已經看不見絲毫屬于一名行業設計師的優雅與風度,渾身上下散發着的,盡是暴戾陰狠的氣息。

Ansel手中拎着的長棍在腳邊劃出一道長長的拖痕,而在他身後,還跟着四個同樣手拿家夥的男人,全部都是外國人。

不知道這幾個人是Ansel來到國內後才開始狼狽為奸,還是一開始就跟着出獄的他從英國跑來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這幾個渣滓看上去已經在這個破敗的院子裏藏身了一段時間。

無聲的對峙其實非常短暫,Ansel眼神惡寒地将沈恪從上到下打量一遍,目光仿若毒蛇細信,而後聲音沙啞地用不甚流利的中文問:“你是誰,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即便現在正處于這樣寡不敵衆腹背受敵的情形下,沈恪的神情依然平靜淡然,沒有顯出絲毫慌亂無措,他一身黑褲黑襯衫,站在暴虐的陽光下宛如一棵孤拔挺立的胡楊,看着眼前的人,淡聲說:“你不需要知道這些,我來只問一件事,你找林簡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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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sel粘黏的眼神落在沈恪身上,猶如跗骨之蛆,過了很久,才聲調緩慢又怪異地問:“不如你先告訴我,你是他什麽人?”

沈恪回答地非常簡潔:“家人。”

“家人……”Ansel将這兩個字放在唇齒見嚼咂一番,随後忽然露出了一個古怪又暧昧的笑容,“這麽巧……我也是他的家人,名義上,他還應該喊我一聲……哥哥。”

男人最後兩個字口吻輕佻,仿佛這兩個字背後藏着某些難以告人的隐秘糾葛。

但沈恪知道,其實什麽都沒有,一切都只是他的故弄玄虛罷了。

“看樣子你并不驚奇?”Ansel見沈恪依舊從容平靜,仿佛很遺憾似的聳了下肩膀,“那麽,你一定也猜到了,我找林簡究竟是想幹什麽,對吧?”

他故意出言譏諷,意在激怒眼前神情冷靜的男人,但沈恪聞言卻絲毫沒有動怒的跡象,甚至很淡的彎了一下嘴角,平聲說:“不管你想幹什麽,你都見不到他了。”

“……這麽說,你是來替他還債的。”這話說完,Ansel忽然拎起手中的木棍,用一端直直指向沈恪,“知道那個人欠我的,要用什麽還嗎?”

而随着Ansel一令一動,他身後的那幾個男人,同樣握緊了手裏的刀械。

沈恪看着這樣的一幅場景,片刻,卻搖搖頭,很輕地笑了一聲,而後,他慢條斯理地解開襯衫的袖扣,将袖口向上彎折了兩道,仿佛自言自語般低聲說:“想不到我都這個年紀了,居然還有和人動手打場群架的機會。”

挽好了襯衫袖口,沈恪微微站直了身體,單手解開襯衫衣領最上方的那顆扣子,依舊從容不迫地告知對方:“但有一件事,你說錯了。”

“……什麽?”

“我不是來還債的,恰恰相反——”沈恪看着忽然間就朝他沖過來的男人,眼角倏然一銳,在揚手接住了那根迎面揮來的木棍的瞬間,沉聲說,“我是來替人讨.債的。”

随後那只攥住木棍的修長五指驟然發力,連帶着手持木棍的人,狠狠向下一掼!

Ansel是典型的歐洲男人身型,肌群突兀發達,但此時卻像是遭不住這千鈞般的力道一樣,整個人順着慣性直直向前一撲,而後胸腔下方便猛地被怼在了沈恪倏然間擡起的膝蓋上!

沈恪出手的動作太快,電光火石間,Ansel只覺得這一下已經把自己五髒六腑都一并錘碎!

而沈恪卻在這時一把松開他,反手抽過他已經虛握不住的那根木棍,手起刀落般一棍夯在了他的側臉上!

Ansel大腦瞬間一片空白,眼睛出現了短暫的失明,劇痛之下,腹腔和胃裏的酸水一陣翻湧,随即不受控地從口中噴湧而出!

耳膜嗡嗡作響,滿嘴的牙齒也像碎掉一樣針紮般劇痛,像是有溫熱的液體從耳蝸流出,順着霎時間腫起來的側臉汨汨流下,滴落在塵煙四起的地面上。

恍惚間,有一道低沉模糊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Ansel狠狠搖了下頭,才意識到,剛才那個人淡聲說了一句什麽。

“這一下,是替那兩只枉死的小貓讨的。”

劇痛與憤怒宛如烈火乍燃,在瞬間焚燒一切理智的同時,濃重的血腥氣息更是反向激起了男人骨子裏的暴虐與狂躁,Ansel突然嘶吼一聲,踉跄着轉過身,猛地向沈恪撲了過來!

