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友夜話,公子走國
百裏奚邀蹇叔入府敘話,夜色靜谧,月光柔和,兩舊友對坐,品茗對弈。
“奚期盼多日,兄總算是來了。”
“鹿鳴村一別,至今已是數年光景。” 對角座子,蹇叔在星位上落下一子。
百裏奚給蹇叔斟上一盞茶:“當年我出南陽求仕,途經齊、宋,窘迫至沿街乞讨,多虧兄仗義相助,奚才得以吃上一口熱湯,保住了這條性命。”
憶起當年情景,蹇叔也歷歷在目:“其實那日我看了你許久,你雖餓着肚子,但一不與乞人争食,二不受嗟來之食,雖落魄,眉宇之間卻難掩才氣,和你不過才交談幾句,我便覺得你不簡單,只是飛鳥被縛住了翅膀,難以高翔。”
百裏奚拈了一顆黑子,緊随其後:“兄過獎了,在鹿鳴村那些日子,才是我此生最為受益的時光。兄雖在野,但對于朝堂形勢的分析不亞于當朝諸臣,且不論軍政外交,還是教化民衆,皆有妙計,是兄教會了我很多外頭聽不到看不到學不到的東西,兄于奚而言,更是良師。”
“如今你老來入仕,能得一明主而侍之,也算不負滿腹才學。”蹇叔笑着,落子飛攻。
百裏奚不慌不忙,先手進攻,左拆右擋,上扳下靠,面上平靜,棋盤上已漸起風沙。
“奚能得今日,全靠兄的提點。當年兄阻奚不投奔齊廢公姜無知,後無知無德被襲殺,奚免去了一場災難;兄又言王子頹志大才疏不可依靠,攔奚不叫投奔,王子頹造反失敗,奚又免去一場災難。”
蹇叔不争不搶,避其鋒芒,閃轉騰挪,巋然不動。
“你是明白人,事君,便要事明君,不然不若隐歸深山,何必跟随不值得的人去刀尖上讨生活?”
百裏奚的黑子于不經意間被圍追堵截攔住了去路,自己之前攻得太急,一時間騎虎難下。
“奚實在後悔奔虞之時沒能聽從兄的勸言,乃至成為亡國之臣。”
蹇叔喝完杯子裏的茶,給百裏奚也斟上一杯,又将砂壺煨到爐火上,方才重新執起一顆白子,落在自己排下的陣形之外。
“你我都是齊國姜氏後裔,說起來還是同宗,不幫你幫誰?”
局面豁然開朗,不過置之死地而後生之着,蹇叔讓了一步,給百裏奚指明了一條出路。
“兄拿奚當知己,奚只敢拿兄當恩人。”
“你我都是幾十歲的人了,真心相交這麽多年,不說這些往來之語。”
蹇叔瞧他心境漸穩,便也放開手厮殺起來。白子刺,黑子跳,白子壓,黑子拖,白子鎮,黑子殺,場上一會飛沙走石,一會波濤暗湧。刀光劍影之間,盤面上呈現三劫連環之局,環環相扣,相輔相成,竟然雨過天青,黑白持平。
外頭的一切漸漸安靜下來,唯有爐上的茶壺不緊不慢地沸騰着,咕咕地冒着白氣。百裏奚添了一輪茶,重新坐下,問道:“兩位世侄為何不曾同兄一道來秦?”
蹇叔道:“蹇術外出未歸,蹇丙倒是想來,叫我攔住了。”
“這是為何?”
“不是我信不過你,一來,到底要親眼見過秦侯,方能知曉為君者的品行;二來,既知君侯善才重用,就更不好叫他們依着父親入仕。我想着,過幾日修一封家書,若小子有意報國,叫他們來秦國參軍,自己去戰場上掙前途。”
“兄用心良苦,二位世侄文武俱佳,定能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但願他們不叫我失望。”蹇叔抿了一口茶,問道,“你呢?可曾尋得你的妻兒?”
提到妻兒,百裏奚的神情有些落寞:“前些日子我曾派人去南陽找過,可他們娘兒倆已經不在了,大周的土地這麽廣,想要找兩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怕是難啊!”
蹇叔安慰道:“你們夫妻同心,父子血脈相連,總會相見的。”
“說起來,總歸是我對不住他們母子。”百裏奚嘆了口氣,“我出門的那一日,家裏已無粒米下鍋,杜娘殺了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雞給我餞行,我都不知道這些年他們母子倆是怎麽活下去的。”
“這些年我也聽你多次提起過她,杜娘是個好妻子、好母親,上天不會薄待她的。”
“我只希望她能平安地活着,要是能找到他們,便是即刻要了我這條命,我都願意。”
蹇叔連忙打趣:“君侯剛得了你這個老寶貝,你就尋死覓活的,可不又要多辜負一人?”
