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晉奴入秦,五羖大夫

君侯娶君夫人,秦國萬民同慶,二人一同祭祀過宗廟以後,秦宮的宴席擺了三日。任好忙于應對新夫人和晉國使臣,婚禮結束後的大小事宜都交給了公子絷和贏支打理。

這日,二人将婚禮所有用度清點完畢,前來向任好回話。

公子絷道:“禀君侯,婚禮用銀九千金,招待晉國使臣及賓客用銀六千金,再加上一些其他開銷,共花費一萬八千金,賬目如何清點,還請君侯示下。”

任好揉揉腦袋,這幾日酒喝得有些多,又有些累,懶懶地道:“這些小事子顯做了便是,不用一一來問孤。”

公子絷領命,贏支回話:“臣奉命接管晉國送嫁隊伍事宜,清點陪嫁等侍從及物項,旁的都好說,只是媵侍隊伍中少了一個人。”

“什麽人?”

“一個奴隸。”

任好笑笑:“不過一個奴隸,少了便少了吧。”

贏支将名帖擺到秦侯面前,認真道:“其他人都不重要,唯有這個人,君侯非将他追回來不可。”

“喔?他是誰?”

“百裏奚。”

任好還未說什麽,公子絷先驚呼起來:“百裏奚!可是前虞國大夫百裏奚?”

贏支點點頭:“正是。”

百裏奚此人,任好也有所耳聞,虞國上下其他人還罷了,唯有宮之奇和百裏奚,有治世之大才,當日晉國向虞國借道,虞侯不聽二人谏言,方才有了後來的虞國被滅,此二人随虞侯一道為晉國所俘,百裏奚也就成了亡國之臣。

對于百裏奚出現在媵侍名單中,任好感到十分奇怪:“晉侯不是想留他做官嗎?為何如今成了陪嫁的奴隸?”

公子絷道:“聽聞百裏奚性子忠烈,寧死不肯向晉侯低頭,晉侯一怒之下便将他入了奴籍。”

“想來,他不甘受辱,在送親途中逃跑了。”贏支再次向任好建議,“此人雄才大略不可多得,君侯一定要将他找回來。”

任好暗下決心,既如此,此等人才不可錯過。

“孤會派人去打聽百裏奚的下落,先生說得不錯,人既已歸了我秦國,總還是要尋回來的好。”

百裏奚費盡心思從送親隊伍中逃出來,風餐露宿漫無目的地走着,好不容易看到了一處城門,可苦于奴隸身份,又是半路逃出來的,沒有通行文書,只能久久地在城門口徘徊,就是進不去。

“你是什麽人?”

“鬼鬼祟祟地,莫不是哪國的奸細?”

百裏奚吓了一跳,轉頭看去,兩名守城的士兵正執□□對着自己,于是哆哆嗦嗦道:“我……我是逃難出來的。”

“你是哪裏來的?來楚國做什麽?”

百裏奚顫巍巍地拱手抱拳:“我本是虞國人,在鄉下給有錢人家看牛,虞國吃了敗仗,大家都在逃,我跟家人跑散了,不知怎的就到了這裏……”

打量着他孤身一人,周身褴褛,小眼睛蒜頭鼻,低眉順眼,滿嘴胡子拉碴的,灰白的頭發上挂着不少塵土,年紀也大了,問什麽答什麽,老老實實的樣子不像是壞人。

一名士兵低聲對另一名士兵道:“他說他會放牛,咱們那不剛好缺一個放牛喂馬的嗎?與其從外頭請一個,還不如叫他去,一個老頭子,在咱眼皮子底下也掀不出什麽風浪來,還能省幾個雇人的錢喝酒。”

兩人去跟領頭的禀報,幾個人湊在一處合計了一下,留下了百裏奚,在城外三五裏處給他圈了一塊地方,叫他在那裏放牛。

百裏奚本就是農戶出身,幹農活不在話下,放牛更是一把好手,把城防營裏的牛馬養得肥肥壯壯的。不多久,連楚侯都略有耳聞,打發他去南海牧場養馬,一番折騰過後,百裏奚總算是安頓下來了。

任好打聽到了百裏奚的下落,急忙招來公子絷,叫他準備一份厚禮,去楚國把百裏奚接回來。

公子絷連忙阻止道:“君侯且慢,此舉萬萬不可。”

“這是為何?”任好覺得奇怪,“當初不是你們向孤舉薦的百裏奚嗎?為何人找到了,你卻要阻止?”

“君侯容禀。”公子絷拱手道,“楚侯之所以會打發百裏奚去南海牧馬,是因為他不知道百裏奚是這樣一位賢人,若君侯大費周章地派使臣去接人,楚侯必會意識到百裏奚的價值,也會明白他在君侯心中的分量,如此一來,楚國還會輕易放人嗎?”

任好仔細想了想,是這個道理沒錯:“子顯說的在理,是孤着急了,依子顯之見,該怎樣把百裏奚請回來呢?”

“‘請’是肯定不行的了。”公子絷心中一轉,反問道,“君侯可知,依照現在的行市,一名奴隸價值幾何?”

任好明白了他的意思,兩人會心一笑。

秦國使臣給楚侯帶信,言秦國一名叫百裏奚的奴隸犯了重罪,偷偷逃到了楚國,希望楚侯将他交給秦國處置,還獻上五張黑羊皮,當做這名奴隸的贖買金。楚侯二話不說,命人把百裏奚關進囚籠,交給了秦國使臣。

剛至雍城,囚車裏的百裏奚忽而發覺氣氛不對,街道安安靜靜的,兩邊排滿了兵士,透過前方的馬匹,隐約可以看到前方站了一隊人,為首的那位很是氣派。

使臣見到來人,翻身下馬,伏地行禮,衆人皆是跪地拜倒,紛紛高呼:“拜見君侯。”

百裏奚心下一驚,眼前的竟然是秦侯嗎?

