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暗夜漂浮

暗夜漂浮

chapter 18 暗夜漂浮

山下仿佛就這麽順理成章地住了下來。電視劇殺青之後,宣傳也都結束,因此空出了一段時間來無所事事。小野寺每天上完課回來順便去商超買蔬菜和肉類,包了山下一日兩餐。而黑尾擔心自家女友被刁難,日日跟過來推着購物車一起購物做飯洗盤子,順便督促山下去找新公寓,同時混雜着小野寺“倒也不用那麽急吧”的勸說,俨然演示成了嚴父慈母逼迫成年的孩子出去成家立業停止啃老的場景。

只是沒料到小野寺和山下的關系會變好,甚至把他趕出去說要兩個人一起去逛街。憤懑的黑尾抓着難得出門下館子的研磨吐出一通苦水,而對方敏銳截取他一連串話裏的那句“本來就想讓她去朋友家住的”,懷疑發問:“這個朋友家,是我家嗎?”

“怎麽可能,”黑尾停了話茬,一只手撐在桌上托住下巴,饒有興趣,“你以為你能應付繪裏奈?”

研磨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絲毫不想再多浪費一分的力氣——光是想到繪裏奈去他家借住這件事就足以讓他筋疲力盡。

“但是你竟然會覺得自己是繪裏奈的朋友。”

黑尾倍感欣慰。

“繪裏奈她,”研磨手裏的筷子停了停,想了幾秒才說出口,“什麽時候有過真正的朋友?”

黑尾默然,心下明了他的意思是雖然繪裏奈呼朋引伴,但真正的,極少地袒露過心跡的時候,或許只會對着從小一起相處到大的朋友産生。

但他的确沒有想到小野寺會和繪裏奈處得來,還是說只是看起來處得來?繪裏奈口味挑剔,經常在吃飯的時候皺着眉對着一桌的菜徑直喊出“不好吃”“一點味道都沒有”“太鹹了”的斷言,而小野寺毫無被冒犯的意識,平心靜氣地把她讨厭的菜轉過去,又把她喜歡的東西推到她面前。即便黑尾次次出口制止,反而增長她不服氣的心态,并不收斂,完全是和小時候一樣的德性。

他甚至懷疑小野寺是因為他的緣故才對繪裏奈忍耐,但女生似乎并不想承認這件事,被問起來的時候只是擡起臉看了看天花板,像是在掃視是否有污跡,然後才轉過臉盯着他回答道:“智子也是這樣的。”

所以是因為習慣了和母親這樣相處?黑尾陷入了沉思。

“不過繪裏奈對小野寺沒有興趣嗎?”

研磨看着黑尾的思緒飄遠了出去,開口把他拉回來。

“什麽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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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尾尚未反應過來。

“她不是…”研磨皺了皺眉,确認了一下說出口的話的準确性,“雙性戀嗎?”

“應該…沒有吧。”

黑尾平淡地如此說着,卻不動聲色地挪過桌上的手機,裝作漫不經心地給小野寺發了條消息。

研磨見狀,在心裏笑了一聲。

收到黑尾的訊息的時候,小野寺剛和山下提了大袋小袋的東西在咖啡館坐下。手機叮鈴一聲,點完單的山下湊過來好奇:“誰?”

“黑尾。問我什麽時候回去。”

小野寺正準備打字,山下一把奪過去,掃了一眼笑意盈盈:“我就和他說小綠還要和我一起去喝酒,今晚就不回去了。”

頓了頓,又補上了一句,加重了語氣:“然後說,今晚我要和小綠一起睡覺。”

雖然才認識幾天,已然親昵地稱呼上了名字。

“啊才不要,”小野寺笑起來搶回手機,“我不想做這種事。”

“為什麽?不和我一起睡覺嗎?”

山下眨了眨眼,神情受傷。小野寺迅速回複完消息,語氣坦然:“不是,是說不想做這種讓黑尾會沒有安全感的事。”

山下笑起來,惹得周圍人側目。她好看的眼睛幾乎眯成一條縫,再睜開時幽黑的仿佛夜晚的池塘,看不見底,也完全無法令人從中提取出什麽情緒。有客人認出了她。小野寺注意到一個女生和同伴說了句什麽,糾結了一會拿着手機小步篤定走來,怯生生地朝山下道:“請問是…山下繪裏奈嗎?”

“喔。”

山下稍顯沒禮貌地應了一聲。得到證實的女生明顯興奮起來,語氣雀躍。

“可以一起合照嗎?”

“不可以。”

衆人都沒料到這樣的請求會被立刻斬斷,提出邀請的女生一下子愣在原地。山下慢悠悠地擡起眼簾掃了她一眼,對她戀戀不舍的沉默而語氣厭煩:“可以走了嗎?”

沒想到她會态度大變的小野寺終于反應過來,開口想要打圓場:“那個…”

“拜托,不要在這種時候裝好人。”

山下粗魯地打斷她的話,眼神飛過來的時候讓小野寺頓感陌生,仿佛友好的冰面在此刻驟然被砸開碎裂,冒出底下寒氣透骨的冷水,濺到了她的臉上。

女生唯唯諾諾着道歉離開,腳步故作鎮定,想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山下正要轉回去,忽然瞥見有人擡着手機對着這邊,便刷地一下從座位上跳起來,大步流星跨向開始驚慌失措準備收起手機的人,用力擡手把她的手機打翻在地,語氣嚣張:“有什麽好拍的?”

