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從沈氏大樓出來時, 已經到了城市晚高峰時段。
繁華忙碌的都市華燈初上,整座鋼鐵叢林霓虹閃爍,猶如一片翻滾的汪洋星海, 璀璨絢爛的流光深處,還浮動着白日煙塵喧嚣的殘影。
林簡開車駛上城市主幹路, 随着長龍一般的車流緩慢向前,本應該是焦躁到了峰值的情緒,卻在此時慢慢冷靜下來。
沈恪真的會在那裏嗎?
林簡瞥了一眼副駕上放着的那幾個文件夾, 收回目光後, 長長地舒了口氣。
無論在不在, 他都要去看看。
一個小時後,車子駛出依舊堵爆了的主幹路, 朝着南市城郊一片高檔別墅區開去。
還是多年前那道熟悉的甬路, 甬路兩旁依舊栽種着華冠茂密的高大槐木。盛夏時節, 枝葉繁密處開着一簇簇黃白色的花, 迎風一抖,便是一場清香的花雨無邊。
甬路盡頭, 就是一片開闊的別墅區。
完全不需要導航或是指引, 無論過了多少年,林簡單憑記憶就輕車熟路地找到那扇大門。
——這裏是他和沈恪曾經的家。
而随着車子緩慢駛近, 林簡原本已經平靜下去的心髒再次無意識地狂跳起來——
院子的大門并未緊鎖, 而是虛掩着!
林簡将車停到院門口的停車位上, 或許是近鄉情怯, 他內心生出一股濃烈的酸澀不舍的同時,竟然還有幾分捉摸不定的忐忑難安, 甚至,他都不敢直接将車開進院子裏去。
他帶着那幾份材料下車, 步伐沉緩又堅定地走到院門前,片刻後,擡手推門,悄然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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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剛進了門就被第一個意想不到的驚訝場景定在了原地。
之前聽沈恪無意中提起過一句,自從六年前林簡離開,沒過多長時間,他便搬離了這幢花園洋房,到了現在的那座沿湖別墅居住。
所以在林簡的意識中,一座荒蕪了這麽多年的宅院,本應該是杳無人煙,四處遍布灰塵的頹敗樣子。
但事實完全不是這樣。
院子正中央的座噴水池開着,清涼的水柱在五彩底燈的照耀下,噴灑變幻着瑰麗的色彩,微風迎面拂來時,空氣中都裹挾着濕潤清涼的水霧。
林間站在原地,視線一寸寸在這座院子裏逡巡而過,才發現院中的每一處,每一個細微的角落,都不染纖塵,潔淨又整齊。
包括院中衆芳鬥豔的小花圃、被修剪的平整幹淨的草坪,包括草坪旁邊那座小石桌……
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這一件事情,就是這幢洋房庭院根本沒有荒廢過,一直有人定期精心地打掃收拾着。
林簡一顆心簌簌發抖,呼吸聲又悶又燙,他擡腳向前,走到一樓中廳門前,看着那把熟悉的指紋鎖,片刻後,試探性地将手指覆了上去。
緊接着,林簡額角輕輕一跳,就聽見了“滴”的一下開鎖成功的聲音。
像是心底始終塵封緊閉的那扇門,随着眼前的這扇木門一齊被推開,林簡茫然又震驚地走進去,像是徒步穿越過彌漫多年的嗆人的俗世煙塵,走過那段滿目瘡痍的晦澀時光,最終看見了破曉的晨曦天光一般。
他在心裏輕聲對自己說——
我回家了。
這裏才是他真正的家,是他和沈恪的家。
是他們那個永遠舒适自在的安樂窩。
一樓中廳所有的布局和裝潢都沒有變樣,就連錯層處,當初和他沈恪共同為皮蛋搭的那架雙層狗舍,都還擺放在原位,林簡走過去,指腹在木質外梁上撫過——沒有一絲塵土。