任好走到囚車邊,取了鑰匙,親自替他打開囚籠,欲扶他下車,百裏奚呆在囚車裏不想出來,冷冷道:“百裏奚是亡國之臣,不值得秦侯垂憐,更不敢勞煩秦侯大駕。”

“虞侯不聽先生的勸谏,這才導致亡國,亡國之錯在虞侯,先生何錯之有?”任好再次伸手去邀,“還請先生移步,之前是迫不得已,但既已到了秦國,此處就不是先生該呆的地方了。”

任好身為一國之君,如此屈尊纡貴的态度叫百裏奚有些動搖,但仍然堅持道:“即便不是虞國之臣,賤民也是奴隸之身,更是晉國女公子的陪嫁媵侍,如今又出逃他國,便是罪奴了。”

“誰說你是罪奴?自進了秦地起,你百裏奚就不是奴隸了,而是孤請來的貴客。”任好一臉嚴肅道,倒不像是在跟他說,而是在跟其他人宣布,說罷,第三次伸手去扶。

對于身份的變化,百裏奚很快便反應過來,秦侯再三相邀,他若執意不從,可真叫不識好歹了。這次,他沒有再拒絕,就着他的手走出囚籠,伏地跪倒:“百裏奚以下犯上,還請君侯治罪。”

任好松了口氣,将他拉起:“唔,是要治你的罪,先跟孤回去,至于治你什麽罪,咱們再慢慢商議。”

百裏奚不知任好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眼下也別無選擇,跟着他進了秦宮。任好早已備下宴席,又吩咐侍從替百裏奚沐浴更衣,請上大殿用膳。

收拾好以後的百裏奚還是顯得有些憔悴,頭發胡子全都是灰白的,任好嘆了口氣,道:“久聞先生睿智,孤有心邀先生入朝,只可惜您年紀大了,怕是操勞不得。”

百裏奚連忙直立起身,拱手道:“君侯骁勇,若是要跟随君侯征戰沙場,或是獵捕猛獸,自是不能的了,但如果只是坐着說說話,百裏奚還是饒有餘力。”

任好內心竊喜,他這是答應留下來了嗎?

“孤有一問,還請先生不要見怪:聽聞先生之前在晉國,寧死不願事晉侯,為何如今肯投身于秦國?”

這話問得好,方才在沐浴之時,百裏奚也曾這樣問自己,到底為何要跟他走?究竟要不要留下來,當他決定走上大殿的那一瞬間,他心中有了答案。

百裏奚再拜:“百裏奚為亡國之臣,又是罪奴之身,秦侯非但不嫌棄,還以君侯之尊親自出城迎接,替我除枷去鎖,又親迎至宮中,設宴款待,秦侯乃當世賢主,百裏奚為何不事?”

任好大喜,連敬百裏奚三杯,屏退歌舞侍從,正經論政。

任好問:“孤欲使秦強大,外不被戎狄所擾,內不受制于諸侯,先生可有良策?”

百裏奚答:“自平王東遷以後,周王室式微,諸侯國間争鬥不斷,以大吞小、以強欺弱、聯盟結親、失和攻伐等國事外交不斷。東有齊、魯經久不衰,南有楚、吳、越各占一方,北有燕國、中山正在崛起,中有晉、鄭、宋、衛相互制約,還有很多小國搖擺不定,夾雜其中。這些諸侯國既是敵人,亦是友邦。秦國地處邊陲,東鄰晉國,南接巴蜀,西據高地,北有戎狄,群山環伺,地勢險要,不可謂不艱難。但歷代秦侯尚武,秦軍兵馬強悍,進可攻,退可守,适宜以己之長,攻彼之短,伺機而圖,不可冒進。”

又問:“若要民富力強,使百姓安居,又該何如?”

答曰:“國定乃知民安,民富然後國強,君侯遠矚,亦不可廢當下。秦地偏遠,習俗難免從蠻荒之地,萬民少受教化。宜移風易俗,推崇禮制,倡導自幼童開蒙,廣開學館,不拘男女老幼,皆以周禮教之。重施于民,普惠于民,問政于民,知民之所想,憂民之所患,為民之所思,以禮信為本立國,方為長久之道。”

任好鼓掌贊嘆:“先生來秦不過幾日,便已知曉秦國優劣,攘外安內之計也了然于心,實為當世英才。”

百裏奚拱手道:“君侯謬贊,百裏奚愧不敢當。”

任好舉杯再敬:“先生游離多國,最終肯留在我秦國,實乃秦國之幸。”

百裏奚先幹為敬:“君侯恩情,百裏奚無以為報,惟願肝腦塗地,為秦國略盡綿薄之力。”

任好走下主位,來到百裏奚身邊,道:“孤要尊先生為上卿,助孤治理國事。”

破格尊為上卿,這是在虞國、齊國都沒有的禮遇,百裏奚惶恐,連忙拜倒:“君侯之命,百裏奚愧不敢當,君侯愛賢,百裏奚願薦一人,他的才識十倍于我,若他入仕,奚願佐之,定可祝君侯心想事成。”

原以為得百裏奚已是秦之大幸,賢者舉賢,定然不在其下,若能一并得之,豈不妙哉?

任好驚嘆:“當真有這樣的賢才?敢問先生名姓,孤即刻派人去請。”

百裏奚回禀:“此人乃我窮途末路之時,在宋國遇到的知己,名喚蹇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