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山
大山
山,山,還是山,黑黢黢綿延不絕永遠繞不過去的群山。
小車滑進前燈照亮的一方黑夜。
山,立即在身後閉合,把世界封堵得嚴實,也重甸甸壓迫着蘇江的心。
蘇江不禁有些恍惚,我是怎麽到這大山裏來的呢……
飛機抵達雙城,時間已是黃昏。
蘇江沒有聽老爸的話打車。自己對照手機地圖換乘輕軌,順利找到舅舅約定的老火車站。
給舅舅發一條短信報到。
舅舅很快回複,他那邊還有一會耽擱,讓蘇江先找地方吃點東西,到涪縣要大半夜呢。
剛好街邊就有一家KFC。蘇江躲進二樓,一面獨享一盒大份炸雞,一面翻看相機裏剛拍的照片。
雙城夜景果然不負盛名。
由機場過來火車站的路上,輕軌窗外前一秒還是燈火通明的密集樓群,後一秒換作陡峭山崖,一眨眼橫跨大江大橋,緊跟着又臨空掠過人聲鼎沸的街市。
多麽璀璨、蠻荒、壯麗的場景。
蘇江全程趴在窗前,端着相機狂按快門,仿佛前來觀光的游客。
這會吃飽喝足,把滿意的照片選定,馬上導入手機,仔細調整。
身後忽然有人吵了起來。
先是男服務員用“椒鹽普通話”一字一頓地吆喝,“不辭(吃)東西、就給我、粗(出)去。”
大媽小聲商量,“我坐一哈哈就走,反正你這位子也是空起的嘛。”
服務員不耐煩了,“趕快走,別等我攆你。”
按說不至于呀,不知道雙城的KFC都有這規矩,還是火車站寸土寸金,不點餐就不給進門。
蘇江原本只是不回頭地聽,懶管閑事。
聽見大媽粗着嗓子喊,“有啥子話不能好好說?一歪二惡,那還就是不得行。”
怎麽她說的是涪縣話?!這才扭頭看過去。
吵架的兩個人就在不遠處。
服務員瘦高個,長相帥氣,就是表情嫌惡,正跟打發叫花子似的沖大媽揮着手。
大媽看着五十多歲,矮胖身材,肉敦敦的圓臉,腦後紮一根又長又粗的麻花辮。
涪縣人自己可能很難察覺,像蘇江這樣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一眼看去就覺得大媽的口音、長相、氣質都特別“涪縣”。
至于這個“涪縣”具體都有哪些特征,蘇江也說不清。
大概就是在小山城裏自然長成的一點落伍,一點木讷,還有一點不好惹。
“聽不懂人話嗎,趕快給我走!”服務員作勢要踢大媽放在地上的行李。
大媽騰地跳起來,“嘴巴給老子放幹淨點!你敢挨老子東西搞一哈!你搞一哈!”
蘇江連忙拿了桌上的一杯可樂——大份炸雞送兩杯可樂,起身遞過去,又說給服務員,“我們一起的。”
服務員大概也沒料到區區大媽這麽厲害,正發愁怎麽收場。明知蘇江的話是假,也趁機休戰,惡狠狠瞪大媽一眼,灰溜溜撤退。
大媽不忘沖服務員的背影抛過去一句“背時寶器”—— 涪縣話“神經病”的意思。
蘇江解釋,這杯可樂他沒有動過。
大媽連忙說,“你快拿回去喝,你們小崽崽才喝這些飲料,我們老年人喝不慣,完全喝不慣。”
有多少年沒有被人叫作“小崽崽”呢。缭缭鄉音,卻叫人心裏發虛。
蘇江安慰,“您不喝就放桌上,免得等會又有人來跟您啰嗦。”
再回來自己座位調整照片,總是走神。
雖然已經出門一整天,似乎是遇見涪縣人,聽說涪縣話,才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在回涪縣的路上。
蘇江長長呼一口氣,把注意力集中到手機,曝光、飽和、色調、對比度,逐項調整好照片,貼進IG。
舅舅發來短信,他到了,在站前廣場出口等,一輛黑色小車。
蘇江趕緊收拾,相機塞進書包,手機揣褲兜,又起身檢查有沒有東西落下。
回頭看見身後的大媽已經離開,“喝不慣”的可樂也已經被她喝空,還故意把杯子倒過來扣在桌上——以示抗議?
蘇江不免好笑,推着拉杆箱下樓,小跑着穿過站前廣場。
停在出口的黑色小車一眼就看到了,等在車邊的人卻不敢認了。
記憶裏的舅舅是個清瘦、沉默的青年。
眼前人完全變了模樣,身形腫脹,表情嚴肅,穿一件正裝夾克,裏面的白襯衣紮進西褲,顯得大腹便便。
舅舅倒是一眼認出自己,還像小時候那樣叫自己 “小江!”
