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奇怪的是
奇怪的是
chapter 1 奇怪的是
剛過完新年的那一天,黑尾坐電車回學校。車廂裏出乎意料的,并沒有太多人,只是零零散散坐着一些。神情倦怠的中年男女,化了濃妝衣着時髦的澀谷系女高中生,對比之下略顯樸素的紮馬尾上班族以及,坐在黑尾對面的,車廂裏不多的人裏更加不多的和他年齡相仿的甚至有點眼熟的女生。
在哪裏見過?一個學校的?
黑尾定了定神,像确認完周圍陌生環境的安全性的貓,不動聲色地把附近人都略微觀察了一遍。要怪就怪他出門的時候太急忘記帶上文庫本,手機裏的新消息數量目前也為零,浏覽一些網站之後更加百無聊賴。
透過對面女生頭頂的電車窗戶,望見外面淅淅瀝瀝的凍雨。天空陰沉沉的,灰蒙蒙的雲像車廂裏的乘客一樣零零散散鋪在天上,沒有入夏時那種厚重感。雨季持續時間有點長,迄今為止已經下了一周的雨了。黑尾臨離開家時,奶奶還在絮叨感嘆挂在雨蓬下的衣服怎麽也幹不了。于是坐在玄關處換鞋的男生回過頭笑了一句:“等我下次回來用兼職的錢買個烘幹機吧。”
原先那個烘幹機扔在陽臺已經壞了一年之久了。黑尾自知父親不是個細心的人,因此早就有把烘幹機買了的打算。只不過他自己獨自在外面住,兼職的錢除去每月的生活開銷,也就只能存下一點而已。其實其他季節的雨季還好過一些,冬季才是最讓人受不了的時候,對烘幹機的需求也迅速強烈起來。
黑尾看着撲打在窗上的雨,慢慢覺得身上變得濕乎乎,像被趕進小雨裏滲透了一遍,身體散發的暖氣和車外零度的氣溫混合碰撞,蒸發出視線可見的霧氣。
他的視線往下掉了掉,碰到對面女生的頭頂。彎曲的鬈發蓬松,看起來像是自然卷。從頭頂一直到發尾都在電車的明亮光線下發出偏褐色光澤。黑尾想起上幼稚園時有個女生也是天生這種發色,曾經一度被幾個向來搗蛋的小朋友嘲笑為“不是正宗亞洲人”的異類,或者是被質疑“你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啊,一定是營養不良頭發才會這樣啦”。
只是等那幾個小朋友長大之後才會發現,升入高中,升入大學,有些女孩子為了好看會特意去染這種發色吧。
黑尾的思緒忽然飄遠了去,過了一會猛地收回來,自己驚醒了一般,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麽久遠的記憶湧上來。他的視線又往下掉了掉,倏忽沖進對座女生的眼神裏,這才發現對方也正盯着自己看。
黑尾心下一驚,假裝自己剛才其實并沒有在看她,只是朝着她的方向在望着外面的雨。不,事實不就是如此嗎。他剛才的确是在看雨。黑尾把視線又重新往上擡了擡——倘若撞上視線之後直接收回,只會證明他剛才确實是在看那個女生,因此感到抱歉或者不好意思而收了回去。而盯着原來的位置不放的話,反而能沖刷掉大部分嫌疑。
然而黑尾的餘光瞥見女生正望着他微笑起來,好像是看破了他的想法一樣。黑尾不得不又拉下自己的視線,把對方的神色全部納入眼底,故作坦然地也對着她扯了扯嘴角。
還是多年來一貫的有點漫不經心的,在某些場合下顯得有點玩世不恭的上揚的弧度。
微笑致意過後,黑尾收回視線,重新落在已經暗下去手機屏幕上。手肘撐在運動包上,用擡起的手掌托住下巴,略略眯起了眼睛。
算了。反正馬上就到了。
Advertisement
黑尾就讀的大學離家有好一段距離,雖然仍舊在東京都內,但也幾乎是橫跨大半個東京了。下車之後他就已經忘了方才車上那段眼神交彙的插曲,一直到看見對座的女生不知道何時走在了他前面才猝然想起來。那時候已經是在學校裏了。
果然是一個學校的。
黑尾看到女生的發尾沾上了雨滴,磨損的馬丁靴後跟上有一點泥。女生的步伐忽然放緩了一些,似乎在等什麽人一樣,最後完全停住了。藏青色的雨傘轉了過來,落在防水布傘面的雨滴在仿佛帶有霧氣的空中濺開一圈,劃過優美的弧度。
黑尾發覺她是在盯着他看。
“你是體院的吧。那個,”女生遲疑了一下,借着回憶的神态來掩飾聲音裏略略透出的一點緊張,“黑尾鐵朗?”