而此時,被剛才那一系列瞬息萬變的情形驚在了原地的四個幫手,也終于反應過來,舉着手裏的裝備一齊朝沈恪湧了上來!

一場無休止的纏鬥這才真正開始。

……

等徐特助帶着公安部門趕到的時候,現場已經一片零亂狼藉。

粗粝堅硬的地面上,躺着四個已經陷入昏迷無知無覺的人,意識模糊的劇痛中,只有四肢偶爾痙.攣般抽.搐幾下。

而Ansel渾身浸血,五官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白色的緊身背心完全被血污浸染,難辨原色,他同樣躺在地上,看着一步步再次走近自己的沈恪,肢體卻再難一動半分,眼底終于漫上無邊的恐懼與絕望。

沈恪扔了手裏不斷滴血的木棍,直接撕下一段襯衫衣襟,潦草地裹住同樣鮮血狂湧的左臂——那是剛才的混亂中,被其中一個同夥在背後用砍刀砍傷的。

他走到Ansel身邊蹲下,向他伸出手——

那一刻,Ansel嘴唇顫抖,眼底的恐懼如有實質。

但沈恪只是平靜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對于他此刻驚懼也好,血人般的慘狀也罷,都毫不挂心,随後沾滿了血跡的長指直接伸到Ansel牛仔褲的口袋邊緣,從裏面夾出一包皺巴巴的煙盒。

沈恪沒用另一只手拿煙,直接将煙盒放在嘴邊,用門齒叼了一根出來,點燃後,很重地吸了一口,借尼古丁和焦油的氣息,短暫地平複麻痹着疼痛的神經。

“你……”Ansel的嗓子幾乎無法發聲,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一句話,像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零散磕絆地蹦出嘴邊,“你到底……為、為什麽……”

沈恪叼着煙,在淡薄的白色煙霧中微微眯起眼睛,隔幾秒,才低聲說:“當年你剽竊了林簡的設計圖手稿去參賽,被林簡檢舉揭發後,失去到手的榮譽并且被迫退行,極度瘋狂之下,暴力傷人,最終被本郡法院判處四年半的有效監.禁,但林簡向UKPO提交的設計作品侵權訴求,最終卻被駁回了。”

Ansel胸腔劇烈起伏着,驚恐的眼神中摻雜了巨大的難以置信:“……你、你是怎麽……”

“怎麽知道的?”沈恪額角也有一道不長的口子,這個垂頭的姿勢使得那道很細的血跡順着眉骨蜿蜒流下來,為原本沉素平靜的面容,平添了一份嗜血般鋒銳的淩厲感。

“還是那句話,你不需要知道。”沈恪聲調緩慢,卻一字一句地告知對方,“但有一件事,倒是不必瞞你。”

“你曾經用了四年半的時間去償還一次傷害,但眼下,恐怕要用半輩子的時光,去彌補觊觎他人寶貝的錯誤。”

“不、不可能!”Ansel大口喘息着,喉嚨裏的血沫随着急促激烈的呼吸不斷湧出嘴角,他惡狠狠地盯着沈恪,被揍得七零八落的理智難得有一秒的回歸,“那件事早已經過了申訴期,而且他沒有證據,他……”

“我有。”

沈恪聲線兀地冷了下來,從來溫和凝定的眸光宛如一柄銳箭,直直插在地上滿臉血污的男人眉心:“而且在這裏,不會再有你的生父和繼母庇護着你,對仲裁人員說那幅設計圖是你和林簡‘共同創作’的鬼話,相反,我有的是正規手段和途徑,讓你在牢裏反省自己失敗的前半生。”

“聽說你曾經仗着幼年時随林簡的生母長大,所以幾度和将自己和他作比較?”沈恪站起身來,聽見院門外傳來的由遠及近的警笛聲,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此時面如死灰狼狽不堪的男人,淡聲說——

“我養大的人,你也配?”