蘇江也作出熟悉的樣子,笑着迎上去。
司機叔叔跟下車來,要幫蘇江放行李。
蘇江說着自己來、自己來,兩下把東西塞進後備箱。
剛拉開副駕駛位的門,車裏響起一個驚喜的聲音,“怎麽是你這個小崽崽!”
蘇江也是一愣,怎麽KFC裏的大媽坐在後排。
舅舅給她介紹,“他就是蘇江,你們已經見過?”
又說給蘇江,“這是姨婆,剛去廣州……看小孩回來。”
蘇江叫一聲姨婆好,上車坐定。
姨婆等不及地跟舅舅告狀,剛才在快餐廳遇到一個多麽“寶器”的服務員,全靠蘇江崽崽怎麽幫她“紮起”——撐腰。
“太遇緣了!我本來想跟你打聲招呼再走,看你拿着手機在忙就說算了。哪曉得你就是要跟我們一起回家的小崽崽!”
聽見姨婆這樣自然地說出“回家”二字,心裏湧起一絲暖意。
又聽見姨婆噗嗤笑道,“你們一大一小坐這麽筆直做啥子,開大會?”
這才察覺自己的拘謹,連忙調整坐姿,坐得放松一些。
舅舅則跟姨婆聊起回家以後的安排。
大致情況是,舅舅家有一棟小樓,樓下出租,頂樓自住。天臺還有兩個房間,眼下只住“雷弋”,空着的另一間房就給蘇江。
姨婆連說要得、要得,誇贊蘇江高高大大,幹幹淨淨,長得帥,說的普通話也好聽,關鍵還很懂事,她第一眼看見就特別喜歡。
又說“弋娃”最不會為人處世,以後有蘇江帶一帶再好不過。
蘇江聽到這裏,差不多弄清楚舅舅家裏情況。
姨婆估計是舅媽那邊的親戚,在舅舅家幫忙操持家務,管理出租房。
“雷弋”、“弋娃”自然是舅舅的小孩,已經不記得小時候見沒見過面,也不知道該叫表哥還是表弟。
剛想到這裏,姨婆問起蘇江年紀,得出結論,“那你是哥哥,正好大弋娃一歲,他也讀涪中,高二文科班。”
得知蘇江讀高二理科班,姨婆說,“為啥子你比弋娃大一歲,也才讀高二?”
蘇江解釋,他去北京以後留過一級。
舅舅說,“你們一走就是十年,你都變成大人了。”
姨婆卻說,“他只是長得高,還是孩子相呢。”
小車在這熱絡的聊天聲裏離開雙城,開進高速公路。
十年前,自己跟着老爸從涪縣來雙城轉機去北京,坐了一整夜的卧鋪汽車。
十年過去,高速公路架起,往返雙城跟涪縣的時間縮短到四個小時。
原本想着就這麽坐到涪縣。
無奈舅舅和姨婆很快停止聊天,響起彼伏打起的鼾聲。
夜裏的高速公路又漆黑空曠,就看見50、100、150的提示牌不停劃過眼前,非常催眠。
自己不知不覺也睡了過去。
睡夢中被身邊嘈雜吵醒,還以為在家呢,睜眼看見車窗外的山野,才知道人在途中。
大人們都下車休整。
蘇江暈乎乎推開車門,冷冽的空氣灌進鼻腔,立即打了好幾個噴嚏。
人也清醒了些,注意到小車下了高速,停在盤山公路外面的服務區。
服務區設施簡陋,只一棟孤零零的小樓,樓前亮一盞孤零零的燈。燈光十分軟弱地消融在夜色裏。
大家都進小樓用洗手間。
蘇江想等大人們出來再去。一邊跺着腳取暖,一邊環顧四周,十分詫異這夜晚的漆黑,竟像是被鐵桶扣住那麽嚴實。
直到從洗手間出來,不經意地擡頭張望,原來眼前這一片漆黑根本不是夜空,而是山,需要仰頭才看得見頂的高聳大山!
說不清是因為陌生,寒冷,或者還有畏懼,一股空前強烈的失落當頭罩下來。
老爸,您有沒有想過,也許我寧願不讀大學,也不想再回涪縣呢?
小車再次出發,姨婆和舅舅又很快入睡。
蘇江卻睡意全無,眼睛追随車子跑在彎曲山路。
前燈剖開夜的一角,燈光範圍外的群山,深不可測地漆黑着……
“你們買不買豆腐幹?”
