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工業光線

工業光線

chapter 16 工業光線

“所以你是說,”好友研磨頓了頓,在腦海裏梳理了一遍劇情,“先是你碰到了繪裏奈,然後出去找現女友的時候,發現她碰到了她的前男友?”

“大概就是這樣。”

黑尾盤腿坐在地上,腦袋後仰靠在沙發坐墊上,盯住了天花板。研磨一時沒有忍住,小小地笑出了一聲。

“什麽啊,有什麽好笑的。”

“沒什麽。只是覺得看晨間劇或者少女戀愛漫畫沒有看你這邊有意思。”

黑尾爬上沙發躺了下來,另一邊研磨的游戲發出敲擊通關的聲音。一如往常的,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比賽打輸了,在研磨的房間裏咬着嘴唇忍着眼淚看漫畫;碰到升學考,和部裏的一些人圍坐在桌子邊吵吵鬧鬧地圈考題,最後被研磨統統都趕了出去;失戀的時候依然在屋子裏,安靜地一起打游戲,偶爾提幾句分手的困惑,全都以“拜托,為什麽最後全都變成我的錯”的玩笑話結尾。

他當然不是不服氣自己被別人看透了一點這些事,只是偶爾也會覺得——都過了這麽多年了,究竟有沒有什麽變化呢。

黑尾還沒有和小野寺說的事是,其實他一早就認識了她。雖然并非像她想象得那樣遙遠到幼稚園時代,但早些年還帶着末日餘光的網頁聊天上,他見到過幾次小野寺在上面po出的動态,零碎帶了一些她自己的照片,不過都是過一段時間就會被她自己删除。

新年過後的下雨天,在小野寺家裏看到那條黑色大狗,讓他霎然想起以前有個網友就養過同樣的威風的狗。擡眼再去看正在泡茶的女生,顯然沒有認出他。不過倒也是,畢竟他又沒有在網頁上po過照片,原本約好的見面也不了了之,後來兩個人心照不宣的再也沒有提起。結果就變成了黑尾單方面的相認。

小野寺的家幹淨整潔,東西整齊地收納在一起,看起來不是很多,都只是生活必需品。沒有囤東西的習慣,也沒有多少喜歡但沒用又舍不得扔的東西,從這點上來看她還是挺果斷的。水槽都刷得發亮,地板一塵不染,連卡戎的毛毯都只有用舊了的跡象,而非髒兮兮的污泥。

從家具擺設入手,暗自推斷着女生的性格是否有什麽變化,但猶豫着要不要出口相認的時候就不适起來,仿佛是還沒到那個時候。初次見面總會無可避免的尴尬——很久以前他還和挺多人有過這種尴尬,雖然都好好掩飾了過去。但和小野寺面對面時的尴尬,在事後回想起來,似乎只是他自己單方面的臆想,間斷性冒出來的無意識地放大一些情感,于是變得棘手起來。

實際上哪來那麽多棘手的事呢。即便是在見到小野寺和晝神的那一刻,産生的是“就這樣結束了嗎”的困惑。而在看到小野寺毫不在意的興高采烈地朝他跑來的那一刻,又圓潤地轉了彎,消釋成了“看來什麽都沒發生”的輕松。

事實上确實沒發生什麽。“女朋友被別人惦記上”這種事,乍一聽很唬人。由此冒出的不安卻一下子被小野寺的坦然所掐斷,反而生出“幹嘛這麽去想別人”的微小愧疚。

然而奇妙的是,小野寺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笑嘻嘻地戳他癢癢:“你也會怕喜歡的人被搶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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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尾笑嘻嘻地反問:“你是這麽容易被惦記上的人嗎?”

停頓了幾秒思考他話裏意思的女生跳起腳來,正要揍他,拳頭卻忽然落了下去,犀利發問:“那剛才走廊上的人是誰?”

黑尾小小一驚,轉過臉去看她,只收到她安之若素的表情。并沒有非常在意地逼問,卻是順其自然地等着他自己說出口,好像有風拂過,輕輕吹下一片發黃的秋葉,在空中安靜翻滾着緩緩落到地上。

“小時候住在隔壁的鄰居。”

“鄰居?”

“是唷,”黑尾扯出一片笑容,語調毫無沉重的意思,“以前關系還挺好的。”

“現在關系不好嗎?”

“算不上很好,”頓了頓,黑尾思索了幾秒,還是續上了話,“性格不太合得來。”

旁邊的女生沉寂了下去。原本沒有在意的夜色仿佛在瞬時間傾倒了下來,厚重又柔軟地蓋住了兩個人。黑尾挑開幕布,鑽出腦袋嘲笑她:“你以為是我的前女友嗎?”

“是啊,”小野寺很快接了話,毫不掩飾松了一口氣的神情,“這種事你就不能早點說嘛。”

“抱歉抱歉。”

黑尾正笑着,小野寺猛地抱住他,箍住了他的腰,腦袋使勁在胸膛上蹭。

“好啦,摸一下我的頭。”

不明所以的男生擡起手碰了碰她的頭發,忽然就耍鬧一樣故意揉亂了。

“誰讓你這樣摸了!能不能溫柔點?!”

女生一下子撒開手炸了毛。黑尾大笑起來,恍然明白她是在發洩不滿,引導着他去撫平兩個人之間不安的褶皺。夜色慢慢輕盈起來,在夏季炎熱的空氣裏融化成薄紗,微風中旋轉着覆下,柔和蓋住默契的沉寂。

“但是,”研磨結束游戲,電視屏幕上game over的字樣閃眼地晃着,“繪裏奈這次來找你幹什麽?”

