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別怨他

你別怨他

詹亭飲的二十幾年人生受過委屈遇到過危險,好幾次在戰場與黑白無常擦肩而過,甚至有次躺在地上獻血噗簌噗簌往外淌,他覺得自己都快死了。

即便如此也不肯讓自己掉眼淚,在他們家,流血是小,流淚是大。

兒時有過天真的時候,想笑便笑笑哭邊哭,被詹以辛拎着後脖領丢到黑漆漆的祠堂去關了三天,沒吃沒喝沒恭桶,出來時人幾乎都要傻了。

詹樓如坐在他窗前,手裏把玩着郎中留下來的藥方子,笑着跟他說:“我猜你從此以後也哭不出來了。”

玧澤先是無聲流淚,到小聲嗚咽,再到號啕大哭,管家去把院門關了不叫人進來,丫鬟婆子們也都退到遠遠的。

“好孩子,老婦真是該死,讓殿下受了這麽大委屈。”溫氏真心動容,她輕撫着玧澤的背,自己那份無處安放的母性正快速複蘇。

雖然她有兩個孩子,但都沒有在他懷裏這樣委屈的哭過,她也不曾有過将孩子保護在羽翼之下的時刻,每次都是聽從夫君詹以辛的,打罵不由自己。

玧澤趴在她肩頭哭的半個肩膀都濕了,她沒忍住摸了摸玧澤的頭發,被孩子需要的成就感讓她感到激動。

這一刻,詹亭飲無比清晰的感知到玧澤是那麽需要可供他依賴的家人,同時也感到失落,如果皇後沒有過世,玧澤或許不會愛上自己。

他有些不明白,玧澤是真的愛自己,還是需要一個屬于他自己的親人。

“對不起…”玧澤從溫氏懷裏離開一些,揉着哭紅的眼睛道歉:“對不起,我若不來就不會有這些麻煩…對不起…”

“哎呦好孩子…”溫氏拿帕子給玧澤擦眼淚:“別拿手抹,過會兒眼睛火燒似的疼。”

詹亭飲背過身去無聲的流淚,心酸到無以複加。

詹亭飲不想別人看到自己流眼淚,若是旁人看見他哭還不得以為詹家要倒了,若是傳到父親耳朵裏,那就是他因為小厮和內官引起的事兒而哭,非把他關進祠堂罵他沒用不可。

如今的詹亭飲早已不會被祠堂那兩扇木門關住,更不會任由詹以辛的管制,這一點父子二人都清楚,因此近些年少有摩擦。

Advertisement

他幹脆繞着房子走了一圈,玧澤見他離開以為他生氣丢下了自己,氣的亂了呼吸,溫氏見狀以為他哭壞了,連忙要他回屋去不要吹風。

玧澤推脫:“夫人先回去吧,容我在外頭靜一靜。”

“也好。”溫氏驅散了衆人,回到了屋裏。

外頭只剩下玧澤和不遠處跪在地上的小厮,他若有所思片刻,這些小厮縱使喝的再醉,也不可能幾個人醉到一處去,沒醉的人也不可能不攔着。

此事沒有那麽簡單。玧澤踱步上前,盯着那幾人看了一會兒,直到有些人經受不住差點跪地求饒,玧澤拍了拍剛才自己踢到那人的肩膀:“方才是我沖動,宮裏的人都講究一個本分,縱使我是皇子,你也是詹家的侍從,原不是我能管着的。”

“殿下…”

“我不該踹你那一腳。”玧澤站起身居高臨下道:“你過來,我給你拿些跌打藥。”

“殿下?”

玧澤擡腳走了,那小厮不得不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玧澤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名叫小剩子。”

“想必指使你們的人說我憨傻軟弱好欺負,挑唆你們欺辱墨融,此事若做了往後夠你們裝腔拿威一輩子。”玧澤停下腳步看着瑟瑟發抖的小厮:“他說的沒錯,我沒将你們發落,你松了口氣吧?”

小厮越聽臉越白,哆嗦着就要跪在地上,被玧澤一把薅住衣服:“給我好好站着,此處人來人往,讓人瞧見了豈不說我欺負人?你們以此為榮,我可有我的臉面。”

小厮亦步亦趨跟在後頭,摸不準玧澤什麽心思,但已經發覺七殿下絕不是那人口中的七殿下。

他生生受了一腳,雖沒多大力氣,但玧澤眼中的惱火不是假的,他也很怕被皇子一怒之下幹脆賜死。

現在他還好好活着,他欺負了皇子的近侍,皇子居然還要帶他去上藥,怎麽想都不對勁。

玧澤将小厮帶到了霁月閣,将一瓶随便什麽東西攤開在手心,小厮猶豫着伸手來拿時,被玧澤反抓住手。

“殿下…”

“小剩子。”玧澤趁着四下無人說道:“我知道有人指使你,你們也不是一個兩個人,他能鼓動這麽多人招惹我想必給你們吃了定心丸,但可惜…”

玧澤抓着他的手逐漸用力,“我不發落你們,他也斷不會冒險滅你們口,想必你們知道他為人謹慎不會沖動行事。但是別忘了,我是來你們府上的皇子,平常皇子駕到,府上要花多少銀子,你們詹家沒接過,總見過別人家接吧?大皇子外祖家接駕修了三樓六閣,三皇子舅舅家接駕時蓋了別院。”

小厮臉色煞白,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被忽悠着做了什麽蠢事。

“今日之事傳到你們老爺耳朵裏。”玧澤微微一笑:“小剩子,你覺得他要拿什麽給我交代?又以何應對我父皇?”