*

城市公園的項目進展非常順利,自從上次多部門聯合評估會後,不管是承建方還是騰晟那邊,別有用心的人都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起碼明面上,不再有人敢明目張膽大張旗鼓地打項目資金的主意,而也正因為沈恪非常“湊巧”地在評估會上露了個面,似乎就在衆人心裏留下了一種“大老板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也很關注”的錯覺,所以在工程質量上,更是無人再敢渾水摸魚,巧用心思。

而關于設計院的技術入股成為合夥人這件事……林簡經過慎重考慮,又分析對比了當前東家和內地幾家知名設計公司的優劣才發現,如果入股目前任職的港城設計院,确實不是一個最優選擇。

雖然在薪資和股權上,能獲得最大利益優化,但如果橫向對比技術研究、專利期使用續航以及各家企業在專業技術研發方面所投入的力度和重視程度的話,內地一家剛剛成立三年的行業新貴,則穩穩處于這條賽道的快序列中。

而且對于林簡而言,這家設計公司還有一個得天獨厚的優勢——

公司所在地距離南市僅僅一小時車程,堪比工作族正常通勤時間。

但現在所有的計劃和設想還都停留在起步階段,林簡有非常清晰地職業規劃,但也只是和心儀的企業進行了簡單的接觸和了解。與此同時,他同樣有着無法忽視的職業責任感,眼下最要緊的事,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城市公園這個項目中,确保一年半後,工程順利竣工。

林簡上午半天在項目工地摸爬滾打,中午時分才穿着滿是塵土的長褲T恤回到園區,夏季時令有午休時間,林簡準備趁這兩個小時,回公寓洗澡休息。

在工程現場的時候,無論如何煙塵密布林簡完全都可以接受,但是只要離開那個特定環境,他便立即開始潔癖發作,對于自己身上的一點污跡塵土都難以忍受。

進了屋,林簡率先紮進浴室,沖了個透徹清爽的溫水澡,而後才換上綢質居家服,走到廚房開始琢磨午飯吃些什麽。

冰箱裏的食材是滿的,肉蛋果蔬一應俱全,很多還是沈恪在這裏地那一個多星期,兩人隔三差五地從超市搬回來的,現在就剩下他一個人,恐怕是要慢慢吃到天荒地老了。

想到這,林簡将手中的西紅柿放到了廚房料理臺上,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又給沈恪打了一個電話。

結果依舊是響鈴不到三聲,就被對方按斷,不久後沈恪的信息就跳了出來。

【在開會,晚一點回你。】

林簡垂眸看着屏幕上的那幾個字,眉心不自覺地蹙了一下。

沈恪離開四天了,這四天裏他們只通過一個電話,還是在前天的深夜,沈恪回撥過來的。

不知道是不是林簡的錯覺,總覺得電話裏沈恪的聲音有點飄,似乎還裹挾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病氣,而等他問對方是不是生病了或者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沈恪卻笑着很直白地承認了。

說是昨天晚上有一場商業宴請,席間喝了兩杯推不掉的敬酒,結果發了汗,出門的時候步行到停車場,又被夜風吹了一小段路,所以嗓子有些不舒服而已。

林簡确實在對方低沉溫和的聲線中,聽出了一抹嘶啞,在确定沒有大礙後,才讓他注意休息,并且明确禁止他這周再來園區這邊,說等自己不加班時,周末回南市看他。

沈恪笑着答應下來。

除此之外,他們這幾天的聯系便僅僅是幾條信息——他們兩個都不是膩歪矯情的人,雖然之前的聯系也算不得頻繁密集,但是……林簡還是這幾天簡短的信息問候中,夾雜着一絲莫名其妙的古怪。

或許是關心則亂。

林簡嘆了聲氣,回複了沈恪一個“好的”,而後放下手機,到水池邊洗西紅柿。

下午的時間不需要再盯工地,林簡午休後走進園區寫字樓,準備給一個小型天然氧吧的設計圖收尾。

畫圖的時候,林設計師最為心無旁骛。

一個小時過去,電腦屏幕上的最終版設計方案即将完稿,林簡放在鍵盤邊上的手機卻瘋狂震動起來。

又是一個陌生的境外號碼,不需要接通,林簡也知道這是誰,畢竟這些年,他斷絕了和溫寧之間所有的聯系後,對方就總是這樣時不時地,換着號碼試圖再次聯系他。

而林簡從來不曾接通過,每每就是對方打一次,他拉黑一次,等下次對方再換了號碼打過來後,周而複始。

那件事後,溫寧曾哭着對他說過無數次抱歉,說繼子已經為了自己的沖動受到了懲罰,所以請林簡不要再追究設計手稿被剽竊盜用的事,如果刑期再加重的話,她的丈夫恐怕難以接受,真的要崩潰,那樣一來,這個家,就完了。