黑尾應了一聲,看到她和上他的腳步重新走起來,擺出了慣常的面對陌生人時的姿态。那種姿态和他在面對需要真情流露的情況下所表現出的姿态沒什麽分別,例如帶上略顯欠揍或自嘲的語氣。
“難道我的名字已經傳這麽遠了,”黑尾笑起來,尾調上揚着,卻注意地和女生保持一定的距離,以免靠的太近顯出親昵的姿态,“那還真的是不妙啊。”
他的尾音消散在雨聲裏,沒有後續的話接上來。黑尾怔了怔,轉過臉望見女生正一臉出神地盯着前面單調的銅像,但視線又并不像真的在看那銅像,更像是神情恍惚地在想什麽事情。緊接着她便停了下來,和剛才停下來等黑尾時一樣。
黑尾也随之停下來,朝後遠眺,方裏一百米之內都沒看到其他人影。有多少人會在新年還未完全結束的時候就回到學校?視線再轉回女生身上時,發現她已經皺起了眉頭。
有點奇怪的家夥。
黑尾如此想着,忽然擔心起來,朝她道:“不舒服?”
耳畔的雨聲響了幾秒,或者十幾秒。女生依舊在發愣,擡眼望向他的時候有些茫然,似乎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抱歉,老毛病。”
黑尾看着她沖自己眨了幾下眼睛,有點遲疑地開口:“可以麻煩你送我回去嗎?你接下來有事嗎?”
“雖然沒什麽事……”
話說我連你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吧?
這種想法也只不過是在腦海裏飛快地閃過一秒,和人在眨眼睛的瞬間相同。也沒有什麽真正的意義,只是他習慣性的吐槽,并非一定是針對別人的。而他知道到頭來他肯定還是會應承下女生的請求。
然而女生仿佛捕捉到了他這個想法,倏忽又定定地開了口:“我是小野寺。小野寺綠。”
小野寺家在學校附近,是一棟略微有些年代感的房屋。學校本身就已經在東京郊區的地方,因此看到這種房子也已經沒什麽好驚奇的。剛走進院子就沖出來一條毛色黝黑發亮的大狗,沖着黑尾狂怒了一聲,然後跑到女生腿邊晃着尾巴,視線依舊定在黑尾身上,從喉嚨深處發出威脅的咕嚕聲。
小野寺朝黑尾道了聲歉,略俯下身摸了摸大狗的頭,語氣是對着孩童時會用的輕柔聲調:“那是黑尾同學。不要自己跑出來啊,外面不是在下雨嗎。明明昨天才洗的澡。”
末了她直起身,朝黑尾介紹道:“這是小卡戎。”
“那還确實有夠小的。”
黑尾笑了笑。那條狗的體型幾乎要到小野寺的膝蓋。
小野寺也笑了笑,一邊引着黑尾往裏走一邊解釋:“它的體型在杜賓犬裏算是小的。市區裏不能養這麽大的狗,所以我才報考了這個學校把它帶過來。這是我奶奶的舊房子,她現在住在市區。”
黑尾聽着她斷斷續續解釋了一堆,應了一聲,站在玄關處有些順其自然地換下鞋之後才反應過來。
等等,送到家就可以了吧,為什麽要進屋?