還有茶吧機擺放的位置、當年他離開前随手在冰箱上貼的便簽、小餐廳餐桌上那瓶鮮花……一切的一切,都宛如複刻一般,将當年兩人共同生活的剪影重現。
林簡眼底一片溫熱,死死悶着已經發酵沸騰的情緒,轉到一樓他曾經的卧室門前。
擡手開門,映入眼簾的,就是和六年前分毫不差的場景。
書桌上的手辦、離開前沒來得及收拾起來的練習冊、地板角落處的籃球,還有靠牆的書櫃裏,那一排排獎杯……就連床上鋪着的床單,都還是當年那條深灰色的純棉款,還散發着一絲的洗衣液的淡淡香味。
林簡站在屋中,仿佛淩空看見了許多個自己少年時期的影子,十四五歲的他俯在書桌前刷題,十六七歲的他坐在地板上拼樂高,還有那年十八歲的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闌星辰,整夜未眠。
原來,真的有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空間裏,為他封印冰凍了時光。
這個家,這處房間,就像是一處永不開啓的魔法城堡,固執又沉默的,等待着遠游的主人。
白駒過隙,歲月荏苒,一等這麽多年。
林簡在房間中站了許久,最後咽下喉間滾燙的呼吸,轉身出門,順着樓梯緩步走到二層。
和他預想中的一樣,沈恪那間位于二層的大書房裏,同樣一如往昔。
書房牆上還挂着那幅“大道至簡”的書法,那是某一年沈恪親手寫下來,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除此之外,長案上的文房四寶整齊的擺列着,長長的熟宣上,是那幅他當年沒有寫完的字帖,而字帖旁邊,還随意擺放着一本新修訂版的《道德經》,林簡俯身将書拿起來,看見頁碼正好是當初他随手翻至的《第十六章 》。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
視線再度變得模糊潮濕,林簡放下書,擡手揉了揉酸脹的臉頰,不由想——
那麽,将這間房子裏的一切都妥帖藏起來的人,房子的另一位主人,現在在哪兒呢?
林簡悄然退出書房,穿過亮着壁燈的走廊,終于來到了沈恪的主卧門前。
門開着,但房間中卻沒有開燈。
林簡的視線直直落到房中那張大床中央,透過幽暗的光線和暮沉的天光,看見了床上那道身影。
沈恪似乎是睡得很熟,那道影子随着他的均勻規律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林簡走進卧室,站在床邊,垂眸看着床上的人,忽然就聽見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
看,你終于找到了身體中那根不可或缺,失而複得的肋骨。
林簡慢慢在地板上坐下來,本來有太多想說的話,有太多想問的事,但是現在卻被他全部暫時擱置。
他只想讓沈恪好好睡一覺。
而他不知道的是,沈恪那天解決完Ansel那幾個人後,由于身上也不了避免的帶了傷,所以被徐特助半強迫着送到了醫院。
左臂上的刀傷縫了八針,額角的傷口無需縫合,但也經過了上藥處理,醫院的建議是留院觀察,但是沈恪卻沒有那麽多的空閑時間。
三天裏,他将之前就準備好的一切全部搬上臺面,公安、法院、工信發改、專利局,該跑的部門一家不落,全部都由他親自上門,提交材料、确認申請、得到批複、提起訴訟,等将這一套冗長的程序走完後,他才屏退了身邊所有的工作人員和随從,到醫院換過藥後,徑直回到了家裏。
——之于沈恪而言,這裏才是他的家。
即便他在衆多城市都擁有房産,即使他工作原因滿世界亂飛的時候栖所不定,但那些或是裝潢奢華或是精致氣派的住所,對他來說,都只是“房子”,唯有這裏,才稱得上是“家”。
