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燃情

夜已深了,皇帝坐在完顏霏床邊,望着她昏昏沉沉地睡着,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

他害怕失去她,此時于他來說,沒有什麽事情比能留下她更重要,就算有裕親王存在,就算他們之間有着那麽多的誤會,仿佛都沒那麽重要了。

他只要她能醒過來,親口告訴她,“之前的事是我不好。”

常平跪在完顏霏的床前,手指輕輕搭在她的腕上,感受着她微弱的脈搏。常平收回自己的手,低聲嘆了嘆氣,默默地走出暖閣,一個人坐在廊下望着淅淅瀝瀝的小雨落淚。

“常平,娘娘怎麽樣?”純風擔憂地走到常平身後,随手為他搭上一件防寒的裘衣。

常平見是純風,忙拭了拭淚,拉她坐在身邊道,“純風,我知道你從小就跟在長姐身邊,早與她情如姐妹,只是這一次……我怕是要讓你失望了。”

“常平!你別吓我,你說過你會醫好她的病的!”

常平的心如同被絞一般難受,那是他的長姐,他如何能如局外人一樣?常平望向身邊的純風,道,“長姐的病乃是由心而生,若是此時她知道皇上都知道真相了,一定能好起來,只是現在她昏迷不醒,就算皇上已經醒悟,她又怎麽能知道呢!”

正如常平所說,完顏霏又如何能知道此時皇帝的忏悔呢?

皇帝坐在她身邊,緊緊握着她冰涼的手,皇帝四下裏打量起完顏霏的暖閣——牆上仍挂着自己曾親筆寫下的“純良貞潔”四字,百寶閣裏擺着一只青花瓷儲水罐。

皇帝緩緩走到那青花瓷罐旁,發覺那竟是他們二人曾經一起在禦花園接下花枝上積水的那只。皇帝的手一顫,這裏的點點滴滴都印證着,此時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那人心中,從未住進過他人。

皇帝望向窗邊的珊瑚屏榻,眼前竟隐隐約約出現兩人的影子,那是他自己和他心愛的人,他們曾經坐在這裏用青花瓷罐中的水泡制桂花蜜茶,那個時候完顏霏還對他說,“我就算是塊石頭,也被你捂熱了!”

皇帝眼底猛然一酸,他想到這三個月來,自己都對她做了什麽?!

皇帝回首望向完顏霏的床帏,上面挂着一只荷包,他伸出手去摘下,打開來看,裏面裝着的,是滿滿的合歡花花瓣,那還是他送給她的。

皇帝又望向遠處的妝鏡臺,上面擺放着的那只精美的玉簫闖入他的眼簾,曾經長相思的諾言,都被自己一手摧殘得千瘡百孔。

皇帝木讷地坐回到完顏霏的身邊,望着她的臉龐,回憶起好多事——他們曾經在堆秀山上一起撿起合歡花的落英,曾經在聽雨軒後一起打雪仗,曾經在五臺山的煙花塔上許下永不相負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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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想着,忽聽身後的常平進來說道,“讓她好好休息吧,皇上請的大夫,明早再為長姐診治也不遲。”

皇帝并不看常平,目光似乎凝在了完顏霏面上一般,“你去吧,朕想好好陪陪她。”

“皇上請回乾清宮吧!”純風忽然進來道,“恕奴婢冒犯,若皇上在此,娘娘怕休息不好。”

皇帝聽到是純風的聲音,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驀地開口問道,“朕問你,她…一直都這麽等着朕明白過來麽?若朕一直不能醒悟,她會怎樣?”

純風冷冷地輕笑一聲,走過身邊的皇帝,将一只暖爐放入完顏霏的被中,低頭道,“能怎樣?皇上難道不知道冷宮中女人的下場麽?”她話畢,忽又轉向皇帝道,“娘娘說,她之所以一直堅持,不過是因為她相信,皇上會明白的,奴婢希望這理解還不算太遲。”

“她!”皇帝想要開口問些什麽,卻又覺得有一絲不妥,幾番斟酌後,還是問道,“她真的沒對裕親王動過情?”

純風狠狠蹙了蹙眉,猛然擡高了聲音喊道,“她都病成這樣了!也沒想過背叛你!你還要問麽!”

皇帝回頭望了望躺在床上高燒不退的完顏霏,輕輕撫了撫她的額頭,心中默默思索道,“許久以來,是因為朕太在乎你…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等你醒來,朕一件一件地彌補你,可以嗎?”

