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波瀾(一)
康熙九年新入宮的秀女中,各個身世顯赫,眉目如畫。但最後,終究是當朝一品,都察院左都禦史納蘭明珠家的秀女——納蘭芷珠,最先受到了皇帝的青睐。
宮中人流言紛紛,都說惠貴人被皇帝傳召那日夜裏,宮中來了蒙面的刺客,那刺客武功奇絕,連少有敵手的禦林軍統帥安少也難以抗衡,最後禦林軍與禁軍合力,也沒能抓住那蒙面刺客。
秀女們入宮不過五日,善于察言觀色的人就已經按捺不住地向得勢的人去獻上殷勤了。其中受人追捧奉承的,就包括最先呈寵的惠貴人和我的弟弟常安。
我入宮後的第五日,皇後與溫僖貴妃賞給新入宮妃嫔的賞賜才下來。
皇後賞賜的是一對景泰藍手镯,裝在精致雕琢的檀木盒中。既不貴重也不寒酸,讓旁人挑不出任何差錯。
溫僖貴妃的賞賜則是一只繪墨山水的白玉花瓶,我過目後,便叫純雨去擺在了暖閣裏的百寶格中。
純雨選定位置,細細欣賞一陣後,才剛剛松手,那只花瓶就在百寶格中一個趔趄,險些摔下來。純雨機敏地忙用手去扶住,那花瓶才幸免于難。
純雨回眸望着我,笑一笑說道,“這可真得小心點,不然就摔得粉碎了!”
我心頭一緊,本以為這只是溫僖貴妃随意賞下來的而已,沒想到竟還有這樣一層含義,“她在警示我,若不小心做人,便随時有可能被她推下深淵,摔得不複原貌。”
我坐回到榻上,發覺窗外忽然天色陰沉起來,幾日以來陰雨連綿,一直沒有斷絕。看來,今日又要下雨了。
今日已是我入宮後的第五日,是新入宮的妃嫔們參見太後與太皇太後的日子,晚間的合宮夜宴将會在禦花園禦湖旁的浮碧亭舉行。
我對坐在銅鏡前,從妝奁盒中取出幾支并不起眼的發簪戴于發上,為了表示對皇後一片恩賜的謝意,我取來檀木盒裏一對景泰藍手镯戴在腕上。
純風和蘇恒談笑着走進暖閣來,見我微微行禮。
蘇恒望一望我發上并無耀眼光彩的發簪,道:“小主,今日是第一次在合宮前露面,小主也要打扮得精致些才好啊!”
我對着銅鏡理着發髻,并未理會蘇恒,只是微微一笑。
純風接下我手中的發絲,為我整齊地盤好,笑道:“蘇公公不懂,我們小主這樣清水芙蓉般的裝扮才最好!老祖宗和太後上了年紀,才不喜歡濃妝豔抹的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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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恒點點了頭,忽然望向我首飾盒中一塊巾絹,問道:“小主,那巾絹您不是随身帶着的嗎?今日怎麽收起來了?”
我望向那手絹,正是我做給漣笙還有自己的那一對手絹中繡着我名字的那塊。
漣笙因那日入宮試圖擄走惠貴人,情急之中才不小心落下了手絹,幸好手絹被我發現,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為了保險起見,我将漣笙那塊帶在身上,把自己那塊與他的分開,裝在妝奁盒的最下面。
漣笙落下手絹的事情,連常安也不知道,更不要說蘇恒了,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忙着合上首飾盒,笑道:“手絹髒了,本想洗洗的。”蘇恒輕聲應了一下,便伸出手想要接下我的首飾盒,恭恭敬敬地問道:“小主,不如奴才給您洗吧?”
“這……”我猶猶豫豫地抱着首飾盒,并未答應,心中正不知該如何解釋,便聽純雨站在院中,忽然對着純一一聲大喊:“二姐!安少來了!安少來了啊!”
蘇恒一聽常安過來,立即退出了暖閣,去迎常安進來。他剛踏出暖閣,我便将那妝奁盒遞到純風手中,壓低聲音道:“純風,這裏面有我自己做的那塊手絹,還有漣笙寫給我的那塊,你要收好,千萬不能被別人發現,明白麽!”
純風接下盒子,卻并未立即離開,她急切道:“小主,不如燒了和漣笙少爺有關的手絹吧!總有藏不住的一天!”
