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與君一心白首不離
同純風回宮的路上,不經意路過了禦花園中的合歡臺,我一時站在遠處不由得看得出神,良久後我才拾起自己的腳步來,緩緩走近合歡臺去。
我踏上合歡臺的高臺,只見每扇窗上繪上的合歡圖案已經褪色,曾經亮麗的色彩在此時已褪去了華麗的外衣,只留下一層斑駁的光影鑲嵌在窗上。
我擡起手去輕輕去觸摸,卻感覺不到窗上沾染有任何的灰塵,我再擡起頭去打量四周,合歡臺上下,從門窗至內飾,皆是一塵不染,而我卻是已許久未曾踏足。
“奴才見過皇貴妃娘娘,娘娘萬安!”我正怔怔地想着,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小太監的聲音,我驀地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面生的小太監跪在合歡臺下向我行禮。
我低聲道,“你起來吧,你是什麽人?”
那小太監緩緩站起了身,在雨中也沒有撐一把傘,周身早已濕透。
我沒有作聲,只是眼神示意了站在合歡臺下撐傘等待的純風,純風便心領神會,立時走上去為那小太監擋住一片無雨。
那小太監見狀,驚慌失措忙道,“奴才一介無名小卒,怎敢勞煩純風姑姑親自為奴才撐傘…!”
我淡然笑道,“你周身都濕透了,若是病了,豈非不好?你找本宮有什麽事麽?”
那小太監才緩緩道,“回皇貴妃,奴才是禦花園的宮人,方才見有人在合歡臺這裏,便想來看看。奴才只以為是萬歲爺又來了,不想是娘娘您…合歡臺有日子沒見着娘娘您了。”
我心頭酸澀,合歡臺本是我與玄烨最為美好的回憶,如今來到這裏,只會觸景傷情罷了。
當初他将合歡臺賜予我時,曾說過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得踏足這裏。
如今想來,怕是也不了了之了罷。
我後知後覺才回想起小太監的話來,不禁開口問他道,“你說以為是皇上又來了…?難道皇上經常來這裏麽?”
小太監含了一絲笑意,對我颔首點了點頭道,“回娘娘的話,萬歲爺經常來這兒,一坐便是一下午,哪兒也不去,誰也不見。”
我眼底竟傾時一酸,我回頭再望向這裏雖已有些陳舊卻一塵不染的內飾,忽然明白了其中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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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臺,一直是你在打理麽?”我沒有回頭望那小太監,只是輕聲開口問道。
那小太監答道,“不是奴才,是萬歲爺…萬歲爺每次來這兒,都會親自整理其中內飾,從不叫旁人插手。”
我細細品味着他的話,心底的感懷一層蓋過一層,難道他還這樣在乎對我的承諾麽?連我自己,都要淡忘了。
“這幾天萬歲爺還吩咐了內務府的人呢,說要重繪窗紙上的合歡,萬歲爺說若是娘娘您看見合歡的圖案淡了,定會不高興的。”那小太監又忽然想到了些話來,繼續開口對我道。
背對純風與他,我眼角的一滴淚終于滑落在肩頭,我低頭擦了擦眼角的淚意,轉身對他輕聲道,“本宮知道了,你去吧。”
他正跪了安,正欲離去,我忽叫住他道,“等等!…你,叫什麽名字?”
那小太監回頭對我一笑,拱手彎腰道,“奴才鄭泉!鄭重的鄭,泉水的泉!鄭泉見過皇貴妃娘娘!”
我含笑點了點頭,他便在雨中疾速跑遠了。
純風舉了傘,伴我走下合歡臺,我一路無言,純風卻問我道,“娘娘,那小太監有何特殊?值得娘娘親自問他的名字?”
我無聲地一笑,側頭對純風道,“只是覺得他親切而已,笑起來的樣子很像常安小時候。”
純風含笑對我道,“娘娘提到安少的時候連目光都溫柔了!”
純風正對我說着,忽聽身旁的長街上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一衆禁軍及禦林軍侍衛慌慌忙忙地向前跑着,身後還跟着一列內監,我見狀忙叫純風攔下一個內監詢問情況。
我見似有何緊急之事,才會出動衆多禁軍及禦林軍将士,不由得也緊張起來,我問那內監道,“不知宮中出了何事?”
那內監竟認得我的面,躬身便參見道,“奴才見過純皇貴妃,是大內監牢那邊,天地會幾個犯人鬧事,劫持了禦林軍統帥安少,威脅着要見皇上!”
我心頭一恸,不可置信問道,“你再說一遍,劫持了誰?!”
