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因友入仕,左右二相

公子絷得了秦侯之令,離開秦國去往宋國,根據百裏奚所說,直奔铚邑鹿鳴村去尋蹇叔。

一路上,山間景色優美,田壟麥香誘人,确是一個隐世的好所在。公子絷一路走一路問,找到蹇叔家位于山腳下的茅草屋時,已近午時了。

公子絷命侍從在原地等候,親自下車前去叩門,出來的是一個梳着雙髻的小童子,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放下手裏的笤帚,打量着公子絷雖穿着普通,但氣度不凡,問道:“請問尊客找誰?”

小童年紀不大,看到他倒也不甚驚訝,且言語禮儀皆有度,想來是蹇叔家人不假了,公子絷不敢輕視,仔細問道:“有勞小先生,請問蹇叔先生在家否?”

“不敢。”小童恭敬地拱手道,“先生與鄰家老翁去石梁觀泉了,估摸着日暮時分才能回來。”

蹇叔今日會回來,這一趟沒有白走,公子絷心下歡喜,謝道:“既如此,我便在此恭候。”

小童讓出一條道來:“尊客進屋等吧。”

公子絷看了看小童打掃得幹幹淨淨的院子,笑道:“無妨,不打攪小先生了,我在此處候着便好。”說罷,倚在門口的大樹底下,擦幹淨腳底的泥巴。

夏日炎熱,侍從多次來請公子絷上車休息,都被他拒絕了,拿幹糧給他吃,公子絷也只喝了兩口水便作罷。只是偶爾站累了,便會在大石頭上略坐坐,只要有人過來,複又起身站好。童子看在眼裏,什麽都不做,也不言語。

越臨近日暮時分,公子絷越發精神。一位濃眉大眼、皮膚黢黑、身形颀長、紮着袖口的男子扛着一匹小鹿走向小院,小童連忙迎上來,道:“二哥回來了,今日收成不錯嘛。”

蹇丙将肩上的小鹿放下來,揪起它的兩只鹿角,小鹿的四只蹄子亂竄,跟蹇丙大眼瞪大眼,十分不滿意被他這樣拎着。

蹇丙得意地朝小童道:“阿寬,這鹿還小,殺了吃肉可惜,留給你養着做個玩伴吧。”

小童沖着他假笑了幾聲:“要養你自己養,後院都快成幼獸園了,當心它被你上個月帶回來的狼崽吃掉。”

聽到他們的對話,公子絷偷偷笑了,這倒是有趣的一家子。蹇丙正準備反駁,卻見阿寬朝自己努努嘴,這才注意到門口站着一位客人,悄聲問道:“阿寬,這位先生是?”

公子絷趕緊拱手上前,道:“在下贏絷,特來拜訪蹇叔先生。”

蹇丙打量眼前人,藏青長裳不顯華貴,衣襟和腰封處繡着幾道祥雲暗紋,腰間挂着一枚石青翠玉,玉色雖不算極品,倒也配得上名士所佩。簡單的打扮,若是放在宋國大街上,必是瞧不出什麽差距的,最要緊的是他那雙皂色馬靴,只有擅長騎射的秦人最喜穿着,他平日裏也喜歡練武打獵,故而叫他一眼看了出來。

蹇丙撂下小鹿,它許是被蹇丙攪得頭暈,踉跄了幾步,一頭朝籬笆上撞去,阿寬連忙去捉。

蹇丙也不管那麽多,徑自走向公子絷,回禮道:“先生姓贏?可是秦國人?”

公子絷微微一笑:“公子好眼力。”

蹇丙看了看天色,道:“父親就快回來了,阿寬,快請先生進屋來坐。”

阿寬忙着捉鹿,并沒有理會他,蹇丙幹笑兩聲,自己引着公子絷往裏走。

主人相邀,公子絷不再推脫,兩人讓着進了正堂,坐下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只聽得門外傳來幾位老人家說笑的聲音,蹇叔回來了。

走在最左邊的老人便是蹇丙的父親、公子絷此行的目标,蹇叔。老人家劍眉大眼,鼻梁高挺,嘴角含笑,與蹇丙有幾分相似,捋着下巴上三四寸長的胡子,看上去精神矍铄,笑吟吟地聽友人說話,只可惜一身粗布衣裳樸素低調,若是穿一身飄逸的長裳,定會有幾分隐士高人之感。

見到公子絷,蹇叔也不太驚訝,像迎接一位熟人一般,微微一颔首,問兒子道:“來客人了?”