我又怎麽不知燒掉最保險,只是這最後一點心思,我不忍讓它們就這樣化為灰塵。
我望着外面健步如飛的常安越走越近,便一把推開純風,“你先藏好,以後再說吧。”
純風也望着窗外來人越走越近,便急匆匆地點了點頭,進了暖閣內間。
我起身去迎常安,見常安正和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純雨交談。
我并未打斷他們,只是暖暖笑着,看着自己的弟弟和我視為妹妹的純雨談笑。
常安注意到我迎了出來,便立即收住了笑意,大步上前來,行禮道:“參見長姐!今日皇上不留我,我就想着,來看看長姐。”
我扶起常安,領他進暖閣坐下休息,他端起純雨親自捧上來的茶,對我笑道:“如今在宮中,只有見到長姐最親近了,其餘的人只會阿谀奉承,一口一個‘安少’,聽得我好不自在。”
“學着适應,你如今已是完顏家最令阿瑪驕傲的兒子了。”我笑着說道,從茶案上取來點心給常安吃。
常安放下茶杯,純雨便乖巧地上前來續了水。
常安微微一蹙眉頭,“長姐你過獎了,皇上晉封我做禦林軍統領,不過是為了抗衡以前曾一手遮天的陳廣庭罷了。皇上雖年輕,卻也要樹立自己的心腹才好啊。”
我也一直覺得那日夜裏玄烨晉封常安得太過突然,有些奇怪。心裏也有過疑惑,便問道:“安弟,何出此言呢?”
常安細細為我講來,“陳廣庭是禁軍統帥,卻是太後的心腹,所以皇上早就有意讓我接下禦林軍統帥一職,從而與陳廣庭抗衡。只是,一直沒有恰當的理由。那日夜裏,皇上只不過是借機,就晉封了我為禦林軍統帥,為的是樹立自己心腹。”
“聽命于太後又有何妨?太後還能害皇上不成?”我低聲問道,心中也細細思慮。
“害倒談不上,皇上對太後很孝順,只是……太後到底不是皇上生母,只是先帝的皇後而已。”
我心中大動,原來太後并非玄烨生母……我只以為他幼年喪父,所幸還有自己的親生母親,原來,父母雙親,早已離他遠去。
我依稀記起他還是君默時,我們二人站在合歡臺下,他黯然說的那句:“阿瑪和額娘喜歡帶我來這……”我為那裏起名為合歡臺,可是他早已沒有了可以承歡父母膝下的機會。
他也說過,合歡臺是我們二人的秘密。
“長姐,想什麽呢?”常安叫我良久未語,便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才猛地收回心緒,笑着擋開常安的手,道:“沒什麽,對了常安,這幾日你沒少收到宮裏人的賀禮吧?”
常安頑皮地白了白眼睛,長嘆一口氣,“在宮裏送不說!賀禮都送到府裏去了,為了讨好我,就順帶着巴結阿瑪額娘!甚至還讨好府裏下人,問我的喜好!有的人甚至給府裏下人送禮,就為了能在晚上見我一面!”
我望着常安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便笑道:“朝上的人本來就勢利,如今你剛除鳌拜不說,還做了皇上的禦前侍衛,前幾日更是晉封了禦林軍統帥,你年紀輕輕,有如此殊榮,想必未來前途無量,所以那些人自然會讨好你。”
常安好奇地笑望着我,“對了長姐!那你這裏可有受到那些人的賀禮?想要讨好我,當然要讨好我姐姐了!”
我搖搖頭,“宮裏的人,大多都不知道我是你姐姐,知道的恐怕只有太皇太後和皇上,所以并沒有人來叨擾我。”
常安點點頭,“也好,長姐是看不慣他們那些人的。”
我忽發覺往日裏最愛玩的純雨一直靜靜等在一旁,也不出去也不敢太過上前,便問道:“雨兒,你怎麽不出去玩了?”
純雨驀地擡起頭來,臉上緋紅一片,回道:“我好久沒見到安少了,就想多待會,不想出去了!”
