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綠

小野寺綠

chapter 2 小野寺綠

小野寺綠,大學二年級。養着一條德國杜賓犬。有讀心能力。

倘若在小野寺和別人做自我介紹時,一定會時不時解釋一下自己叫“綠”的原因。“是因為這個字念起來比較好聽,先是閉上嘴念一個mi,然後嘟起嘴說do,最後是介于前兩個音之間的li。中間那個音念快了之後偶爾聽起來可能會td不分,就很有意思”。

然而基本上很少會有人覺得她的解釋真的代表“很有意思”。因為大部分人還是很能分清楚td這兩個音的。“又不是外國人,”那些人這麽想着,然後又轉念,“不,或許外國人反而分的更清楚”。

其他的經歷或特征說起來或許乏善可陳,在她迄今為止的人生裏,也只有“可以讀心”這一項能拎出來單獨說一說。這倒不是電視劇或漫畫裏那種時時刻刻都能讀取別人心理活動,知道別人所思所想的那種能力。既無法自主控制它的發動,發動的時候也沒什麽特定的條件,只是作為小野寺綠這個人的一部分,就這麽存在下來了而已。

小野寺第一次察覺到自己有這種能力是在上幼稚園的時候。班上幾個向來調皮搗蛋的男孩子扯着她天生的褐色頭發喊她是“外國來的”,連最後的名詞都省略了,直接用一個修飾的定語來稱呼她。小野寺被他們拽得趔趄了幾步,感受到頭皮傳遞過來的疼痛,直接跌坐在地上暈暈乎乎地盯着那些還在大笑的人看。

仿佛是在剛才趔趄那幾下的猝然之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無限度地延展開來,如同蜿蜒無際的沙漠。她的自我意識縮得越來越渺小,變成暴烈的沙漠日射下的一顆沙礫,正觀察着自己變得無邊無際的四肢和身體,幾乎把教室裏的整個空間都吞噬掉。

小野寺莫名地安心下來,同時又混雜着矛盾的陌生的恐懼。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不是真的變大了。那一刻在其他人看來,她只是坐在地上呈現出一幅迷茫和驚異相交雜的神情,似乎她只是正瞪着那些嘲弄她的男孩子看。

老師很快趕過來,把男生們訓斥了一頓。小野寺站在另一邊,豁然從那幾個男生懊惱的神情裏覺察到了他們的情緒。并非是具像化了的傳遞,而只是一種抽象而模糊的不安感輸送到她的身體裏。她發覺那種不安并不是她自己的大腦所産生的,而是站在她對面的那幾個男生因為被訓斥而産生的。

小野寺環視了一圈,視線和周圍人群裏的一個同樣有着頭發方面的不尋常的男生相撞——他是發型奇怪。小野寺記得他叫黑尾,一個非常內向的幾乎從不和其他人說話的男生。此刻她盯着他,而對方一感受到她的視線就立刻慌張地移開了目光,背過身去垂下了臉。小野寺猝然感到身體裏又被重新輸送進一種擔憂。和剛才的不安不同,這種擔憂是來自黑尾的,像是對目前的整體狀況的擔憂,對那幾個男生處境的擔憂,又或者是對她的擔憂。

童年時代的這種“情緒讀取”的迸發次數非常頻繁,并且幾乎每次迸發都伴随着那種身體忽然膨脹的軟軟的渺小感。這種讀取并不能完全地詳細地感知到傳達過來的情緒所針對的對象以及情緒的起因緣由等之類的東西,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習慣之後,小野寺基本能夠自行判斷這些事物,像一個觸覺敏銳的手指忽然被針紮到一樣,她能在血冒出來之前就精準确認被紮的具體位置,然後迅速翻找出繃帶貼上。

青春期過後,這種發作逐漸減少,甚至有連續一年都沒有發作的記錄,直到她重新遇見黑尾的那一天。

小野寺曾經研究過這種經歷,判斷它發作的觸發點和過持續時間,想要歸類。但她最後還是沒能把握住它精确的規律,只是大概地熟悉了發作的感覺,并且能夠根據發作時帶來的情緒來判斷別人此刻的心情,以此作出合人心意的反應。因此很多人對小野寺的印象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或者“相處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的人”。