當年林簡走後一段時間,他曾一把鎖将這裏鎖住,很久沒有再回來,等再回來的時候,則不再知會任何人。
在這裏,他不請阿姨和家傭,每隔一段時間就自己動手打掃衛生,一開始會請工人來定期清理噴水池或修剪草坪,但後來慢慢的,這些事他也不再假手他人。
在這裏,他會自己用洗衣機和烘幹機洗滌衣物床品,會在花瓶的鮮花頹敗前,再換上新的,也會按照林簡在這裏生活時那樣,維持着點滴處的原狀。
如果開始那段時間是為了寄予想念和挂牽,那後來,才是真的慢慢成了習慣。
那十年的回憶對于他而言是絕無僅有的陪伴,是太奢侈的東西,沈恪一直勒令自己淺嘗辄止,不能沉迷。他注定是要在商海沉浮翻雲覆雨的人,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敏銳的思維和洞察力,但是在這裏,沈恪做不到那些。
就如同林簡還在的那些年,每每沈恪走進這扇門,就能自動卸下周身冷硬的铠甲,變得随性又自在。
所以,當初這裏是他們的家,而現在,就成了沈恪一個人的秘密。
等終于萬事落定,沈恪從醫院換藥回來後,才後知後覺地感到疲憊。
左臂上的傷口有輕微發炎,他吃過醫生開的消炎藥便沉沉睡去,下午再醒來時,才發現自己有些低燒。
好在家裏的醫藥箱裏藥品一應俱全,沈恪量了體溫,又吃了退燒藥,喝過熱水,回到卧室繼續補眠退燒。
而現在——
床上的人眉心微動,在一片幽暗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剛醒來的時候腦子有幾分遲緩和茫然,直到手臂上的傷口傳來微麻的痛意,沈恪才徹底清醒過來。
睡了整整一天,醒來的時候精神倒是比原來好了很多,全身骨節肌肉的酸疼感也消退了不少,體感上應該是不燒了,只是嗓子幹涸得厲害。
沈恪在床上緩了一會兒,等他終于有所動作,準備下床去倒杯溫水的時候,床邊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輕語:“醒了?”
沈恪身形一頓,緩慢地轉頭,垂眸看向床邊,才發現地板上坐了一個人,靠着床圍不知道待了多久。
窗外暮色沉沉,天已經完全黑了,卧室裏拉着厚重的遮光簾,幾乎一點光線都沒有,過了半晌,沈恪才遲鈍的啞聲問:“……林簡?”
“是我。”床邊的影子動了動,從地上緩慢地站了起來,過兩秒,低聲問,“睡醒了?那我開個燈,可以嗎?”
而沈恪根本不用他動手,一擡手,就按亮了床頭的睡眠燈。
溫暖昏黃的光暈驟然亮起,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閉了下眼睛。
本能遮在眼前的手拿開,下一秒,就是四目相對的情形。
沈恪根本不需要開口問他為什麽會找到這裏來,只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上一直沒放下過的那幾份文件,就全部明白了。
坐在床上的人無聲地嘆了口氣,沈恪略帶無奈自嘲地笑了一下,低聲說:“還是讓你知道了。”
他聲線中還糅雜着一絲晦澀沉悶的沙啞,林簡靜靜看他兩秒,什麽都沒說,将手裏的那幾份文件往床邊一甩,而後先去倒了杯溫水回來。
沈恪看着遞到嘴邊的水杯,這個時候哪敢說什麽讨趣的話,只能眼觀鼻鼻觀心,乖乖張嘴,一口氣喝下多半杯。
喝完水,沈恪不等林簡動作,直接從他手裏拿過杯子,放在了床頭櫃上。
而就是這個擡手放杯子的動作,一下子就讓林簡将他左臂上還纏着醫用紗布的傷口看得清清楚楚。
而就這一眼,就讓林簡原本被收拾整理得幾乎要平靜下來的情緒再次決堤,他瞳孔驟然緊縮,聲音登時就變了調子:“你受傷了?!”