小剩子回想自己所有,左想右想也沒什麽值得國公老爺看上的東西,唯有一條命。

“不如你告訴我那人是誰。“玧澤放開小厮,還悠然的替他抻了抻抓皺的衣裳。

小剩子哆嗦着,如此就出賣了那人,他在這國公府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眼下情景就是進退兩難。

“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恍惚有那個人物。”玧澤誘勸道:“橫豎與你無關,何不…想來你一時拿不了主意。”玧澤在羅漢榻上坐下,“你今夜借口躲起來,看看剩下的人是個什麽下場,再做決定不遲,回去吧,相信你自有考量。”

外頭冷的站不得人,小厮茫然的回去與同伴跪在一起。莫躇過來找了一趟,沒見着人後繞着園子找起來。

見到詹亭飲後說:“二爺,祝家公子要走了。”

詹亭飲還有些回不過神,随口道:“你送送他,順道敲打敲打。”敢當着他的面搞心機勾引他的人,需得給點眼色瞧瞧。

玧澤知道人心險惡,但還是被當下這間存心辱人尊嚴毀人神志的腌臜事氣到崩潰,早知如此,他就算是不出宮,也斷不會帶墨融出來。

他的相思病絕不要用獻祭跟在自己身前多年之人的臉面來解。

玧澤站在廂房外不敢進去也不放心離開,墨融的傷疤他自知不能切身體會,因此不敢輕易直視,怕自己的目光成為加害。

廂房門被從裏面拉開,墨融神色如常,但異常沉默的盯着玧澤。

玧澤一時有些慌張:“我,你怎麽知道我來了。”

墨融語氣淡淡,聽不出崩潰和悲傷,越是如此越是讓玧澤不放心,他說:“你的影子在門上,你一來我就看到了,你來了好久了。”

“嗯…”玧澤不敢看墨融的眼睛:“我…”

“殿下都知道了。”

玧澤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墨融,墨融對他來說絕不是一個屬于他的下人,而是無數個他沒人陪伴的夜晚,陪伴他的守護神。

讓人手足無措的沉默持續的相當長,直到玧澤錯覺一些不可名狀的東西正在咔嚓碎裂,他忍不住內心的煎熬,顫抖的說了聲對不起。

墨融眼神空洞的透過玧澤望着他身後某處:“殿下為何要說對不起,這又不是殿下的錯,是那些狗雜碎…殿下?”

玧澤的高度一點一點下落,他曲着腿頓在地上,在墨融錯愕的目光中咚的一聲跪下,玧澤兩手抓着墨融的袍子用以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不倒下去,他緩慢仰起頭,兩行眼淚順着眼角滑落到發髻裏,太陽穴和脖頸筋同時明顯跳動了幾下。

“對不起…”玧澤哽咽的不成調,艱難的說:“關于毀掉你人生這件事,雖然不是我做的,但我是得利者,真的,對不起,對不起…”

“殿下?”墨融的心被狠狠地撕裂,離奇的是那些心髒碎片正撲通撲通劇烈的跳動着。

那些想不明白的苦難源頭,忽然就在此時清晰了。可他找不到一個具體造成他眼下處境的人,跪在地上和他說着對不起的人哭的要暈厥過去,他想扶他一把,說我不怪你。

可他做不到。

玧澤的視野正在縮小,邊緣的黑暗正在一點點吞噬眼前的景物,他有預感自己要暈過去了,耳朵裏所有的聲音都在被自己壓抑的哭聲取代。

他一點一點有感知的脫力倒下去,然後被一雙手接住。

詹亭飲的手覆在他的臉上叫他的名字,但他聽不到,只看到那兩瓣吻過自己無數次的唇一張一合。

“阿澤!阿澤…”詹亭飲抱着玧澤,托着他的頭貼了貼臉試探熱不熱,他詢問靠在門框丢了魂似的墨融,方才要不是他沖過來,墨融就眼看着玧澤倒下去不扶一把。

詹亭飲把他們整個對話聽的一字不漏,早在玧澤一個人站在廂房門外出神時他就來了,只不過還在因為方才玧澤那句幽怨的“你只會讓我乖”而不敢輕易上前。

他太傷心了,傷心玧澤眼中的他那麽沒用,同時也感到自責,竟然在自己家中讓玧澤受了委屈,當衆失态。

不過他的個人情緒很快被玧澤的言行震驚,玧澤居然跪在地上哭着給墨融道歉。

這對于詹亭飲來說是烏頭白馬生角,簡直天方夜譚。

玧澤展現出的悲憫之心于他而言不是驚奇,而是傳聞都說有,若問誰見過都說沒見過。

詹亭飲左思右想,那種猶如神明的悲憫之心或許自己也曾有過,只不過在很多很多年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被父親以“婦人之仁”的名頭,生生在他的心中剔除了。

“詹公子要怪小人惹殿下傷心嗎?”墨融行屍走肉般問他。

詹亭飲緩緩擡起頭,仰頭望着他,極卑微的祈求到:“你別怨他,行不行。”

此時此刻,詹亭飲什麽都不在乎,笨拙的只想保護好他脆弱的心肝寶貝,維護玧澤在乎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