她曾經有認為,大抵是不斷成長之後的人向社會和更廣闊的世界邁進,受到各種經驗的沖刷而形成了無法再坦率的別扭性格,所以讀取起來也非常費勁。而孩童和尚處于青春期的人們相較起來更加單純,容易理解。

或者是,這應該是和她自己的心境變化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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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感覺到自己在一步一步的成長之中,和其他人一樣,被各種各樣的事沖刷着,因此有些心灰意懶,對這個世界提不起興趣。畢竟人的情緒看多了只會覺得單調,而人和人之間的相處也不過都是慣例的有跡可循的模式。這是一個毫無新意的世界,誕生于幾十億年前,用斷續的災難來重新粉刷星球上的生物,人性的惡一望到底,人性的善一眺到限,故事不斷重複,在這種單調的重複中又不斷對螺旋式上升的信念産生懷疑。

也不過二十出頭,似乎尚且年輕,不知生死,望不到頭,反而更加無法體會到什麽珍貴。

小野寺覺得她一直都只不過是瞪着眼睛,眼睜睜地看着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從幼稚園升入直屬小學之後,還時不時能見到別班的黑尾同學。小野寺莫名對他産生了興趣,畢竟其他小孩子大多會坦言相告自己的感受,因此就算讀取到了情緒也沒多大意思。而黑尾不一樣,他幾乎不會把自己表達出來,因此讀取到他的情緒變化能讓小野寺有一種新奇感,尤其是對比着他腼腆的神色的時候。

只是她很少能抓到黑尾。他總是很快地就消失不見,動作迅速,簡直像是故意躲着她一樣,或者說,是故意躲着所有不熟悉的人。況且即便抓到他,那種能力的發動時間也無法預見。在小野寺覺得時間尚長的時候,黑尾徹底消失了。問過與他同班一起打排球的人,說是轉學了。

恍惚之間,小野寺覺得她似乎失去了唯一感興趣的人。

只是沒料到的是,在跨入大學校門的某一刻,小野寺頓生一種感應,仿佛能從人潮湧動的空氣裏感受到黑尾存在過的氣息。這種感應似乎是情緒讀取的一種副産品,是對當下的一種感應,或許是由過去的相似的潛意識所産生的,但并不會是對未來的一種預見,只能說是對既定存在的事物的一種感知。

入學一年之後,她在體院幫其他人交材料的時候和一個背着運動包的男生擦肩而過。非常奇怪的發型,很能令人印象深刻,不知道是怎麽做出這種造型的。從小時候開始就這樣。

小野寺轉過身盯着那個人的背影看了一會,嘴角上揚起來。

果然是你啊,發型奇怪的黑尾同學。

不過電車上的遇見的确出于偶然,和後來的停下腳步等黑尾,以及邀請他去自己家的行為不同。在車廂裏,小野寺坐在黑尾的對面觀察了他許久。不知道為什麽只是他從運動包的口袋裏拿出手機,解鎖屏幕,修長的手指在發亮的屏幕上滑動的這幾個無比普通的動作就對她産生了吸引力。小野寺幾乎是癡癡地盯着他看,心髒暗自翻湧海浪,無法止息。

她把現在看到的黑尾和她記憶裏的小黑尾對比着,似乎并沒有特別大的變化。但是氣質是迥然不同了。幼時的黑尾會有一種不自在的瑟縮,尤其是暴露在公共場合之中時,明顯能感覺到他的僵硬。而眼前的黑尾是坦然的,尤其是在他感覺到周圍尚且沒有人注意着他的時候,并沒有表現出什麽和常人不同的不自在。

真的可以這樣嗎。

小野寺有點不太能想象一個人能在童年和長大之後變成完全不一樣的人。然而當她和黑尾的視線相撞,從他的視線跳躍之中,小野寺的大腦陡然升起一種眩暈感——已經持續一年沒有發作的那件事,此時此地又發生了。在熟悉的眩暈中,她感覺到了黑尾那種想要掩飾的心情,忽然就微笑起來。

第二次的發作比她預料的來得更快。在和黑尾一起走着的時候,她感受到身邊的男生的氣息和音調,思維一下子凝滞了。漫無邊際的沙漠再次在腦海裏延展開來,四肢不停地往外伸展,幾乎能感受到凍雨那直接滲入肌膚的寒意。身體仿佛是脫離了控制,卻依舊在控制之中,只是無法協調起來,強烈的不平衡感在全身蔓延。

隐約之中,耳畔處降落從遠方而來的聲音,略帶擔憂的。黑尾朝她開了口:“不舒服?”

