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玫瑰刺

玫瑰刺

chapter 19 玫瑰刺

山下主演的電視劇開始播出。第一集的片尾曲剛響起,小野寺就收到她的短信,短短兩個字卻完全能想象到她張牙舞爪的逼問語氣:如何?

小野寺和黑尾對視一眼,沉默兩秒,客觀選取了一個片面來回複:音樂做的真好。

山下:其他的呢?

小野寺挪開視線去求助黑尾,對方已經預料到一般早就移開了注意力去逗卡戎,假裝什麽都沒看到。她伸手去在他的肱二頭肌上捏了一把以示懲罰,在他的嗷嗷叫痛聲和卡戎的幸災樂禍中愁眉苦臉地回複:演技不錯,劇情很爛。

山下秒回:去你的。

冬季來臨的時候,黑尾收到公寓租的續約合同。到年底公寓就到期了,他倒是還沒有考慮過續租的問題。小野寺把滿當當的蔬菜袋放到桌上,從底下抽出續約合同,啊了一聲。

“要到期了?”

“是啊。”

黑尾把袋子裏的蔬菜拿出來扔進冰箱,留下今晚要吃的小青菜在盆裏清洗。

“續租嗎?”

“應該會的。”

小野寺迅速浏覽了一遍合同條款,其中一條就是“請勿帶異性過夜”。因為是單身公寓,所以小野寺從來都只在黑尾家吃飯,留宿的事不會存在。相較之下,還是黑尾去她家多一點。

但是既然說“應該會的”,那也就是說——

“但是單身公寓的話,我沒辦法在這裏過夜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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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黑尾接住了暗示,停下來扭過臉去看她,揣摩了幾秒,“我不是有去你家嗎。”

“那要不要幹脆來我家住?收你最便宜的租金喲。”

小野寺上揚了尾調,稀釋了前半邀請的緊張。只是黑尾慶幸水流聲一直沒有停,捏着青菜往水裏送,反應稍顯熟練:“再看吧,反正還有兩個月呢。”

初冬的氣溫尚未暴降,但空氣以已經顯出蕭瑟。這種時候穿羽絨服太厚,風衣太薄,大衣則剛剛好。黑尾和小野寺下課去一家博主推薦的咖啡館,地址顯示恰好在女生家附近區域,從電車下來之後一路步行,最後幹脆地到了一個分岔路口。

落日在遠處的路面緩緩下沉,金燦燦的光線有些刺目,但無法忽略,照舊吸引着人的注意力。古銅色路燈描出耀目金邊,還未到點亮的時刻。黑尾垂眼看了一下導航,徑直往左指:“說是這邊。”

“好像應該,”小野寺猶豫幾秒,努力在腦海裏搜尋印象,點了相反的方向,“是這邊吧?”

“為什麽?”

黑尾側過臉去看她。

“感覺是這樣,畢竟就在我家這塊兒嘛。”

小野寺嘟囔了一句,以期加上後半句來增加底氣。

“喔,”黑尾嘴角揚起來,語調打趣,“上周去新開的商超結果走錯的時候,也是在你家附近;上個月居酒屋吃飯,上上個月去古着店,再往前……”

“啊啊,”小野寺尖叫起來打斷他,推着他就往左邊走,“跟你走跟你走。我對你充滿了信任好吧?”

于是走錯了。

黑尾和小野寺盯着稍顯破敗的咖啡館招牌,大書“blind”,和他們要去的“bland”只差了一個字母,至于相同,相同就在都是咖啡店。小野寺盯着門口溫馨昏黃的燈光透出來,對着黑尾幽幽笑:“是挺黑燈瞎火的哦?”

男生又低頭看了一眼顯示”已到達“的導航,心虛微笑回應:“這年頭還會有這種事啊。”

指的是導航出錯。

“這年頭就是會有這種事啊,”小野寺贊同感嘆,“但是感覺看起來還可以,就進去吧。”

倘若黑尾能預見後來會發生什麽事,絕對會在門口就拉着小野寺重新走回原先的岔路,認錯般踏上女生指點的相反道路。後來他和研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好友手裏翻了一半的金融書久久未動,停留在那一頁有半分鐘之久,最後從書後探出眼睛,篤定地盯住他開口:“前兩天我選了兩個彩票號碼,但是我只打算買一張,你幫我決定一下吧?”