百裏奚瞪了他一眼,敲敲棋盤道:“再來一局,這局不許再讓。”
更深露重,興致正濃,看來今夜,這兩人是不能成眠了。
秦國循周禮,武有子車氏三位主将,直接聽命于秦侯,文有二相、設六官,另有朝政官員百餘、縣郡官員百餘。百裏奚與蹇叔議定官員制式人數,梳理朝綱:
天官冢宰主治,掌典吏司,司法典議定、官吏任免,管理朝廷大政及宮中之事;地官司徒主教,掌畝戶司,司財政收支、人丁造冊,管理土地方域和王畿之事;春官宗伯主禮,掌禮樂司,司宗廟祭祀、禮義教化,管理宗教文化及王室之事;夏官司馬主政,掌兵馬司,司征兵牧馬、戰需供給,管理軍制步騎及兵甲交通之事;秋官司寇主刑,掌刑獄司,司刑獄訴訟、政務監管,管理司法及審判之事;冬官司空主事,掌公造司,司農田水利、工事造辦,管理建設之事。
核準劃分州界,設立縣十二,各縣由縣令主政,都尉掌軍,縣丞佐大小事項。
縣以下設立三十六郡,各郡由郡守主政,郡尉掌軍,另設郡監監理郡中事務。
郡以下設鄉,根據各郡範圍大小定數,三老掌教化,啬夫主訴訟與稅收,游徼管治安。
再往下設裏若幹,由裏長主持事務。
另以一裏為十亭,設亭長處理民事。
官員制式既定,左右二相再呈秦侯定崗分工。
任好拿了現任官員名薄一一對應入位。
百裏奚禀道:“縣郡以下大部分都好定,沿襲原來的官員即可,只是六官位高權重,還需君侯定奪。”
任好看了看原本的幾位重臣:“司徒鄒望、司寇楊清、司馬九方臯之位照舊;前不久司空告老,冬官一位出缺,早些時候司空的事務都是由工造司大夫鄭甘經手,他有時候說話不好聽,但在朝中多年,辦事穩妥,便由他出任司空一職。”
百裏奚又問道:“春官宗伯一職向來由歷任君主指明宗室擔任,不知君侯屬意何人?”
“贏絷。”
蹇叔一一記下,問道:“那便只剩下六官之首的冢宰了,不知何人能當此大任?”
任好轉着手上的扳指,沉默良久,方才道:“先空着吧,孤在觀察一個人。”
百裏奚和蹇叔對視一眼,看向任好。
“贏支。”
二人會意,百裏奚道:“重新劃定縣郡之界、考核任用官吏等事紛繁複雜,臣二人年紀大了,實地丈量土地房屋、核算賦稅賬目吃力,身居相位,考察走訪官吏平素作為之事也當避嫌,還請君侯多委任一人分擔。”
聽聞此語,任好笑了,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輕松,他正愁不知如何考量贏支的德行和能力,百裏奚便給了他一個最好的辦法。
“那就叫贏支同你們一道吧。”
郤芮深夜闖入夷吾住所,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着急忙慌地道:“三公子快走,賈華帶兵來了。”
夷吾本來睡得迷迷糊糊,正準備罵一罵這個把他鬧醒的的人,一聽到賈華的名字,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一把抓住郤芮的衣襟道:“你說誰來了?”
“賈華!”
夷吾知道賈華是晉侯的貼身侍衛,武藝高強,輕易不會離開晉侯身邊,除非出來執行特殊的任務,比如暗殺。
“他是父侯身邊的人,他是來做什麽的?”
夷吾緊盯着郤芮,不太相信自己心中的猜測,感覺頭頂上懸了一盆涼水。
郤芮一句話就将那盆水潑了下來:“公子別猶豫了,臣打聽過了,只小隊人馬,快馬加鞭進了屈邑,來人皆是短衣長刀,正是來刺殺公子的!”
被淋成落湯雞的夷吾有些懵,還是不太敢相信:“父侯,他真的,真的這般容不下我嗎?”
郤芮将夷吾從床上拽下來,匆匆忙忙地給他套衣服:“公子趕緊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二人匆忙奔出,上了郤芮剛剛叫來的車馬,一路疾馳而去。
天亮之際,想來已經擺脫了賈華的追蹤,夷吾驚魂未定,呆呆地問郤芮:“這是去往白翟的方向,我們要去白翟投奔舅父們嗎?”