我與常安對視一眼,常安無奈地一笑,從衣間取出一個雲形翡翠玉墜子交給純雨,笑道:“在府裏時你就總跟着我,入了宮還跟着我。不過,你年紀小,就肯進宮服侍我姐姐,我還是要感謝你。”
純雨微有些吃驚,羞澀地道了一句:“謝謝安少……”
常安剛要将玉墜子放在純雨手上,卻又一把收回,俯下身去說道:“以後沒別人,就別叫我安少了,這都是那些勢利人恭維我的。”話畢,才将玉墜子放在純雨手裏。
純雨“嗯”了一聲,便接下了常安的玉墜子。
過後,我與常安交談甚歡之時,忽然聽杜一進來,隔着紗簾回話:“小主,惠貴人來了。”
“惠貴人?她怎麽還有功夫來鐘粹宮?難道她不應該正忙着見客收禮麽?”常安略有不屑地說道,我忙拍拍他的手,“你別胡說。”
而後我便對杜一說道:“去請進來吧。”我又對純雨道:“雨兒,你去奉茶。”他們二人皆應,退出了暖閣。
常安起身,臨風而立,道:“長姐,我本不該來後宮走動,現在我就從角門走吧。”
我微微點頭,“安弟,委屈你了。”他回首朝我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走角門又有什麽關系?”
我送常安到聽雨軒後角門,臨與他告別,我忽然開口,“安弟,你對純雨到底……?”
他先是摸不清狀況地愣了半晌,而後才爽朗地一笑,“姐姐別多想,我還沒遇到能讓我為之動心的女孩。”
“好吧。”我輕聲應着,目送着常安離開了鐘粹宮。
送別常安,我細細想來,的确是我多慮,常安神明爽俊,目若朗星,又有一身武功,對他心生愛慕的女孩一定有許多,只是能讓他動心的,卻還沒有。
我回到正殿,見惠貴人身着一身淺荷色的旗裝,垂首站在暖閣前。她發上僅戴一支銀蝶垂珠步搖,再無其餘裝飾。
“惠貴人?”我輕聲喚道,緩步走至她面前,她聞聲擡頭,見我緩緩而來,便陡然地跪倒于地,連惠貴人的侍女熙雯也不禁一驚,忙去扶她主子起身。
“貴人這是做什麽?快快起來!”我也上前一步欲要扶起惠貴人,卻被她一把推開,她面上淌着兩行清淚,向我磕了三頭,才道,“姐姐,那日夜裏的救命之恩,我納蘭芷珠沒齒難忘!日後願為姐姐盡心盡力,唯姐姐馬首是瞻!”
因提及那日夜裏的事情,我便慌忙扶起了惠貴人,“妹妹,暖閣裏說話。”她跟着我起身,緩緩走入暖閣,我屏退衆人,只留純風在一旁伺候。
她流淚感恩,道:“若不是姐姐急中生智,救下了漣笙,也救下了我,恐怕我早已不能坐在姐姐面前說話了。”
納蘭芷珠那日其實是假裝昏迷,她實則一直清醒,甚至試圖配合漣笙帶走自己。
若不是我叫她裝作昏迷,為她加以掩飾,她恐怕不僅會丢了自己的性命,更會牽連到整個納蘭家。
“完顏家與納蘭家一直交好,我自然會保護于你,至于救下漣笙,以後你萬不要再提了。”我淡淡回答,只怕她以後會在無意中說出那日夜裏的實情,到時候我們任何人都無法自保。
“姐姐,芷珠明白,還請姐姐放心。”她肯定地回答。
我拾起桌上的纨扇輕輕搖了搖,望了望窗外天色陰沉,已有雨前氣息,淡然道:“妹妹,以後我只喚你惠兒,以封號喚你,便不會讓人覺得你我在入宮前曾有私交,引起他人懷疑。”
她竟欣喜點頭,只是語氣中還是帶有一絲心涼之意,“姐姐願意這麽喚我,惠兒覺得很好,畢竟那時候的芷珠……已不在了。”
我望着她尚為仔細梳妝,發上也只有一支極簡的步搖,便勸道:“惠兒,你也該回去梳妝打扮一番,今夜還有合宮宴飲。”
她輕笑搖頭,“姐姐應該知道我心裏的人是誰,都說女為悅己者容,沒有他,我又何況梳妝打扮?”