黑尾垂頭喪氣地掏出随身本:“你說吧,我等會去選。”

在blind咖啡館的時候,黑尾一度回想起前段時間和小野寺一起看完的山下的電視劇。當時第一集放送,兩個人就已經心照不宣地達成了“劇情過時老氣俗套笑掉牙”的共識,畢竟裏面種種造成主角豁然開朗的契機都僵硬讨巧,和各種人的相遇都顯出劇情上的可疑。直到在咖啡館碰上春山早紀的那一刻,黑尾扭過臉去逃避,幾乎想要歌頌出那部電視劇主筆的先見之明。

東京還真是小啊。

多段戀情裏唯一一個讓其在分手後消沉了好一段時間的年上前女友春山早紀,就這麽戴着閃亮的戒指出現在光線昏暗的舊咖啡館裏。黑尾覺得他确實是走過了人生的岔路口——帶着小野寺對他的信任踏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尤其是在春山也注意到他們而過來打招呼的時候,他的心緒幾乎無處遁形,惹得小野寺毫不掩飾驚訝,坐在對面直勾勾地望着他。

“是前女友啊。”

小野寺朝他确認,看着他擡起一只手無力地捂住臉,又追問:“但是她為什麽要說’這次不要逃跑了’?”

“啊,”黑尾深吸一口氣,正猶豫着要不要解釋,掃見小野寺眯起了眼睛在那裏沉思,“怎麽了?”

“我在想,”女生正襟危坐,神情嚴肅認真,絲毫看不出開玩笑的意味,“我有幾個前男友可以讓你偶遇。”

黑尾和春山的戀愛起源或許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在春山畢業之後向他發出一起租房子的邀請,卻被他用逃避來拒絕了。年長三歲的前女友自從說出“過段時間我們一起去看房子吧”後,就再未收到黑尾除了“我再考慮一下”之外的回複。其實他本身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唯獨在這種事上沒法直接說出口拒絕,畢竟拒絕之後一定就是預料之中的逼問,逼問之後就是大吵一架,吵架之後就是漫無止境的消磨,成為玫瑰花上的刺,始終存留在那裏,一碰就紮出血珠。

最後就是,仿佛命中注定般的分手結局。

因為他平時看起來性格爽朗,所以在長時間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春山一下班就跑來學校質問。黑尾有些慌亂,壓着心神終于說出了“抱歉,我還沒有考慮到同居這一步”。接着就是一連串的原因追問。黑尾知道她很有把這段關系長遠認真發展的打算——不能就這樣說他沒有——只是他的拒絕在對方看來,就是遙遠的否認。

誰都知道同居後下一步是什麽,再下一步又是什麽,人生迅速被定型。然而比起定型,他想躲避的另有其事。

“不管怎麽說,我還只是單純的大學一年級生啊,這件事好像有點太快了。”

黑尾苦笑擺手,企圖用尾音的輕松緩和氣氛,卻完全起到了反效果。春山盯着他半晌,解釋清晰明了:“我倒也不是說想讓你馬上就和我一起住,只是你看起來根本沒有這個打算,對以後也沒什麽想法。”

黃昏在霎時被黑夜吞噬,光線悉數湮沒,吹來初冬的涼風。默然良久,黑尾擡起手想去幫她系好圍巾,被徑直躲開了。

“你真的挺差勁的,在這件事上。”

春山站起身自己掖好毛絨圍巾,幹脆利落扔下“那就別繼續了”便跑開了。黑尾起身快步走了一段,最後雙手掉落進大衣口袋,看着她的粉咖色圍巾在路燈下搖曳消失。所有解釋的話在剛才的沉默裏撞破咽喉,即将掉出來之際,又全都艱難地吞咽了回去,仿佛一個暴食症患者未經仔細咀嚼就把淩亂擁擠又膨脹的食物在黑暗中用力吞咽。