那太監後知後覺才想起我與常安的關系,忙跪下請罪道,“都怪奴才多嘴!方才沒能想起安少是娘娘的親弟弟,奴才害娘娘擔心了!”
我卻急不可耐,彎下腰去繼續問他道,“他們現在還在刑部大牢對嗎?”
那太監點了點頭,我便立時甩開他,邁開了步子想要趕到刑部,只是走了幾步,自己卻忽然平靜下來,緩緩放慢了步子。
純風跟在我身邊同樣已是急不可耐,見我忽然放慢了步子,不由問道,“娘娘怎麽了?安少現在有危險啊!”
我揚起一側的嘴角略笑了笑,望一望身旁的純風,淡然開口道,“以常安的身手,那幾個天地會賊人豈會是他的對手?更莫要說此時那些賊人正被囚禁在牢獄中。”
“娘娘的意思是……?”純風不解地問道。
“你聽到方才那太監的話了吧,他們要見皇上,我若沒猜錯,這便是常安與他們演的一出戲,目的為見到皇上從而說出真相,還完顏氏一個清白。”
純風恍然大悟,瞬時破涕為笑,對我道,“奴婢明白了!既然要還完顏家清白,娘娘不如一同過去?只是…奴婢不明白,那些賊人已被擒住,安少何苦這樣着急呢,還要作戲一場引來皇上?”
我扶住純風的腕,緩緩向前踱着步子,笑道,“夜長夢多,常安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今日既是做給皇上看的戲,咱們便不必去的那樣快,免得擾了常安的計劃。”
我雖已猜透常安的心思,知道他此時所做的一切皆是為家族清白,卻也不得不心酸,他終不再是兒時那個心思單純的常安了。
每每看到常安的成長與蛻變,我總是欣慰的,只是于欣慰中,我亦有一絲淡淡的不舍,他漸漸長大,總有一日會離我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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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連綿的天氣裏,刑部大牢的濕氣極重,想到整整一個寒冬,阿瑪與常安便是在此度過,心頭總會燃起對赫舍裏皇後驅散不盡的恨意,幾乎吞噬了我的心頭。
我走到刑部大牢時,已見皇帝的禦辇停放在遠端,李德全等人也出現在了眼前。
禁軍及禦林軍侍衛已将刑部大牢圍得水洩不通,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我走至那些侍衛面前,便被長矛攔住,那禦林軍将士低頭道,“對不住皇貴妃娘娘!裏面危險,還請娘娘回去吧!”
我不動聲色,只緩緩開口,聲音雖平靜,只是語氣中的堅定之意已昭然若揭,“讓本宮進去,常安若有絲毫閃失,爾等可願承擔罪名?!”
那些侍衛必不願更不敢承擔這樣的罪名,立時舉起了長矛,無聲間放我入內。
我緩緩走入刑部大牢,循着嘈雜的聲音找到常安所在的位置,此時禦林軍及禁軍的侍衛已将玄烨層層疊疊護住。
我望向鐵栅內的賊人與常安,卻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一直在天地會中護我的阿蕭阿峰姐弟。
玄烨身邊的人見我來了,匆忙在玄烨耳邊耳語了兩句,玄烨即刻從人群中走出,徑直沖到我的面前,亦不管一切地對我吼道,“誰叫你來的!這兒很危險知不知道!快回去!”
我平靜地望着玄烨的雙眸,從他關切又焦急的目光中,我仿佛找回一絲昔年面對鳌拜時他不顧一切擋在我身前的感動。
“君至何處,卿至何處。”我定然吐出這幾個字來,那是我曾對他說過的話。
我清晰地看見他的目光閃動了一瞬,他蹙起眉間,終于伸出手來緊緊握緊了我的手。
我此時才随玄烨走入人中,面對于鐵栅內的三人,常安被阿峰緊緊勒住,脖頸間已有一圈圈紅腫的勒痕,我心中瞬時一痛,想到皇後陷害我與家人,時至今日已在我與家人身上留下了遍體鱗傷的疤痕。
“你們有什麽想說的,現在便說吧!朕就在這兒!”玄烨對站在牢內的阿峰及阿蕭喊道,我漸漸握緊了玄烨的掌心。
“皇帝!我們要說的,請你一件一件都記清楚了!”阿峰高喊道,阿蕭此時在一旁鎖住了常安的雙手,按他跪在地上,讓他動彈不得。
“皇帝,你不是說完顏氏與我父親等人有所瓜葛麽?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此乃一派胡言!”