沈恪微微一怔,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再擡頭時,就看見林簡霎時變得通紅的眼尾。
沈恪難得有這樣稍顯急躁無措的時候,他用沒受傷的右手拉了一下林簡的手腕,徑直将人拽到身邊坐下,才試着安撫般解釋:“不嚴重,真的,就是劃了一道口子,換過幾次藥就沒問題了。”
“……幾針?”林簡眼眶微紅,死死盯着他的傷處,根本不信他此時說的每一句騙鬼的話。
“……”沈恪靜了一瞬,而後無奈失笑,只好實話實說,“八針,但确實不嚴重,傷口并不深。”
林簡聽完沒有什麽反應,依舊保持着微微垂頭的姿勢,但是眸光卻像是黏在了沈恪的傷處一般,挪不開,移不走。
直到下巴被人不輕不重地捏住,半是強迫着擡起頭,一個很輕很淺的吻落在他的眼皮上,林簡才條件反射一般閉了一下眼睛。
而後就聽見低低沉沉的嗓音落在耳邊:“真的沒事,不要哭。”
這個時候林簡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他的眼底早已經是潮霧一片。
“為什麽?”林簡順勢将臉埋在沈恪的肩窩處,死死咬着牙冠,像是這樣就能将所有翻湧不歇的情緒全部悶回喉嚨中,但最終還是被破了音的聲線出賣。
“從小你教過我,不可以什麽事都自己擔着,家人就是用來倚靠的,我記着,那你呢?”
林簡字字句句,聽起來像是诘問,實則全是無法言說的心疼和愧疚:“小時候我用小刀劃破手心,再大一點的時候獨自和何舟周旋,這是你對我生氣最嚴重的兩次——那現在你做這樣的事,是想我怎麽氣呢?沈恪……你自己說。”
沈恪卻很久沒有說話,半晌過後,只是擡起手,将掌心覆在林簡清瘦的側臉上,輕輕摩挲着,像是一種無聲的撫慰。
“不管為了什麽,我要先道歉。”漫長的沉默過後,沈恪再度開口,他聲調中還帶着幾分沙啞的病氣,臉色也略顯蒼白,唯有這份穩穩沉沉讓人安心的氣韻,一點都沒有改變,“你說得對,讓家人擔心,讓愛人受驚,無論什麽原因,都是我的不對,抱歉,原諒我這次?”
“你……”林簡對他這副認錯良好的架勢完全沒有辦法,醞釀了好半天,才氣悶含糊地吐出幾個字來,“所以,你給我一個理由。”
“非要說的話……”沈恪沉吟一瞬,坦白道,“無非就是我不想再讓過去那些傷害過你的人和事,再度出現在你眼前,如果可以,我希望這一生你都不要再見他們。”
“所以,你就替我去打架,替我讨回個公道?”林簡從他的肩膀處擡起頭來,眼眶依舊微微發紅,但是神色卻凜然孤寒,“沈恪,我不需要你做這些,我不在乎。”
“我在乎。”沈恪很淺地笑了一下,溫聲說,“你在我身邊那麽多年,我養大的人,怎麽能受這樣的委屈?”頓了下,他又笑着補充,“而且,那份設計圖的手稿明明就是給我的,既然是我的東西,當然不能被人這樣糟踐。”
那是林簡為他私藏的珍寶,所以才會在被人觊觎偷走時,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搶回來。
其實當年林簡剛剛随着溫寧到英國不久,初初面對她的再婚家庭時,一開始氛圍還算融洽。
她的丈夫年紀大她很多,是一位學術型的大學教授,和兩個兒子一人是律所從業律師,另一人,則和林簡道無偏差,是一位建築設計師。
高階知識分子家庭,原本他們之間相處得還算不錯,但變故就出現在林簡的那張設計圖手稿上。
彼時,林簡還不知道,他那位名義上溫文爾雅的二繼兄,實則已經陷入職業生涯瓶頸,由于靈感枯竭無法畫出滿意的設計圖而耽誤了好幾個工程設計交付時間,處于被設計所辭退的邊緣。
他太需要一些成績來證明自己了。