郤芮道:“不行,二公子在白翟,咱們不能同他一處,那樣君侯當真以為你們二位合計謀反,那就着了骊姬的道了。”
“重耳在白翟?他不是在蒲城嗎?”太久不過問重耳的事,夷吾有些驚訝。
郤芮苦笑:“三公子,你與二公子可是同日逃亡的,咱們遇刺,他又如何能安生?臣聽聞,去歲君侯派勃鞮去刺殺二公子,他可沒公子您這麽幸運,叫勃鞮砍斷了一只袖子,差點沒逃出去。”
勃鞮也是晉侯身邊的近侍,手段絕不在賈華之下,為了這兩個兒子,晉侯想得真是周到。
夷吾一向不關心重耳的事,骊姬居然硬生生将他們倆扯到了一塊,也真是難為她了。
“咱們去哪?”
郤芮想了想:“要不去梁國吧,梁國挨近秦國,女公子如今是秦國的君夫人,若再有變故,或可請秦國相助。”
“也好,雖然我與姬尚格那丫頭沒多少話好說,但我總歸是她兄長,看在這個面子上,她總不會對我不管不顧。”夷吾抱了胳膊,倚在車框上閉目養神。
狐偃見重耳一個人在屋內讀書,身旁既無人磨墨,也無人掌燈,不禁皺眉道:“季槐呢?你們成婚都幾個月了,她怎麽還是這麽不懂規矩。”
重耳放下手中的書卷,揉了揉眼,道:“不礙事,我只是閑來無事随便翻一翻,她年紀還小,活潑好玩,這是好事。”
狐偃搖搖頭:“她不過是咎如國亡國首領之女,你大舅将他賜給你已經是對她最大的恩典了,還不知感恩、不好好服侍,便是她的過錯。”
“三舅心疼重耳,重耳自是感激,只不過三舅也明白……”重耳有些難為情,“季槐年紀小不谙世事,你叫我如何教她房中事?還是晚些吧,晚些再說。”
狐偃被他逗笑了:“罷了,你們過日子,我操的什麽心?”狐偃念念叨叨地離開,重耳也走出大帳,夜幕降臨,怕有野獸出沒,是該叫季槐回來了。
黑水湖邊坐着一個編着辮子的姑娘,她的眼睛大大的,眼窩有點深,小巧而高挺的鼻子,鼻頭尖尖的,跟中原人的長相有點不一樣。她不知道在想什麽,嘴巴撅到一邊,托着腮幫子,低頭數水裏的星星。
重耳将一件披風蓋在她背上,柔聲道:“春寒露重,當心些,着涼可就不好了。”
“夫……夫君……”季槐慌慌張張地起身,盡管成婚已經幾個月,她還是有些不習慣這位與她同床共枕之人。
重耳也不覺得尴尬,在她身旁坐下,跟她搭話:“今日在外頭跑了一整天,都看到了些什麽呀?”
“也沒跑多遠,我就在尖山附近的馬場轉了轉,看到一匹棕紅的小馬駒,瞧它學走路來着。”季槐聲音越來越小,拿眼睛偷偷去看重耳。
“噢,你喜歡那小馬駒嗎?”
季槐點了點頭,看到重耳正看着她,又搖了搖頭。
重耳覺得好笑:“喜歡便是喜歡,為何既點頭又搖頭的?”
“我怕……我若說喜歡,你會不會就去給我弄來?我不想麻煩你……也不想叫白翟的首領覺得我是個麻煩……”
身為戰敗部族族長的女兒,若不是當即被殺死,就是被打發做戰勝一族的奴隸,能活着還嫁與貴族為妻,已是難得的恩典了。季槐雖天性好玩,不喜約束,但心裏還是有些害怕白翟人,不敢叫他們覺得自己不好,對重耳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看到這個尚未及笄的女孩子,重耳有些心疼,本該放肆的年紀,卻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重耳拉住季槐的手,安慰道:“不用擔心,今後有什麽喜歡的盡管告訴我,有什麽話也只管告訴我,我都順着你。”
寄人籬下,重耳感同身受。
這樣的話從來沒有人對她講過,季槐很感激,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碎碎念道:“阿姊說,趙衰大人對他很好,你們中原人都這麽溫柔,我們是最有福氣的了。”
“是呀,趙衰也經常跟我提起你阿姊,他們夫妻恩愛,聽說已經有孩子了,左不過今年秋冬便要生的。”重耳愛憐地撫摸着季槐的頭,輕聲說道。
“真的嗎?那我要當姨母了?”季槐很開心,眼睛裏仿佛有星星,突然又害羞起來,吞吞吐吐道,“阿姊同我說,要知恩圖報,要不,我也給你生個孩子吧,算是報答你對我的好……”
重耳聽聞,哈哈大笑,揉了揉她的腦袋:“再晚一些吧,等你長大了,再好好報答我吧。”
季槐羞紅了臉,不知該怎麽回答。
“起風了,咱們回家。”重耳将她身上的披風拉緊了些,将她小小的手攥在自己掌心,向着大帳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