“皇上回乾清宮吧,恐怕舒妃娘娘還在等着呢。”純風冷冷地說道,站在一旁候着皇帝離開。

李德全此時也從殿外跑來,請道,“萬歲爺回乾清宮吧,明日還有早朝…另外,舒妃娘娘叫人來催了……”李德全的語氣越壓越低,他心裏清楚,此時皇帝心中除了鐘粹宮這位,再沒別人了。

“你回去告訴她!別來煩朕!去把折子送到鐘粹宮來,朕在這歇了!”

“皇上這是要做什麽?”純風不懷好氣地道,“曾經一連三個月見到您的蹤影,就算過鐘粹宮的宮門也不會踏足,如今怎麽要住在這裏了?鐘粹宮怕受不起皇上這麽大的恩典!”

“純風姑娘!”李德全忙私下裏示意純風,生怕皇帝會被她惹怒,而純風毫不退讓。而皇帝并不會生純風的氣,因為皇帝清楚,純風的怨,就是完顏霏的怨,他願意去承受一起。

“奴才這就讓人去回話,只是現在恪妃娘娘病者,萬歲爺您歇在哪兒?”李德全一邊小心翼翼地問着,一邊揮手吩咐人去回舒妃的話。

“以前朕為了陪她,能在卧榻上睡一夜,現在怎麽就不行了!去把正殿拾掇拾掇,騰出張書案來,把朕沒看完的折子擺好。”皇帝吩咐完,李德全立即着人去辦了。

純風走到完顏霏身邊,撫了撫她的手,溫然道,“娘娘,皇上來了,他都明白了,還肯在這裏陪您,您睜開眼來看看吧……”

皇帝果然在鐘粹宮正殿內休息下了,他怕打擾到完顏霏,所以不敢休息在她的凝花閣內。常平離開後,純風便在凝花閣外間休息下了,随時守着昏迷不醒的完顏霏。

雨夜裏,冷風灌進鐘粹宮的正殿,皇帝毫無睡意,他背靠在窗上,按着自己的額頭。常安當夜并未回府,皇帝恩準他留在宮中,看望自己的長姐。

常安回到皇帝身邊,見他并未休息,而是一個人暗暗出神,正想問些什麽,忽聽皇帝先開口道,“常安,你說她還會原諒朕麽?朕該怎麽做?”

常安一愣,長久以來,他一直貼身跟随着皇帝,無論在朝上面對何等棘手的難題,皇帝都是那麽鎮定自信,而此時,他竟是如此不知所措。

“臣弟以為……”常安方開口,皇帝便眼前一亮,忙問,“什麽?”

“臣弟以為,以長姐的性格,不會辜負真心人的。”常安說完,只見皇帝欣喜若狂地問道,“你是說,朕還有機會對麽?”

常安從未見過皇帝這樣過,竟像個小孩兒,常安點點頭,“若皇上願意挽回,一定可以的,而且臣弟敢肯定,長姐的心,從未變過。”

次日寅時,李德全伺候皇帝更了衣,皇帝便到凝花閣來看了看昏迷的完顏霏,見她仍毫無蘇醒的跡象,心中一涼,卻還是不得不離開,面對他的還有與百官文武的早朝。

走前他向純風、純一姐妹吩咐道,“霏兒若有蘇醒的跡象,即刻來告訴朕!”

此時紫禁城中已無人不知完顏霏病倒的消息。溫僖貴妃傳了榮貴人到承乾宮敘話,溫僖貴妃見了榮貴人,忙笑着請她坐下,而後似無意地說道,“如今這恪妃一病,妹妹陷害惠貴人的事總算是沒人會說出去了!本宮真替妹妹高興!”

榮貴人細細品着溫僖貴妃話中的意思,不禁問道,“皇上現在又給她請太醫,又給她宮外大夫的,她醒過來是遲早的事,娘娘未免高興得太早了些?”

“妹妹真糊塗!”溫僖貴妃随手撚了撚手中的珠翠,“若是醒不過來,那該多好?!”溫僖貴妃見榮貴人低頭仔細思慮,忙轉了話題,笑道,“妹妹吃禦膳房新進的桃酥,可香了!”

此時儲秀宮中的兩宮妃嫔各懷心事,惠貴人差人出宮去尋了醫治肺病最好的藥材,準備煎好了再送到鐘粹宮去。

而榮貴人回宮後,則仔細思慮了良久,她問芙蓉道,“你說,恪妃若是不在了,對我來說,有什麽好處?”

芙蓉思慮了片刻,回道,“小主,且不說這後宮中的女人越少越好,單說恪妃知道您在惠貴人香爐裏下過汲魂草這事兒,她不在了,于您只有好處!何況溫僖貴妃和恪妃不睦已久了,若是您幫助溫僖貴妃除了恪妃,溫僖貴妃肯定更加倚重您了啊!”