阿峰走上前來,走到距離皇帝更近的位置來,一字一句喊道,“我父親親口告訴我,是因為完顏明若是他兒時同窗,兩人一起長大,我父親才會企圖拉攏完顏明若及其子完顏常安對抗朝廷,誰知完顏明若堅決不肯,還向朝廷禀告了他所在的位置,導致天地會中人死傷衆多!他因此痛恨完顏明若,才會勾結了別人陷害他!誰知你如此善惡不分,不肯信任完顏明若,還處處懷疑傷害阿顏姐姐!害她險些喪命!”
聽止此時,玄烨的手掌忽然一緊,将我的手握得更緊,他低吼道,“你既然知道真相,為何還要一直隐瞞!”
阿峰仰天大笑,而後平視于玄烨,低聲道,“因為他是我父親,那個時候,我怎麽可能出賣他!”
“你告訴朕,”玄烨忽然松開了我的手,他一人走上前去,與阿峰面對面,玄烨身後的侍衛忙要沖上前去,卻被玄烨擡手攔下,玄烨問道,“與你父親穆蕭峰勾結陷害完顏明若的人,究竟是誰?”
阿峰目光冷厲,他複又向玄烨逼近了一步,玄烨身後的侍衛極為緊張,而玄烨卻仍是一步不退地站在原地,巋然不動。
“我能說的只有這麽多,剩下的須由我父親親口告訴你,那是他最後将功折罪的機會。”阿峰字字堅定地說道,絲毫不肯透露背後主使的姓名。
“你!”玄烨痛恨地低吼道,卻被阿峰硬生生打斷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是什麽人給我父親出了主意,一步步企圖逼死阿顏姐姐,一步步逼她自棄性命!”
我立時周身一緊,那個人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的,那個阿蕭口中穿了一身黑紗的女人。
“是什麽人!”玄烨還沒有問起,我卻已按捺不住,立時沖上前一步質問道。
阿峰擡眼望了望站在玄烨身後不遠處的我,忽然柔下聲音來,對我高聲道,“阿顏姐姐!你還是不要知道了!我希望姐姐可以安全地置身事外,我們不願再連累姐姐!”
“阿峰…”我緩緩開口,卻聽一直站在一旁沒有作聲的阿蕭道,“皇帝!我們要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我們只希望你能善待完顏氏一族,尤其善待阿顏姐姐!你知道她願為了你,放棄自己與腹中孩兒的性命!”
阿蕭說完,松開了被束縛住的常安。一名高壯的禦林軍将士此時沖出了人群,背起虛弱的常安,急忙奔出陰濕的刑部大牢。
我眼中的兩行淚忽然于此刻決堤,為何我自私地決定了孩子的生死,而如今我卻仍獨活于世。
聽到阿蕭的話,牢內的人皆是一片沉默,我仿佛感覺周遭已是一片寂靜,見過了阿蕭阿峰,更讓我想起了那段在天地會中受盡折磨的日子。
只是天地會的折磨不足以讓我最終放棄,令我真正絕望的是玄烨的絕情。
我似乎感到玄烨前來想要将我環住,伴我一同離開,而我心緒不清,用力将他推開,只因我忽然間沉浸在了往日的悲痛當中。
我不知何時玄烨已經離開,不知何時身邊衆人都已離開,最終我只是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陰濕的刑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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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外一片陰雨連綿,更添了冷意,純風見我情緒不穩,便為我染了手爐,塞進我的鬥篷內,安撫我道,“娘娘莫要傷心,今日阿峰雖未指出背後真兇,至少已證明了完顏一族是被冤枉的啊!”
我并未作聲,心中思緒萬千,今日阿蕭阿峰幾乎供出全部真相,難保此事不會傳到皇後的耳中,若她知道後有所防備,我做的一切努力與犧牲,以及常安所做的一切都有可能付諸東流。
“我要盡快…便在這幾日,我要指出赫舍裏氏所有的罪證,讓他們再不得翻身!”