——他們的家而已。

命運的齒輪緩緩滾動,最終咬合在與曾經的痛楚完美閉環的那一個節點上。

作為母親,她再一次為了其他人,放棄了他。

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不管這其中有諸多萬般心酸的無可奈何,林簡都不會再看她一眼了。

震動不休的手機自動挂斷,林簡緩緩嘆了口氣,将擠在肺腔中那股紮人生疼的寒意舒了出去,而後才拿起手機,剛想将這不知第多少個號碼拉進黑名單,一條同號碼發過來的信息,就非常突兀的映入視線之中。

林簡微微蹙眉看着那段文字,第一遍像是沒看懂。

什麽叫做“Ansel已經被警方羁押,但是傷勢嚴重正在保外就醫,而且沈恪以設計專利侵權為由,向法院提起了訴訟,能不能請你聯系沈恪,我和Ansel的父親想當面求他原諒”?

還有那句“這是一場源于沈恪預謀好的傷害,小簡你可以自我保護,但是能不能放過Ansel這一次?算媽媽求你。”又是什麽意思?

林簡的視線死死粘在那幾行字上,連掌心漸漸浸出薄汗都沒有察覺,半晌,他猛地起身,一把抓起車鑰匙,握着手機飛奔出寫字樓大門。

在開車趕回南市的途中,那個還來不及拉黑的電話再度打了進來,林簡穩住心神,掃了一眼屏幕後,這次選擇了接通。

溫寧的聲音對他而言已經非常陌生了,尤其是在這樣慌亂語氣的加持下,電話那端,溫寧哭着對他說,她和丈夫已經得到了通知,馬上就動身回國,她的丈夫懇請林簡安排,能不能讓他們見沈恪一面。

溫寧說:“我好後悔啊小簡,後悔對你的虧欠和愧疚,也後悔上次打電話來,向沈恪坦白過去發生的那件事,我的本意是怕Ansel出獄後會去找你報複,所以提醒你要留意小心,但是我沒想到……會因為這通電話,給Ansel再度帶來牢獄之災……”

“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啊……”溫寧泣不成聲,“媽媽沒辦法看着你們任何一個人出事,所以,求求你好不好……”

林簡的眸光透過前擋玻璃,筆直又銳利地盯着面前單調封閉的高速路面,門齒幾乎要将下唇內裏咬穿,直到口中漫起淡淡的血腥味,尖銳的疼痛刺激了麻木的神經,他才眨了一下眼睛,嗓子啞得不成樣子,問:“你什麽時候,打過電話?”

“年前。”溫寧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轉念一想,難以置信地問,“你不知道嗎,難道沈恪沒有告訴過你?!”

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無知無覺的力道之下,林簡握着方向盤的手背繃起淡紫色的青筋,林簡喉結上下狠狠一滾,沒有回答她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只是沉默幾秒後,啞聲說:“不要再打電話,也不要再找我了,我和你,也就這樣了。”

說罷摘下藍牙耳機,狠狠掼在副駕座椅上。

沈恪有沒有告訴過他?

這是個根本不需要去思考的問題。

而且将溫寧前言不搭後語的那條信息和這通電話聯系起來,林簡輕而易舉的得到了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結論——

沈恪什麽都知道了。

甚至是在很久之前。

知道了當年發生過的醜聞,知道了他那段落魄頹唐的生活,知道了他曾經無能為力的妥協。

同樣,在得知Ansel出獄來到中國找他的這段時間裏,沈恪巧用各種方法阻止他與自己接觸,甚至上周,沈恪無緣無故地在他的小公寓小住了一個多星期,也必然是察覺到了某些端倪。

他一直在保護着。

而自己無知無覺。

溫寧說Ansel現在重傷入院,那……沈恪呢?