未等他開口說話,走在前面的女生已經轉過了身:“進來喝會茶嗎?”
黑尾坐在沙發上,叫卡戎的狗倚在不遠處的一塊大墊子上,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他,讓他有些不适。方才在入座之前,它站在黑尾腳邊,對着他上下左右嗅了許久,仿佛在确認他身上所攜帶的危險性。
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就到了這一步,好像隐隐約約在被女生牽着走,但仔細回想起來又覺得沒什麽問題。先是對方恰好和他同校,又似乎恰好認識他,所以停下來和他搭話,截止到這裏都是常見的情況。接着是女生似乎突發了什麽老毛病,以此為由請求他送她回家。雖然在黑尾迄今為止的人生時沒有遇到過多少這種有人突發什麽疾病之類的情況,但如果把這種事擴大到整個人類的生存範圍的話,其實也是很常見的事嘛。所以把人送回去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然而問題大概就在于,這一系列的發展都過于自然,包括現在在廚房泡茶的女生和坐在那裏依舊盯着他看的那條狗。就算對方認識他,他可一點印象都沒有。就這麽走進了別人家的客廳,坐在別人家幹幹淨淨的沙發上,等着泡好的茶端上來。
這難道不算奇怪嗎。
按照往常的黑尾的思路,大抵在玄關處就已經拒絕進去喝茶的邀請而回去了吧。又不是多熟悉的人。如果是認識的人還好一些。
算了。稍微坐一會就回去吧。
黑尾在心裏嘆了口氣。雖然很多人都覺得他大大咧咧很好開玩笑也很好相處的樣子,實際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到底幾斤幾兩。和陌生的人相處的時候,童年時代那種恐懼依然會率先湧上心頭,再以眨眼的功夫被他迅速壓制下去,然後按照多年摸索訓練下來的模式作出他自有的反應。
所以到最後,最初出現的恐懼的時間之短已經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他只是已經知道人和人之間相處需要擺出什麽樣的姿态以及,他也已經學會這種姿态了而已。
在小野寺家喝完第一杯茶,黑尾就起身離開了。小野寺倒也沒有挽留,只是作出一點毫不掩飾的失望的眼神,用溫軟的語氣發出了讓人無法拒絕的詢問:“抱歉,今天還把你強留下來了,沒讓你覺得不舒服吧?”
啊啊,當然有點不适啊。要知道他剛才坐在沙發上的時候後背一直是挺直的——在感到拘束或警戒時人會擺出的狀态之一。
黑尾心裏這麽想着,話到嘴邊自然是另外的樣子:“沒什麽大事就好啦。”
說的是小野寺突發舊疾的事。
小野寺站在玄關處仰起臉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微笑起來。黑尾忽然感到自己被她拉進了另外一個空間——一個會讓人覺得不管此刻發生什麽事都非常自然毫不怪異的空間,仿佛是小野寺周身所散發出的一種氣場,或者用光芒來形容更加合适一點,氤氲出了一個獨屬于她的溫和的環境,并且把黑尾也容納了進來。
“黑尾你,”和小野寺語氣裏的清軟相反的是,她沒有用上和這種語氣與态度相搭配的敬語,“還真是個好人啊。”
撐傘走出小野寺家幾十米開外之後,黑尾身上所沾染的小野寺的氣息消散下去,他陡然生出一種怪異的,剛才身處另一個空間,現在脫離出來的重新與現實融合的不适感。“那是個有點奇怪的家夥”的念頭再度湧上心頭。
黑尾覺得身上仿佛被淅淅瀝瀝的小雨浸潤了一般,冰凍的濕氣和他身上的體溫相碰撞,蒸發出可視的霧氣。稍微有點溫暖的,但讓身上受到冷熱交替的肌膚有點不适的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