小野寺綠,大學二年級,養了一條黑色大狗,正在和喜歡的人戀愛,平生第一次被請出了咖啡館。

山下繪裏奈,花期正盛的模特,剛拍完第一部電視劇,正在無所事事,平生不知道第幾次被趕出了咖啡館。

雖然是讓她們坐在外面的露天咖啡座,但明顯就是嫌她們鬧事而趕出去。點的咖啡已經端上來,冰塊輕輕撞擊杯壁發出清脆哐當。山下利落地把長發撫到腦後,端起來喝了一口,怡然自得地伸直了腿,仿佛毫不在意。

小野寺一陣暈眩,密密麻麻的不适感如同螞蟻一般爬上身來,混雜着一股尴尬和淺淡的難過與憤怒。她開始分不清這是她自己的感覺,剛才那個被拒絕的女生的感覺,還是山下的感覺,只是恍然又覺得身體無限延展開,被吹上天空,卻抓不住任何暗夜漂浮的雲朵,也沒有任何人來幫她緩解複雜的情緒。

“你和黑尾倒是挺像的,”山下突兀開了口,略略扭過臉去看她,“都在不該當好人的時候出來當好人。”

小野寺沒有答話,聽她自顧自說下去:“他以前還說我普渡衆生。明明是你們這種人吧,在路邊撿人和撿了條狗一樣,以為誰都能拯救。”

“我沒有那種聖母情結。”

雖然有很多話沖到喉嚨口,但小野寺還是言簡意赅地冷淡回複。有一種既視感忽然沖進大腦,撕開無限延展的身體,好似落葉一般緩緩飄落,終于貼住堅實的大地。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細想那種既視感是什麽,山下已經又沒頭沒尾地開了口:“有很多人會去罵朝三暮四的人,但是他們之所以會罵,只是因為他們沒有那種選擇而已。如果他們自己也有了很多種選擇在面前,開始猶豫的時候,還會想得起之前罵過的那些話嗎?”

小野寺一時沒有明白她在說什麽,但朦胧之間似乎又抓住了她的意思。她忽然想起晝神。她有在黑尾和晝神之間猶豫過嗎?

她并不覺得她猶豫過。雖然她有些時候會覺得一些想法難纏而無法當機立斷說出口,但并不喜歡在人和人之間做選擇題,畢竟這種選擇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遺憾和回頭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情,而她又不是喜歡回頭的人。

所以說,晝神也是知道這一點,在第二天天光大亮酒醒之時就沒有再聯系她嗎。

小野寺忽然感覺到有溪流涓涓爬過心髒,好像沖刷幹淨了瘴氣,頓覺清爽。

“但是你為什麽還是找黑尾來接你?”

“啊,這個嗎。”

山下移開視線去看黑色天幕中漂浮的碎裂冰塊。寂靜之中,小野寺感受到一股脆弱襲擊湧動心髒。咖啡館裏明亮的燈光透過玻璃落地窗描出山下的身影,長長的睫毛邊緣鑲上暗色光亮,唯獨神情隐沒在漆黑夜色之中。

“因為是好人啊。”

山下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

雖然剛才一直說着攻擊性的話,但小野寺其實并沒有感覺到她的敵意。憤怒有之,難過有之,唯獨和攻擊性該匹配的敵意深埋于地下。于是小野寺的身體再度輕盈,緩緩漂浮在暗夜,由夏末的晚風溫柔撫摸,始終沒有說出剛才在咖啡館裏就想說出的“雖然我嘗試着喜歡你,但是好像做不到,但是也一點都不讨厭你”。

因為害怕,所以以為只要喜歡上這個人的存在就能夠克服。實際上是掙紮着想讓自己承認她在黑尾過去時光裏的正當性,最後還是放棄了。

她不知道山下喜不喜歡她,是不是真的有把她當做朋友。其實有想到要問她以前有沒有喜歡過黑尾,最後發覺她可能是喜歡所有人,也讨厭所有人。

“下次可以給我打電話,反正已經存了號碼吧。”

小野寺語氣清淡得如同飯桌上一直被山下讨厭的“這個一點味道都沒有”的水煮秋葵。而黑尾照舊在旁吐槽“醬油碟放在旁邊就是要蘸着吃的意思”。

山下沉默幾秒,倏忽轉過臉直勾勾地盯住她,嘴角放肆地上揚着,語氣稍顯暧昧:“早就删掉了。”

夏季終于碎裂開來。早秋來臨的周五傍晚,小野寺下課到家打開門,卡戎搖着尾巴迎上來。屋內并不見山下的身影。黑色大狗伫立在玄關處的小桌子上嗅聞,小野寺過去一瞧,看到一個牛皮紙信封,打開發現是幾張福澤谕吉,卻絲毫未見只言片語。

涼爽的風從未關的木門處灌進來,金色夕陽燃燒天際,照耀的院子和玄關一片壯麗而蒼涼的輝煌。小野寺把信封投進桌上的花瓶裏,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有些慶幸當時沒有說出在咖啡館裏時就想說出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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