榮貴人目光凜冽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恪妃手裏有我的把柄,不能讓她醒過來!只是現在皇上心疼她心疼得緊,你說我該怎麽辦?”

芙蓉靈機一動地想了片刻,湊到榮貴人耳邊耳語了兩句,榮貴人便已完全明白過來。

太後得知完顏霏病重後,再沒出面責罰過她,只是如今完顏霏一病,倒讓皇帝對她死情複燃,她又豈能甘心?

坤寧宮中的皇後如日常一般喝了藥,靠在塌上看了會兒書,累了就命佩月和戴星過來捶肩。

完顏霏做女官時曾救過佩月一命,那時候佩月打碎了皇後的藥碗,若不是完顏霏站出來,佩月恐怕早在慎刑司送了命。

佩月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皇後娘娘,恪妃那邊病着,您不差人過去看看麽?”

皇後連眼簾都未曾擡過,随手擺了擺,對佩月道,“去太醫院叫太醫煎一副上好的藥材,你親自送到鐘粹宮去。”

佩月心裏早已牽挂了完顏霏許久,終于能得空去看望,心裏自然樂意,謝了皇後的恩,急忙趕往太醫院了。

佩月走後,戴星問皇後道,“娘娘,您希望恪妃好起來?”

皇後嘴角微微扯出一抹笑來,“若是不聞不問,豈不是惹人狐疑麽?何況兩虎相鬥,必有一傷,本宮要做的,就是看看到底是誰敗下陣來。”

“娘娘,那印夕那邊呢?”戴星忽然問到一個陌生的人。

印夕,是完顏府上的下人,其父其母曾受完顏府夫人的搭救,後将兒子送到完顏府做下人,以報救命之恩,他的經歷和純風頗為相似。

“本宮阿瑪都會打點好的,當時印夕的父母染了時疫,完顏府只賞了他十兩銀子,哪裏夠看病的?若不是本宮阿瑪及時搭救他,他父母早沒命了,現在他自然是唯本宮馬首是瞻,你不必擔心。”皇後仍是不擡眼簾,她目光所及之處,似乎都已凝結成一片冰冷的寒霜。

“另外,宮裏的事瞞着佩月點,她受過恪妃的恩,本宮自然不能全然相信她。”

“其實,奴婢覺得恪妃和娘娘您的遭遇挺像的…”戴星說道,“娘娘您和恪妃都是老祖宗選中的人,而且都并非自願入宮。”

戴星說至此處,不禁讓皇後勾起了自己心中往事,對完顏霏也升起一陣恻隐,只是這同情很快被澆滅,“在宮裏,要學着沒有心,才能活。”皇後冷冷地說道,“何況,她哪裏和本宮一樣?她有皇上的真心,本宮沒有。”

延禧宮中的舒妃,自然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不過都是自己從那個人手裏偷來的,她靜靜地留在延禧宮裏,因為她清楚,此時她是叫不來皇帝的。

皇帝下朝時,正想徑直回鐘粹宮,卻聽李德全回話道,“萬歲爺,老祖宗請您過去呢。”

皇帝一聽是太皇太後,并未遲疑,便匆匆趕往慈寧宮。太皇太後見了皇帝,未等皇帝跪下行完禮,就急忙命他起身,“玄烨,快過來,給祖母瞧瞧。”

皇帝坐到太皇太後身邊,緊緊握起自己祖母的手,一時感懷無言,并未開口,太皇太後見皇帝眉間盡是些憔悴,心中自然知道是為何,鐘粹宮中的人一直都能牽動他的心。

“玄烨,你也要注意休息,恪妃自然重要,只是你更加重要,沒有恪妃,你還有別人,只是天下,不能沒有你。”孝莊太皇太後開口道,她擔憂地望着自己的孫兒,她懼怕自己好不容易扶持長大的孫兒,會像自己兒子一樣,為了女人而放棄江山。

“皇祖母…”皇帝低着頭幾番思慮,終于一字一句地向孝莊道,“皇祖母,天下沒有孫兒,天下其實并不會亂,只是孫兒若沒有她,孫兒會亂。”

孝莊只覺背後一涼,她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的兒子,也是這副模樣地告訴自己,他不能沒有那個女人。

“玄烨啊…”太皇太後未說完,皇帝已脫口道,“皇祖母,她和別人不一樣,孫兒不能沒有她。”

孝莊只覺胸前的氣息一滞,此時的皇帝竟和先帝一模一樣,她最怕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皇帝跪安拜別後,孝莊叫來子靜,道,“你去吩咐太醫院,讓他們盡全力醫治恪妃!無論如何,恪妃不能死……不能死!”