事後回想起來,黑尾自覺這件事他确實做的挺差勁的。因為害怕一見面就會提起一起住的事,所以後來推掉了幾次約會,才惹得春山直接跑來學校質問。明知她是個爽利直接的人,卻也沒有及時交出回複。深思熟慮之中只是在害怕什麽東西。

“如果有前女友忽然過來找你說有孩子了…”

分手後和研磨聚餐,他的話說到一半,黑尾就抖了一激靈,擡起手指了指自己,眼神懷疑:“我有孩子了?”

“不,”研磨像是猜到了他的反應,撲哧笑出聲,“只是在假設。你會怎麽辦?”

“這種事,”黑尾原想說出“怎麽可能,每次措施都萬無一失”,最後拐了個彎,幾乎是失意般認真考慮,“如果對方想生下來撫養的話,那我就照做了。當然是全都看對方的意思。”

“所以你不是害怕要承擔什麽責任。”

研磨端起可樂喝了一口,看着他趴到了桌上。

“不管是誰,突然就被當爸爸了,一開始都會很慌張吧。再說了,我還只是剛上大學的純良又好騙的學生啊——”黑尾拖長了尾調,顯出漫不經心,又忽然掉落情緒的懸崖,“但是在你什麽都準備好了之後,也完全接受之後會發生的巨大變化後,對方突然過來和你說’抱歉啊,我不想讓你做孩子的父親了,你愛去哪就去哪吧’,這種,不是更讓人覺得難過嗎?總會有很失敗的感覺。”

有細小的電流聲穿過燈管,光線顫抖忽暗。研磨在寬大的衛衣裏縮了縮身子,雙手插進口袋,舒适地後傾靠在椅背上,伸直腿又仰頭去看天花板,沉默幾秒,語氣平穩毫無起伏,好像只是在單純地陳述一個事實:“分開這種事又不是你的錯。”

比起要在生活裏承擔的種種責任,害怕的是深深地陷入什麽事物什麽熱愛之後,又在猝然之間被斬斷,于是連帶着對整個世界的信任都痛楚地縮了回去。研磨絲毫不懷疑自家好友的責任心和去承擔的勇氣,而明明在有了勇氣之後,重蹈覆轍更動搖信心,仿佛推翻過去做出的種種努力,把自己的成長在重疊的路徑中否定了。

——那在無數次艱難的吞咽中好不容易構建起來的自我,終究紮到了刺。

于是就像先前那樣,沒有及時給春山送出的解釋再次紮進了和小野寺的關系裏。雖然黑尾知道她不會步步緊逼,但他自己先愧疚起來,何況他知道小野寺和晝神分開的原因。冬季凋零的樹木在蕭瑟的深橙色夕陽裏屹立不動仿佛凝固,枯黃的樹葉都落盡,嶙峋枝幹上結了黎明的白霜。

黑尾恍然感到饑餓,深不見底的懸崖出手巨大雙手擁抱。專業課下課後的傍晚,他坐在空無一人的明亮教室裏給小野寺發消息,空氣裏還都是其他人曾呼出的渾濁味道。

“抱歉,我沒法決定一起住這件事。”

已經準備好回複“為什麽”的內容了,屏幕亮起來,看到疑惑的應聲。

“啊。”

黑尾正要打字,瞥見聊天界面又出來一條新消息。

“抱歉,感覺我好像沒能讓你好好信任。”

黑尾扔下手機,倚在靠背上揉眼睛。天花板上似乎有灰塵,還是蛛網?燈光倒是一如既往的刺眼。他不知道之前該不該走上導航的那條路,至少從結果來看岔路的選擇是錯誤的。說實話人生哪來那麽多無比重要的選擇題,曾經覺得好聞的氣味最後都會消散在生活的渾濁裏。

這種事又不是你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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