小野寺的心髒猛烈跳動了一下,周身被他那毫無意識的傳遞過來的擔憂所震動,就和當初她被拽着頭發時和黑尾視線相撞所感受到的擔憂一樣。

想要更加深入地認識、了解這個人。

小野寺的渴望陡然從心髒深處盤旋而起,沖出喉嚨,彈過舌頭,在嘴唇緊閉之時猶豫了一會,緊接着便跳了出來:“可以麻煩你送我回去嗎?”

話音未落便意識到了這句話的不禮貌,只好立刻補充了一句:“你接下來有事嗎?”

黑尾并未在她家的客廳坐很久。仔細算下來,從泡好茶到茶漸漸變涼并且被喝完,也不過半個小時。小野寺沒有提及幼稚園的事,只是莫名其妙地,和他扯了很多關于卡戎的話。回想一下大概是黑尾在接過茶杯時漫不經心提了一句“它為什麽一直盯着我”,才引發了她一系列的對卡戎的描述吧。

“因為它對陌生人就是會這樣,而且總要見過兩三次之後才會對人熟悉起來。卡戎其實很高冷,尤其是對男生。”

“為什麽,”黑尾撇了不遠處打了個哈欠的杜賓一眼,“它是女孩子?”

“男孩子。”

“喔,”黑尾應了一聲,笑起來,“同性仇視嗎?有點過分嘛。”

“可能是因為它覺得男性身上聞起來攻擊性更強一點吧。”

小野寺也笑起來,看着黑尾做了個舉手投降的動作,然後他面向大狗自行解釋:“我說啊,不要随随便便把我歸入有攻擊性的那一類人。”

果然是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吧。放在以前,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黑尾會做出這種舉動,說出這種話的。

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隐隐察覺到了黑尾身上散發出的一種略微不安的氣息,似乎是在目前的氛圍之下無法完完全全放松下來。小野寺難掩那種隐藏着的距離感給她帶來的失落,正要開口提起幼稚園的時候,黑尾驀然站起身,表示他要回去了。

站在玄關處送客人時,小野寺感覺到大腦深處懵懂升起一團黑霧,影影綽綽看不分明。猛然之間,她反應過來剛才那半小時裏和黑尾的對話,似乎都是被男生有意無意地引導着指向一些無關緊要的內容,導致她根本沒來得及開口提起自己真正要說的事,例如幼稚園的回憶。

過分的明明是你吧。這次我一定要讓你把真實的感覺說出來不可。

簡直像是負氣一樣,小野寺慢慢的,令人不易察覺地認真呼吸一口,然後仰起臉盯着黑尾的那隐藏了許多波動的眼睛,故意用一種無比溫軟的語氣詢問道:“今天把你強留下了,沒讓你覺得不舒服吧?”

她感覺到了黑尾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的反應,一種不屬于她的陌生的不适感漸漸湧上來,大腦深處的黑霧迅速旋轉着上升。只是忽然之間,有一種明确指向她的不安從黑霧中流露了出來。她聽到黑尾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回答道:“沒什麽大事就好啦。”

如果沒能感知到他的情緒,那麽結合黑尾的語氣來看,這句話聽起來的意思應該是“雖然我确實挺不舒服的,但是你發病沒造成什麽大事就行”。但偏偏她有感覺到那種真實的擔憂的流露,知道他是克服了那種不适而留下來的,于是一下子就變得無法對他生起氣來。

小野寺垂下眼簾,頓了幾秒,才開口道:“黑尾你還真是個好人啊。”

“什麽話啊,”黑尾有些不滿地咋呼道,“你是為什麽會覺得我不像個好人?”

小野寺笑起來,看着他換好鞋子,和她告別,然後拉開門走出去,又拉上門。她估算着時間,過了十幾秒之後偷偷重新拉開門,恰好看到黑尾撐傘的背影在雨簾中消失在院門的拐彎處。

卡戎在這個時候走出來,蹲在她腳邊,向前伸着頭努力嗅了好幾下空氣,眼神明亮,仿佛在感受雨水所帶來的清亮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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