而就在尋常的一天,林簡慣例從學校到溫寧家中看望,畢竟他是被溫寧帶回來的,雖然平時并不住在家裏,與這家人來往也不算頻繁密切,但是基本的禮貌還是要有。
這也是沈恪從小教他地事情。
恰巧就是那一天,Ansel看見了那幅林簡裝在書包裏的設計手稿。
非常典型的中式園林設計,空間布局規劃得小巧而精妙,借景對景的造園手法運用得成熟而獨具巧思,甚至每一處長樓寬廊、每一株綠植石峰的走勢和姿态都韻味昂然,整個設計圖的呈現古樸纖巧又不失恢宏氣度。
Ansel簡直移不開自己的眼睛——
他知道,他苦苦等待的救贖到了。
于是他趁林簡不注意,用手機拍下了那幅設計手稿,而後的日子裏稍作修改加工,随即便以這套設計圖,參加了業內一個非常著名的設計大賽。
毫無疑問,他輕松問鼎。
而直到林簡被溫寧興高采烈地喊回家,說是要慶祝二兒子重回事業巅峰的那一刻,他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冷眼看着那一家人歡欣慶祝,無法按捺的怒意宛如暗湧翻滾,緊接着,在一家人的驚呼聲中,重重揮了Ansel一拳。
但那個白人男人卻只是揉揉破裂的嘴角,笑着用英文對他說:“有什麽關系,你還是個學生,現在還不需要這些榮譽,而且我們是一家人,就當你幫我了個忙,而我願意拿出這次獲獎的一半獎金來作為酬謝,我親愛的弟弟,怎麽樣?”
也是撕破臉的這一刻,溫寧和她的丈夫才知曉整件事情的始末。
但是,林簡原以為的公平和端正卻沒有出現。
他們選擇了包庇Ansel,甚至為了他的前途事業,以親情為由,一起安撫規勸林簡。
如此滑稽,極其可笑。
林簡心灰意冷,大步離開,卻在第二天就帶着自己的原創手稿,找到獎項組委會,進行了檢舉揭露。
經過一衆行業專家鑒定比對,最終Ansel被取消了榮譽,并被剝奪了設計師從業資格。
林簡說:“我不會讓任何人拿走那套手稿,那是——”
“那是給我的。”沈恪心領神會,主動将話接續下去。
所以同一時間,林簡向UKPO提交設計作品侵權訴求,但還沒等到申請結果,已經走到窮途末路Ansel便将林簡堵在了學生公寓旁邊的小路上,一場預謀已久的傷害,就這樣猛然發生了。
沈恪一直握着林簡的手,指腹沒有什麽規律地在他腕骨上輕輕摩挲着,直到林簡說到這裏時,才停了一下。
林簡感覺到搭在自己手腕的手指忽然用了一下力,像是本能的反應一般,下一秒,就聽見沈恪沉沉的聲調落盡耳中,問:“傷得重嗎?”
“不重。”林間搖了下頭,悶聲回答說,“他其實并沒有占到什麽便宜,我又不是只會站着幹等挨打的人。”
雖然林簡傷得不算嚴重,但由于他留學生的特殊身份,Ansel的暴力傷害行為被當地郡法院做了升格判決。
但與此同時,林簡向UKPO提出的訴求,卻被宣告不成立。
只因溫寧和他的丈夫提供證言,證明林簡和Ansel原本是感情不錯的繼兄弟關系,并且暗示那套設計手稿是兩人共同完成的作品,只是林簡參與的部分較多而已。
所以,最終Ansel只獲得了一半的懲罰。
而林簡自此後便徹底與溫寧斷絕了聯系,而且當時這件事在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學校裏也多有雜音。于是林簡等到下個學期修夠了學分,并在一位很欣賞他的教授的幫助下,成功遠渡重洋,轉學到了沈恪當年留學的賓大。
林簡仰起頭,原本繃緊的肩背逐漸松落下來,看着沈恪的眼睛,說:“這就是所有的經過了。”
“是嗎?”沈恪眼中濃重的疼惜在這一刻如有實質,他用鼻尖挨到林簡的鼻梁,輕輕蹭了兩下,問,“到美國之後呢,那段日子艱難嗎,是怎麽過來的?”