林簡狠狠閉了一下眼睛,在開車向南市飛奔的途中,一遍又一遍地撥打着沈恪的電話,像個被按了重複鍵的機器。

但連拒接都沒有,這一次,只有冰涼機械的女音一次次提示他,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林簡雙眸中的血絲紅得駭人,幾乎像騰起彌漫在眼底的一片血霧,提示關機的通話再一次自動挂斷後,林簡無不嘲諷地想——

看,你不僅不知道他都做了什麽,現在居然都找不到他了。

林簡一路風馳電掣,下了高速後直奔沈恪在南市的住所,車子莽撞地直戳進院中,林簡來不及熄火,開門下車,卻只見到了家中的幾位阿姨。

“沈恪呢?”林簡問阿姨,聲音啞得像揉了一把沙。

阿姨驚訝于林簡此時焦急慌亂地樣子,卻告訴他說:“先生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

林簡完全怔住,每一根神經都猶如火燒一般灼熱疼痛,片刻後,他重新跑回車子裏,一轉彎,猛地掉頭駛出院門。

從沈恪的湖邊別墅到市中心的沈氏集團大樓,不過半個小時車程,但林簡卻覺得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等他跑進沈氏大樓,前臺問明來意後,卻和家裏的阿姨一樣,禮貌地回答他:“不好意思先生,沈董現在不在公司,您可以進行一下登記預約,等——”

“徐朗呢?”林簡打斷前臺小姐姐的話,沉聲問。

漂亮幹練的前臺姑娘愣了下:“您說徐特助啊,他……”

還未說完,林簡已經拿出手機,直接撥通了徐特助的電話。

徐特助接電話的速度倒是很快,不過難掩驚訝:“……林先生?”

林簡壓着胸口那團已經沸騰滾燙的氣息,單刀直入地問:“沈恪在哪裏?”

“呃……”徐特助明顯愣了一下,語氣踟躇中竟有幾分遮掩,“沈、沈董最近比較忙,今天他……”

林簡不耐煩地冷聲打斷:“他不在公司,是不是受傷了?”

“……”徐特助那邊靜了一瞬,随即林簡就很清晰地聽到了慌忙失措的腳步聲,“你到公司了是嗎?”徐特助口吻焦急,“稍等我馬上下樓!”

“不用。”林簡拿着手機走向一樓大廳那部專用電梯,“你刷卡,我上去。”

徐特助:“……”

锃亮的電梯廂門映出林簡此時蒼白的一張臉,仔細看,唇角處似乎還有一點點幹涸的血跡,林簡看了一眼不調躍升的電梯樓層,終于在電梯門打開的前一秒,用舌尖舔了一下嘴角,将那零星的暗紅拭去。

徐特助就等候在電梯門口。

林簡走出電梯,看他一眼,而後什麽都沒說,大步走向沈恪的辦公室。

徐特助欲哭無淚地追在他身邊,言辭懇切:“沈董真的不在公司,辦公室沒人。”

林簡滿臉寫着“你們都是騙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徑直推開了沈恪辦公室那扇厚重的玻璃門。

空無一人。

林簡心跳紊亂,但呼吸卻要消失,他在這樣矛盾糾結的對撞情緒中,豁然轉身看向徐特助,一字一句地問:“人到底在哪?!”

徐特助冷不丁對上林簡的眼睛,背上霎時被激出一層冷汗。

他從未見過一個人的眼神像林簡此時這樣,癫狂冷寒,眸底仿佛浮着一層細碎的冰渣,但眸光卻簇着幽冷的烈焰。

像是在情緒失控的邊緣,反複絕望地拉扯一樣。

“我真的不知道。”徐特助重重嘆了口氣,卻只能無能為力地告知,“林先生,我知道你找沈董為了什麽事,但是他人在哪裏,我卻真的不清楚。”

“我雖然是他的私助,但實際上,對沈董的個人行蹤并不是全然掌握,尤其是……”徐特助頓了一下,無奈又惋惜地說,“尤其是在沈董不想讓人知道的情況下,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找得到他。”

一句話,就将林簡四肢的溫度、流經心髒的血液全部凍住,他無可避免地感到渾身冰冷,嘴唇翁和着,卻再難以發出一個單調的音節。

“哦對了。”徐特助像忽然想起什麽一樣,疾步走進沈恪的辦公室,從他寬大辦公桌的抽屜裏拿出幾份文件,折返遞到林簡面前。

“雖然我不清楚沈董在哪裏,但是這幾份文件倒是可以交給你了。”

林簡指尖顫抖,垂眸看去,随即瞳孔驟然緊縮!

一份是他當年入學劍橋後,親手繪制的設計圖手稿,還有一份,是沈恪以甲方的名義為這份設計圖申請的建築設計專利。

而最後那疊文件,則是一份沈恪為林簡準備好的個人聘書。

——“落趣園”改造項目的專屬設計師。

林簡看着這幾個字,許久許久,眼底慢慢聚起一層薄薄的水汽,随即被他一眨隐去。

突然間,一個念頭倏然閃過腦海,他福至心靈般低喃了一句。

“我知道他在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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