“和男朋友吵了架跑出來,但是不想去酒店,怕被認出來,所以來我這裏了。”

“然後?”

“我拒絕了。她就去找其他朋友了。”

“明明已經有段時間沒和你聯系了吧?”

研磨略略扭過臉去瞧着他。黑尾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實際上是在試探“明明已經有段時間沒聯系了,為什麽反而先跑來找你”。他想起前段時間斷斷續續收到的來自繪裏奈的那些信息,雖然都沒怎麽回複就是了。

山下家比黑尾家更早地成為孤爪的鄰居,但兩家的關系算不上好,或者說,山下家在那一片居民區裏都人緣淡薄。被負心的丈夫所抛棄而酗酒的山下夫人時常搖晃着出現在外人的視線裏,手裏牽着腳步趔趄的女兒繪裏奈。在女兒成為童模補貼家用之後,山下夫人漸漸掃幹淨屋裏的酒瓶,開始帶着繪裏奈周轉于各大拍攝現場。

因為長相出衆,所以不管伸手讨要什麽都會得到滿足。美貌帶來的福利和便捷讓繪裏奈從童年的純真中分裂,一邊是成人世界炙烤着的地獄之火,另一邊是斷裂的白色巨崖。是穿過地獄變成徹底而魅惑的大人,還是爬過懸崖縮回無憂無慮的兒童呢。

她怎麽可能做得出選擇。畢竟決定權仿佛本身就不在她手裏。

研磨不願意出門的時候,黑尾和其他人在公園裏偶爾會碰見繪裏奈,便和她一起玩。因為打扮的好看,不管在男生還是女生裏,繪裏奈都很有人氣,更何況她有着他們都沒有的踏入成人世界,和一群大人打交道,出現在雜志內頁甚至封面的經歷。新奇的事物永遠會吸引小朋友的目光,而繪裏奈身上更有着一種其他人難以擁有的早熟倦怠的氣質,像夜晚破碎的星星,寒冷地綴進絲絨布,卻不會輕易掉落下來。

繪裏奈給公園裏的兒童世界帶來各種新游戲,只要有她在的時候,就是一群人的簇擁。時間一久,有些家長在發現自家女兒房間裏多了一些用過的口紅眼影等成人才會擁有的東西後,開始禁止自家孩子和繪裏奈玩。黑尾看着她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無所謂地伸直了腿,把夕陽扯得很長。

實際上心裏在意的要命吧。

黑尾這麽想着,慢慢踱步過去,身影切開夕陽,渾圓落日的邊緣模糊不清地輕晃着。

“幹什麽?”

繪裏奈看着他靠近自己,語氣用力地率先發出攻擊。

“來踢球嗎?”

黑尾抱緊手裏髒兮兮的足球,另一只手悄悄攥緊衣服的下擺。

“那來吧,鼻涕小鬼。”

女生從長椅上一躍而起,搶過他的足球往前一扔,開始奮力往前跑。呆在原地的黑尾吸了吸鼻子,擡起手背蹭了蹭人中,沒發現什麽濕漉漉的痕跡,才遠遠地追逐起來。

雖然黑尾沒怎麽和研磨說過繪裏奈的事,但其實對方一直都知道有段時間他特別喜歡那個女生。升入國中的山下繪裏奈作風大膽,經常在拍攝現場撒潑,鬧出不好的傳聞,因此頗吃了些壞脾氣的苦頭,一直到進入高中才收斂。再怎麽臭的性格在卓越的業務能力和令明月失色般的容貌面前也會被修飾宣傳成老天爺賞飯吃;有時候口出狂言,也稱之為鶴立雞群,性格率真直接,不溜須拍馬,是圈子裏難得的清流。

很多對家都暗暗等着她跌落懸崖隕落的那一天,卻偏偏只能見着她風頭越來越盛,毫無熄滅的苗頭。如果說最開始黑尾是被她野蠻生長的力道所吸引的話,那終了所厭倦的也依然是這股力量。

正因為太過随心所欲,緋聞不斷,甚至是夜夜笙歌,才得以讓黑尾遠離了她的圈子,并且發覺所謂光輝,最終也只不過是工業的流水線制造出來的明亮,才得以讓月亮都黯淡幾分。

有時黑尾覺得自己是被光亮所迷惑,有時又覺得不盡然。繪裏奈有許多朋友和戀愛對象,但從小認識并且保持聯系的只有他一個,如果說研磨也能算的話,那頂多也只是多半個吧。

黑尾家的奶奶對鄰裏都友善和藹,也是為數不多的會和山下家母女正常相處的人。從小黑尾從她對山下家的态度裏學到的是“嗳,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嘛”。寬厚話語裏的包容讓繪裏奈暗中黏着不肯再走,哪怕長大後兩個人漸行漸遠,她也照舊會跑去看望黑尾的奶奶。

但是黑尾自認沒有對小野寺說錯話。雖然以前喜歡過,最後也只是變成了一小塊凋落的惆悵。如果說他是出于同情和僞飾的明亮而喜歡過繪裏奈,那是為什麽會喜歡小野寺呢。

是待在她身邊會有一種安全感嗎?至少和小野寺在一起的時候,他并不會感受到什麽朝三暮四的危機。哪怕是撞見她和晝神在一起也好,一時之間生出惘然也罷,馬上都會被小野寺那更穩定的內核所擊碎。

人類自己創造出的光芒往往更明亮,甚至遮掩住淡黃色的月光。然而不管怎麽樣,路燈都只是月亮的形狀,也沒有它那樣好聞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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