“……一開始确實不算順利。”既然已經坦白到了這個程度,林簡也覺得沒什麽好隐瞞的了,于是,就連沈恪不知道那部分,一齊告訴他,“剛到賓大的時候,由于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的事情,我的情緒……好像出了一點問題,而且因為是臨時轉校,當時的專業公寓并沒有空位,我不得已在學校外租住,而賓大附近的單身公寓價位不低,那時候我卡上的錢已經所剩不多了,所以……确實過了一段比較拮據的生活。”
而當年在沈恪身邊時,他給林簡的卡,林簡一張都沒有帶走。
“……”沈恪将人抱得更緊了一些,沉聲說,“對不起。”
“和你有什麽關系?”林簡淡聲道,“你也說過,他人所經受的,我必經受,而且,對于我來說這不是什麽大問題。”
“那什麽問題才算大?”沈恪忽然問,“你糟糕的情緒嗎?”
林簡沒想到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最關鍵的那一點,啞然片刻,才嘆了口氣,只得承認,“是,那段時間我沒有食欲,失眠頭暈,心慌氣悶,而且越來越抗拒與人交流,最嚴重的時候,好幾天沒有去學校上課,甚至肢體上開始出現一些不能自控的小動作,比如神經質地頻繁搖頭,無知無覺中的自言自語等等……我知道自己可能出現了心理疾病,卻本能地不願意去看醫生。”
說到這,他明顯感覺沈恪的呼吸有了變化,林簡心裏一磕,連忙補充道,“但是後來都好了!是許央……他不知道怎麽就找到了我,碰巧那天我狀态還算不錯,去了學校,然後就被他堵到了。”
“他在我的公寓陪了我很長一段時間,逼我吃飯、陪我運動,也是在他喋喋不休生拉硬拽下,終于把我帶到了心理醫生的咨詢診所。”
“後來,我開始規律地接受治療和心理疏導,一天一天的,就慢慢好了很多。”林簡擡頭看着沈恪,用指腹輕輕在對方眉心的的皺痕上劃了兩下,說,“真的,不騙你說,我剛回國的時候還會有失眠的症狀,但是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甚至停藥了很長時間了,我晚上通常可以睡得很好,你也是知道的,對不對?所以,不要擔心這個。”
林簡在說到這段經過的時候,語氣和表情都是非常輕松的,他似乎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感染帶動沈恪,讓對方盡量将這件事看輕看淡,不要挂心。
但很顯然,還是失敗了。
林簡從未見過沈恪這樣的表情。
那雙原本深邃溫沉的眸子裏,盡是濃得化不開的情緒,像一片翻湧的墨海,恨不得将自己和身邊的人無差別溺斃,林簡透過這樣的眼神,可以很直接地感知到……他在痛苦。
“林簡。”沈恪的嗓音又啞又沉,聲音夾雜的痛楚那麽明顯,明顯到幾乎讓林簡産生了錯覺,畢竟這樣的情緒,是絕不會出現在沈恪這個人身上的。
沈恪說:“我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和你,誰更混蛋一些。”
他可以作為甲方為林簡出具一份私人聘書,也可以拿着林簡的手稿和“落趣園”的原貌影印圖去申請設計方案專利,但是林簡剛剛所說的這些事,尤其是生病看心理醫生那部分,由于絕對的保密性,卻是他無論如何都不可獲知的,也未曾參與甚至無法彌補的遺憾。
所以,他們一個選擇不說,一個就無從知曉。
那麽,到底是誰比較混蛋一點呢?