司機叔叔突然開口說話,把蘇江吓一跳。
“黑我一大跳,”姨婆也在後排咕嚨,“我們不買,屋頭沒得人吃。”
豆腐幹大概是這裏的特産,司機叔叔就說他要買一點,停車去了路邊的小賣部。
姨婆雖然說了不買,也跟下車去。再回來,把一個塑料袋掼進蘇江懷裏。
蘇江連忙伸手捉住,原來是兩個滾燙的鹵雞蛋。
姨婆說,“小崽崽餓得快,趁熱吃。”
雖然一點不餓,蘇江也剝開雞蛋。
雞蛋鹵得很入味,熱乎乎從嘴巴一路吃進肚子,格外熨帖。
抵在胸口的失落跟不安消散,整個人重新變得踏實。後來是怎麽睡着的,印象全無。
再次被姨婆“攏屋了”的歡呼聲叫醒,正趕上小車鑽進一條亮着橘黃色燈光的隧道。
蘇江只來得及想到——我就這樣回到涪縣?
車子呼呼沖出隧道。
隧道那頭還是漆黑山野,隧道這邊,奇跡般地出現一座流光溢彩的城市。
街道筆直、開闊,行道樹挂滿大紅大紫的燈飾,遠處一棟高樓的玻璃幕牆閃耀着“歡度春節”的景觀燈。
舅舅介紹,這是涪縣新城,在蘇江離開以後建造。
又指給蘇江哪裏是行政中心、步行街、休閑廣場、體育館。
話音剛落,車子開過一架大橋,在十字路口調頭,靠邊停下。
舅舅家到了。
姨婆第一個沖下車,“坐得我腰酸背痛。”
蘇江推門下車,迎面看見雪亮的路燈下,一棟貼着粉紅牆磚的小樓。
樓下四個門面,分租給左邊的超市和右邊的書店,這會都已經打烊。居中一道不鏽鋼單元門,還挺正規地安裝了門禁。
蘇江跟着舅舅去後備箱取來行李。
姨婆在前面帶路,不進單元門,繞到小樓背後,掏門禁卡嘀地刷開一道防盜門,裏面是一臺小巧的電梯。
電梯直達七樓。
左側樓梯關着栅欄門,把七樓和樓下隔斷。右側玄關處是一整面牆的儲物櫃。
姨婆正在說,“我們先去煮宵夜吃。”
一個人影嗖地從玄關竄進右側樓梯。
舅舅招呼,“雷弋,過來叫哥哥。”
蘇江趕緊在心裏準備開場白,你好,我是……
對方已經充耳不聞地噔噔跑走。
舅舅聲音大起來,“給我回來!懂不懂禮貌?”
“背時崽崽害羞呢,”姨婆幫忙打圓場,又嘀咕,“他媽媽呢,未必還在加班?”
三個人走進七樓客廳。
習慣了自己家的小房子,蘇江進門不免驚訝了一下。
舅舅家的客廳寬敞得像一間教室,餐桌足有半張乒乓球桌大,U字型的皮沙發至少可以坐十個人。
舅舅招呼蘇江坐進沙發,打開電視,“就當是自己家。”
蘇江點點頭,裝作很感興趣地盯着屏幕裏的藥品廣告。
姨婆去了趟廚房回來,“你們想吃醪糟雞蛋、湯圓還是綠豆粉?”
舅舅說,“吃綠豆粉吧,小江肯定很多年沒吃過了。”
蘇江連忙說,他都可以。
剛說到這裏,聽見外面電梯開閉,舅媽回來了。
小時候跟舅媽肯定是見過面的,只是已經忘記她的長相。
自己明明不記得舅媽的長相,看見了又馬上覺得是認識的。
舅媽沒有像舅舅那樣發胖,中等身材,做了個類似新聞主播的發型,很幹練、很可信賴的樣子。
蘇江起身招呼舅媽好。
舅媽笑着說,“小江長這麽高了,這要是在街上遇見我都不敢認了。”
說着把手裏的兩個打包袋放到餐桌。
“你就曉得打包,又貴又不好吃,還不如我随便煮一點的好。”
姨婆一邊抱怨,一邊招呼蘇江和舅舅,趕緊洗手吃宵夜。
蘇江想起來,姨婆下午在KFC什麽也沒吃,茶葉蛋也只給你買了兩個,一直餓到現在。
姨婆卻不急,把餐盒一樣一樣打開擺好,又拿一個碗,挑挑揀揀每樣裝一點,送去天臺。
舅舅搛給蘇江一個豆沙包、一塊粉蒸排骨,“我們先吃。”
蘇江剛拿起筷子,聽見頭頂哐當一響,像是碗被摔在地上的聲音。
“這個雷弋,越大越不懂事!”
舅舅推開椅子就走。
原本進了卧室的舅媽追出來,招呼蘇江“你吃你的”,也去了天臺。
隔着一層天花板,可以清楚聽見舅舅咚咚拍門,“開門,給老子開門!”
又聽見姨婆勸弋娃開門、舅媽勸舅舅好好說話。
另一個激動的聲音喊起來,“反正你們要是讓他住家裏我就不上學了!”
舅媽還在說,“他只住一晚,我們明天就去樓下找房間……”
一聲尖銳的脆響劃破夜空,緊跟着就是玻璃渣傾瀉一地的聲音。
蘇江回過神來,已經拖着拉杆箱,來到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