我心中大有不忍,沒想到她竟如此癡情,雖已得到皇帝寵幸,更有宮中人阿谀奉承,可是她卻從未在心底接受過這一切,只因為她戀着漣笙。
我們二人半晌靜默不語,半晌而後,惠兒才又兀自開口。
“我曾經的确怪過姐姐,因為姐姐才是漣笙哥哥心裏的人,而我,在漣笙看來,不過是個家裏的平常表妹……他來劫走我,也只不過為了帶走自己的妹妹而已。我一直心中有怨,所以入宮五日,縱使知道完顏家與我納蘭家交好,卻從未來看過姐姐……直到那日夜裏,我才看清姐姐的為人,還望姐姐見諒……”
我寬慰她道:“我不會怪你的,你是欣兒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更何況,惠兒,縱使沒有漣笙,你還有皇上。”
惠兒垂着首,情緒突然激動起來,“皇上的垂青又算什麽?他連正眼都不曾看我,只不過把我當作拉攏納蘭家的工具而已!他對我哪裏有一點點的真心?”
窗外轟鳴一聲,一道驚雷從空中滾滾滑過,惠兒的低聲啜泣聲很快就被雷聲淹沒。
原來玄烨對她好也只是迫不得已,那天玄烨對我說的“你能理解我麽?”難道就是這個意思?在別人看來,惠貴人的确榮寵萬千,只是只有我,才知道其中的無奈,知道玄烨的真心。
“惠兒,日後你我同舟共濟,一切都會好的。”我用雙手按住她的肩頭。她用力點頭,胡亂擦去臉上的淚珠,仰起頭再次對我暖意而笑,“姐姐,我相信,一定會的。”
此時蘇恒從廊上走至暖閣門口,身旁跟着另外兩個宮女,隔着窗子回話:“小主,太後娘娘身邊的息蕪姑姑來傳話,說太後想要您即刻去壽康宮一趟。”
惠兒忽的起身,望了望窗外,忽而對我道:“姐姐,其中一人是太後身邊的息蕪沒錯,只是另一個人我不認得。”
我亦望向窗外,去打量那二人,不由得一驚,“啓青?!”
啓青是溫僖貴妃身邊的人,曾經得知我要入宮為女官,便特意去到北三所作教引姑姑,目的是能幫助溫僖貴妃除去完顏家的女兒。完顏家雖與納蘭家交好,卻一直與溫僖貴妃母家的鈕祜祿一族不睦。
“太後娘娘有何事傳召?晚間不就是合宮宴飲了麽?”我問道。
話畢,只聽窗外的年老嬷嬷道:“純貴人,奴婢乃太後宮中的息蕪,就算是萬歲爺見到奴婢,也得給一二分薄面,不知貴人小主這閉門不出,是要做什麽?太後既然傳召,您只管去,哪有那麽多猶豫?”
啓青那熟悉的聲音也傳進窗來:“是啊小主,您怎麽也躲不開的!溫僖貴妃娘娘也等着您吶!”
我微蹙眉心,心中暗有預感是何事,正起身欲要走出暖閣,卻被惠貴人在身後拉住,“姐姐,不能去!等到合宮宴飲,皇上來了,就沒事了!”
我望一望惠貴人,再望一望守在暖閣門口的息蕪和啓青,低聲道:“惠兒,太後和溫僖貴妃,我是躲不過的,我心裏隐約覺得和那天夜裏刺客的事有關。若我遲遲未回……”
“小主!見太後不用像見皇上一樣的梳妝打扮吧?怎麽還不出來?”
啓青怪聲怪氣地在外催促,惠兒怒氣沖沖地幾乎要沖出門去與她理論,卻被我一把拉住,
“惠兒!她們不知道你在這兒,你不能被她們看見!若我遲遲未回,你還要想方設法來幫我!若現在被她們發現你在,她們一定會将你支開,不讓你有機會把話傳到皇上那去的。”
惠兒漸漸冷靜,她靜靜立在內間,望着我緩緩走向門去,忽然低喊:“姐姐,你放心!這幾日我與皇上接觸,我知道,若是你的事,他一定會來的……”
我回眸望向惠兒,為了安撫她的惶恐,試圖壓制住自己語氣中的隐隐不安,輕笑道,“但願吧。”
純風為我推開暖閣的門,窗外已是寒雨淅瀝,雨水順着廊上的飛檐卷翹汩汩流下,一陣沁透人心的清涼撲面而來。
我目不斜視,并不去看那兩個仗勢欺人的下人,只是輕笑着,高聲道:“二位姑姑,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