正當皇帝在慈寧宮時,榮貴人到了鐘粹宮,向立在門口的純風道,“我來看望恪妃娘娘,看看娘娘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純風心中一陣懷疑,榮貴人向來是溫僖貴妃和太後的人,這個時候充什麽好人,但是表面上又不能太過明顯,于是恭敬地讓榮貴人進了鐘粹宮。

榮貴人屏退了身後跟着的純風和芙蓉,獨自走入凝花閣,她望着躺在床上緊閉雙眼的完顏霏,淡淡地一笑,低聲道,“娘娘,真是對不住了,宮裏的人都是自私的,我若想活,您就不能活。”

榮貴人身上并未帶任何東西,她深知,完顏霏怕的并不是別物,而是皇帝的變心。

榮貴人坐在床邊,故意湊到完顏霏耳畔道,“妹妹,聽說還是不僅撕了那張莫失莫忘的紙,還摔了你們一起去五臺山時,你送他的玉?皇上真是太絕情了!不過現在皇上對舒妃真是極好!簡直将舒妃寵上了天,皇上為舒妃親自出宮買了永結同心的玉佩!還說會日日陪着她呢!現在我們都見不到皇上啊!而且啊…”

榮貴人未講完,已聽到昏迷的完顏霏傳來一陣陣悶悶的咳聲,榮貴人急忙閃開身子,完顏霏嘴角淌出一抹鮮血,順着臉頰打濕了枕頭。

皇帝到鐘粹宮時,榮貴人已離開,他懷着期許地走入暖閣,卻見完顏霏嘴角的鮮血已打濕了床帏,皇帝心中一驚,慌忙大吼道,“純風!霏兒這是怎麽了!你們怎麽都不看着!”

純風沖進暖閣見狀,也不知是何情況,慌忙跑出鐘粹宮去去請太醫。

“玄烨…”完顏霏眼見淌出兩滴淚,卻仍舊未能蘇醒,皇帝沖到她的身邊,安撫道,“是我,是我…”

“為什麽…”完顏霏的質問一時讓皇帝不知所措,“你好狠心…”完顏霏斷斷續續地說出後半句話。

“霏兒,之前是朕錯了,對不起…”皇帝的話似乎讓完顏霏平靜了些許,完顏霏複又如呓語一般地說道,“合心玉…”

皇帝仿佛明白了完顏霏心中所想,他沖出鐘粹宮直奔禦花園中的禦湖邊,他就是在這裏親手打碎了合心玉,他跪倒在地上,用手一點一點仔細摸索着地上的碎片。

常安跟在皇帝身後,不禁眼眶一酸,此時的皇帝,看上去竟是那麽無助,“若是長姐知道他這樣,一定會原諒他的吧?”常安默默地想着。

皇帝失望地看着手中玉佩的碎片,幾番拼湊卻都不能拼齊,始終少了一塊,他不知道,那一塊就在完顏霏手裏。皇帝不肯離去,執着地在原地找着,直至天漸漸黑去,他才不得已回了鐘粹宮。

太醫院所有的太醫皆聚齊在鐘粹宮,包括從宮外請來的三位德高望重的大夫。皇帝坐在凝花閣裏聽着他們一人一人地來回話。

“回皇上,恪妃娘娘的病實在太重,而且拖延太久…恕臣等也無良方…”

“皇上,恪妃的病乃是郁氣積壓所致,導致肺部生疾,老臣實在無奈何也!”

皇帝心痛地望着完顏霏,她竟病到如此境地,自己卻是才知道,皇帝怒吼,“平日裏都說醫術高超!怎麽到關鍵時候一個個都無能為力了!”

“皇上恕罪啊!恪妃的病若是沒被拖延,興許就有辦法,當時是皇上您親自下令,一律不許為鐘粹宮看病的啊!如今已成此态……”

“你住口!”皇帝狠狠踹在那回話的太醫身上,皇帝用手狠狠捶向了身後的牆壁,已經不知到底該怎麽做。

“皇上!”常安的聲音忽然大破了暖閣內一片寂靜,皇帝擡眼望了望常安,常安才複又笑着說道,“皇上!臣弟想到一人,一定可以醫治好長姐的病!”

皇帝猛然來了精神,急問道,“快說!是誰!”

常安望了望跪在衆太醫中的常平,兩人肯定得點了點頭,常安才向皇帝字字肯定地說道,“是臣弟的,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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