我同純風走到遠處停放轎辇之處,見玄烨的禦辇仍舊停在原處,幾個擡辇的小太監也沒有離開,心中不禁疑惑。
我正懊悔方才對玄烨的冷落,亦後悔看到舒妃畫像後不肯聽他解釋。
今日我在合歡臺所見的一切足見他的真心,我忽想起許多與他的往日時光,一時感慨萬千,感觸最多仍是懷念。
那年我陪他批閱奏折,伴他處理準葛爾戰事急報,我們二人徹夜未眠,坐在窗下直至東方泛白。
那一年,他身邊還沒有舒妃。
後來我極不情願地捧着舒妃送給他的鬥篷交到他手上,他說那鬥篷若是我親手做給他的,他便日日穿着,連夏日裏也穿着。
那一年,我還笑他淨說胡話。
那年的五臺山下,他為能讓我在煙花塔頂層觀看煙花盛放的景象,他不怕有人懷疑他的身份,寫下“莫失莫忘”四字奪魁,成全我的心願。
那一年,我還笑着對他說“莫失莫忘”。
自我入宮後,他所做的一切,點點滴滴忽然周而複始出現在我的腦海,他的小心翼翼,他的默默守護,從別後皆化為種種誤會,愈陷愈深。
我仰起頭來,望着天空中一層連綿的雨簾,想至顧風所說,我只剩下五年的無虞,若再不珍惜,不知再見又是何年何月。
我正想着,那為玄烨擡辇的小太監上前來為我請安道,“參見皇貴妃娘娘!奴才們候您多時了!”
他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不解地問他道,“等本宮?有何事麽?”
那小太監一笑,對我道,“回娘娘的話,皇上吩咐奴才們,說等您出來後親自送您回宮去,皇上說您身子不好,今日下雨怕您着了涼,便留下轎辇,叫奴才們送您回去。”
我不禁問道,“那皇上呢?他怎麽回去?”
那小太監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道,“皇上走回去了,娘娘不要聲張,皇上怕老祖宗知道…”
我望了望遠方的一片雨簾,玄烨的轎辇之上有一層遮雨羅蓋,如此一來他來時必沒有帶傘。
“皇上可有傘?!”我慌忙間問道,那小太監更是沒了底氣,搖頭道,“沒有。”
我匆忙間想追,又怕追趕不上,手裏親自握了自己來時撐的那把傘,我踏上轎辇,吩咐他們道,“快!去追皇上!”
那些人得了命,立時擡起轎辇一路送我回到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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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并沒有停歇的架勢,反而越下越大,幾人擡我行至禦花園時忽然停下腳步,那個一直回我話的小太監回頭對我道,“娘娘!皇上在園子裏呢!”
雨勢已越來越大,澆打在地上發出震耳的聲響,我已很難聽清旁人說的話。
而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玄烨只身一人,置身于大雨之中,站在合歡臺下仰望,獨自愣愣出神。
我匆忙沖下轎辇,握緊了手中的傘,奔進了禦花園內,大雨之中,他并未發覺我的到來。
我撐起了傘來,大喊他的名字,道,“玄烨!”
他竟立時回過頭來,我清晰地看到他臉上已沾滿了雨水,周身衣物早已濕透,他回頭見到是我,一時沒有說一句話,然而我已了然明白他的情緒。
我知道他聽過阿蕭的話,心裏只會比我更會痛苦。
我緩緩走近他,終于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情感在心頭劃過,我松手将紙傘扔落在地,立時沖上前去将他緊緊擁住,我将頭埋在他的頸間,啜泣道,“別這樣好麽?我真的很心疼…”
他擡起手來将我擁緊,“朕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讓你在天地會受那樣的苦楚…”
“玄烨,不要任何人的同情,我只是一直在等,等你明白,等你回來,等你想起…我們曾經有多麽多麽的好!我在等的,一直只有你…”
“霏兒,為何我們總是在種種誤會與陷害中愈陷愈深,朕又為什麽每一次都不能緊緊抓住你!朕多想親口告訴你我心中的感受!告訴你…我心裏最在乎的,一直是你!一直只是你!”
我擡頭望着身前的他,我踮起腳尖甜蜜地笑着,輕輕吻上他的嘴唇,輕聲對他道,“對不起玄烨,我不該不信你,更不該不肯聽你解釋…”
他輕聲笑着,低下頭來在我額前輕輕落下一吻,道,“朕的霏兒何時也會道歉了?”
他的目光令我面上一片灼熱,我含了一絲笑意,擡起頭以手在他額前輕輕敲了一敲,道,“皇上若不願接受臣妾的歉意,臣妾便收回好了!”
玄烨更是溫柔而又極為寵溺地對我一笑,他拾起落在地上的傘,傘凹處積滿的雨水灑滿了他的周身,他卻不顧,而是将傘撐在我頭頂,對我溫柔笑道,“霏兒,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我擡頭望了望他,依偎進他的懷中,低聲回應道,“什麽?”
他猛然牽起我的手來,攥緊我的手,将我的手掌按在他的胸口處,他的胸口前的衣服雖已被雨水打濕,而其間卻仍是滿滿的溫暖。
他定定凝視着我的眼眸,一字一句極為認真地問道,“霏兒,自你住進這裏後,這裏只容得下你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