但無論如何,都無法消弭沈恪在知道真相的這一刻,從身體肌理的每一個細胞中萌生出來的,難以抑制的心疼。
許久,沈恪擡起雙臂,将人環在臂彎裏,鎖緊。
林簡眉心重重一跳,沉聲道:“你的傷口!”
“沒關系。”沈恪将人圈在懷裏,密不透風地抱緊,隔了很久,才低聲說,“我又抓到你了。”
所以,再不要離開了。
而懷裏的人身形微微一僵,過了片刻,竟然從他的懷裏擡起頭來,直視着那雙深邃溫和的眼睛,說:“是嗎?”
“是你抓到了我,還是我抓住了你呢?”
林簡眸光忽然晃動了一下,聲音似幻似蠱地說:“你知道嗎……有很多個時候,你明明就在我身邊,但是我卻依舊覺得不夠。”
“是麽?”沈恪低聲問,“你還想怎麽樣呢?”
林簡像是受到鼓勵,微微垂下眸光,自言自語地低訴一樣,将那些往常死死壓在心底的,不可名狀的瘋癫念頭和駭人的沖動緩緩吐出來——
“我想找一間屋子,把你關起來鎖住,不讓任何人見你,也不許你去見任何人,如果你要離開,就打斷你的手腳,讓你只能依附我而生存。”
青年聲線清冷凜冽,卻用最悅耳的音色,說着讓人最毛骨悚然的話:“我會照顧你的吃喝拉撒,寸步不離地守在你身邊,我不要自由,不要光明,也不許你擁有那些東西。”
這幾句話說完後,沈恪很久沒有回應,林簡像是一個沉浸在自己編織的華麗又殘忍的夢境中一般,在他緘默的這段時間裏,迅速清醒過來。
他整個人打了個寒顫,飛快地瞟了一眼沈恪的臉色,而後再度低垂視線,苦笑着問:“很可怕,對不對?”
“……這是要造反了麽?”
隔了許久,他忽然聽見耳邊傳來一聲極淺的輕笑,随後,沈恪用最為尋常且平靜溫和的語調,如同無數次地縱容那般回答他說:“不過……如果你想,可以試一試。”
林簡垂眸一愣,而後眼尾原本已經消褪的薄紅再一次染了上來。
“有的時候,我常常會産生錯覺。”林簡眼眶微燙,但依舊穩着聲音說,“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樣看待我這個人的,甚至有些分不清,你對我的喜歡,到底是哪一種?”
“是習慣成自然,像小時候那樣總是無條件地慣着我,寵着我,還是……當我是和那個跟你長大的孩子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一個男人。”
林簡混沌不堪地說着長久以來的困頓:“所以沈恪,你對我這樣毫無底線的縱容,到底是哪一種呢?”
是家人,還是愛人?
林簡太需要一些實質性的證明了。
“在我看來,并無差別。”即便林簡沒有說透,但沈恪似乎能洞察他所有的情緒,所有的糾結和所有的矛盾。
他擡起手,輕輕揉了揉林簡的發頂,溫聲而篤定地告訴他——
“林簡,你是我親自挑選的,沒有血緣的家人,更是我生命中猝不及防得來的,命運的饋贈。”
所以,這就是解題的答案——
他們既是家人,也是今生至死不渝的愛人。
林簡心神俱震。
“沈恪……”半晌後,他低着頭,聲線喑啞,鼻音濃重,口是心非地說,“你這個人,有時候真的很讨厭。”
“外人讨不讨厭我不重要。”下颌再次被溫熱的指腹捏住,林簡恍惚聽見沈恪帶着笑意低聲說,“會讨你喜歡,就夠了。”
這句話說完,林簡就被捏着下巴懵然擡起頭來,此時才發現他們兩個人的臉竟然已經離得這樣近,近到他能在沈恪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的照影。
呼吸相融,林簡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唇角。
而下一秒,沈恪的吻就無聲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