想來蹇叔先生聲名遠播,前來邀請他出山之人定不在少數,故而他們見怪不怪,但蹇叔一家仍然隐居在此,公子絷不免有些擔憂,看來此人不太好請。

蹇丙跟父親介紹:“這是來自秦國的贏絷先生。”

聽到“秦國”二字,蹇叔遲疑了一下,見公子絷過來行禮,連忙回禮,叫童子阿寬奉茶。

公子絷見屋內人雜,也不便多說,幾個人坐着喝喝茶,聽老人們講一講白日看到的石梁泉景。

“那口泉眼好,雖不大,但位置奇佳,你道怎的,長在山澗的石頭縫裏,可叫我們好找。”

“許是時間久了的緣故,周遭的石頭都叫那泉水磨平了,光滑得跟鵝卵石一般。”

“最妙的是泉水,清冽甘甜,老頭子我喝了幾十年的山泉水,竟沒有一處比得上那裏的。”

蹇丙陪笑道:“那阿翁為何不汲些回來,也叫白乙讨個口福?”

老翁擺擺手:“哎,可不是這個理,若非親自去深山裏找尋,就算喝到嘴裏,也不是那個味了。”

蹇叔喝完杯子裏的茶,接話教訓兒子:“所以白乙你記住,凡事沒有白得的道理,好東西非得自個去體會,才能有所收獲。”

公子絷似有所思,聽蹇叔這話,頗有非主人相邀不得出的意思在裏頭,公子絷一時也拿不準究竟是他恃才傲物,還是因為胸懷大志故而底氣十足?這樣的人到底是不是君侯需要的呢?

蹇叔方才去裏間更衣的時候,童子跟他說了公子絷在院子外頭等他的事,見他如此用心,知他定有事相商,而且是不便為外人所知之事。

“贏先生,借一步說話。”蹇叔請贏絷入裏屋,又對兒子道,“阿翁們一會在這裏吃飯,說要嘗嘗你獵的野物,你去啓兩壺酒來。”

主人主動敘話,倒叫公子絷免了不知該如何開口的尴尬,索性先試一試他。

“先生高才,家主心向往之,特命絷前來相邀。”公子絷畢恭畢敬地捧出一卷書簡,“略備薄禮,希望先生思慮一二。”

那禮單不同于一般的書簡,足足加厚了半寸,方才阿寬悄悄告訴他,公子絷雖沒帶多少侍從,村口卻侯了一隊車馬,足有十幾輛馬車,全都裝得滿滿的,押車的侍從盡管穿着普通,但腳上的皂色馬靴出賣了他們軍人的身份,想來都是護衛這份“薄禮”的安全的。

送禮的蹇叔見的多了,他壓根沒想着去瞧一眼公子絷呈上的禮單,目不斜視地道:“先生一路辛苦,如今天色已晚,老頭子還有客人要招待,就不留了。”

明顯的逐客令,意料之中的結果,但公子絷畢竟是任好看重之人,随即使出第二招,打開随行包袱,取出第二卷書簡,同時告罪:“先生高潔,是晚輩失禮了。這是家主的手書,還請先生過目。”

蹇叔接過竹簡,展開讀了,這封信是任好親筆寫的,上書請蹇叔出山相助之事。

讀完任好的書信,蹇叔将它合上,又遞還給公子絷,轉而一副慈祥的笑容:“老頭子拿慣了鋤頭,已經拿不起羊毫,怕是有負尊主重托。”

連任好的書信也不管用了,看來傳聞非虛,蹇叔不是那麽容易請動的。

“先生。”公子絷不依不饒,站在蹇叔面前恭敬一揖,攔住他不讓出去,“先生,家主本有意親自邀請先生,但秦宋兩國隔着山水無數,家主掌政不久,難保有人心懷不軌,家主若在外出事,列國免不了又是一番動蕩,苦的卻是黎民百姓。想來先生雖隐居在此,心中裝的卻是大周萬民,與家主出于一轍,如此心意先生定不會怪罪,這才托晚輩代行相邀,還望先生不辭辛勞。”

他誠心誠意,蹇叔不好驅趕,耐心解釋:“尊主好意,蹇叔心領,只是老頭子在這鄉野之間散漫慣了,腿腳也不甚靈便,怕是登不得廟堂。”

蹇叔再次婉拒,不慕榮華,不貪富貴,君主的誠心和黎民的安定亦不能說動,他到底想要什麽呢?

公子絷思慮再三,還有一法可試,于是捧出第三卷書簡遞上:“晚輩這裏還有一封舊友書信,請先生收下。”

蹇叔展開讀來,卻是百裏奚的信:“兄啓,奚他日不聞兄言,執意赴虞,遭致國難,淪為罪臣媵奴,負罪出逃,輾轉流蕩。後幸蒙秦侯不棄,親釋枷鎖,朝堂拜卿,奚深感無以為報,願托此殘軀替君分憂。然奚才疏學淺,不堪重任,難報君恩之萬一,思之愧,惶惶以至夜不能寐。兄大德,識奚于微末之間,待奚如親,教奚如師,會奚如友。龍臨深淵而騰飛,鳳得藍天而翺翔,兄大才,豈非絕隐于山野乎?秦君賢德,兄深知之,惟願兄出山相助,若非得兄之諾,奚當遵兄意志,一并歸老,攜隐山林自在。奚字。”

看罷百裏奚書信,蹇叔笑道:“這小老兒得了個好去處還不忘我這個老哥哥,也真是難為他惦記着了。”

公子絷試探地問道:“家主力請,百裏大人相邀,不知先生之意如何?”

蹇叔卷起書信,又瞧了瞧外頭停着的車馬,道:“一個百裏奚已經足夠尊主成就大業,老頭子自在慣了,還是登山找泉、種種麥子合适,勞煩贏先生跑一趟,老頭子實在是過意不去,外頭的厚禮還請一并帶回去還給尊主,也請贏先生替老頭子轉達歉意。”

公子絷不肯走,有些着急:“晚輩知先生淡泊不喜名利,期恬靜頤養天年,但先生也瞧見百裏大人信中所述,若是先生不願同往,只怕百裏大人也不願留下,到時候可真就是晚輩的罪過了,家主治罪于晚輩尚且事小,若是誤了大人及先生盛名,晚輩便是有大罪過了,還請先生三思。”

蹇叔盯着百裏奚的書信看了好半天,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末了,方才長嘆一口氣:“他百裏奚心志高遠,卻命途多舛,幾十年懷才不遇,如今終遇賢主,若是因着我的緣故叫他棄主而去,真正有罪的便是我了。也罷,就為着他,我同你走一趟吧。”

公子絷暗自松了一口氣,連連作揖:“多謝先生,贏絷代家主多謝先生。”

次日清晨,蹇叔吩咐蹇丙道:“你大哥過幾日便回來了,你們兄弟二人好生看家,地裏的事不可荒廢,莫要等為父回來之時瞧見你們偷懶。”

蹇丙想說什麽,看到父親的眼神,沒有開口,只是将他交待之事一一應下,目送他們離開。

任好設私宴迎接蹇叔,席間問政。

“秦國歷經百年,國力不如齊、晉、楚等國強大,民不精禮義教化,孤不善國政,但思良方,欲使國富民強,該以何計?”

蹇叔對曰:“治國之道,德威并重。德,立國之根本,威,佐德以濟之。德而不威,則外事不禦,威而不德,則民心不服。”

問曰:“何為?”

答曰:“秦據西,近狄戎,遠中原,周禮不行,民少教化,權因先立禮法,重教義,以便萬民通曉禮儀法度乃尊,刑可罰,功可賞,事可為或不可為,皆從之,此立國內之威,強國之根本。”

秦侯問:“或可使秦向中原圖之?”

蹇叔回:“根既固,本既存,乃圖,揚國外之威。”

又曰:“何為?”

答曰:“齊侯年近古稀,後子不接,霸業難繼。秦西有狄戎圍伺,舊怨新仇糾纏不斷;北靠戈壁荒原,水土難養非國所宜;南為秦嶺所阻,又有楚國雄踞一方;唯餘東進中原,卻有晉國攔路。宜先定西部狄戎,解後顧之憂,并以精養兵馬,訓以軍師良将,再以晉國為口,以待他國勢變,伺機圖之。”

秦侯問:“若以上既成,孤欲圖霸業,又該何為?”

蹇叔答:“欲成大業當有三戒,勿貪、勿忿、勿急,稱霸諸侯,貪圖小利者易因小失大,失去良機;易怒魯莽者易喪失理智,不得人心;急躁冒進者易功虧一篑,終無所成。”

任好嘆服,起身一揖:“聽聞先生一番話,孤豁然開朗,先生真乃奇才,能得先生之力,孤定當竭盡全力興國□□,秦國定當日益富強。”

蹇叔起身行禮道:“君侯仁德,上天庇佑,老朽不過以淺薄見識為君謀劃,秦國之強大多在于君侯啊!”

任好得二賢,欣喜不已,當即下令尊百裏奚為左相,領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三官;蹇叔為右相,領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三官,共同輔佐秦國朝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