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未見君子,忘我實多
每日午後,姬尚格都會教孟璇習字,孟璇是任好的長女,出生之後不久,生母便因病故去了,尚格嫁過來之後就将她帶在自己身邊養着,視若己出。
“心中凝神,筆下才會有力,手腕要擡起來,這樣寫出來的字才會好看。”尚格一邊說,一邊調整孟璇握筆的手。
孟璇才滿五歲,尋常,秦國的公子們也不過三四歲上下開蒙,女子則少有看書認字的,但尚格不信這個,她堅持要教孟璇讀書寫字,早知禮儀教化。尚格出身晉國宗室,教養比一般的女子更好,懂的也多,把孟璇交給她,任好很放心,只是她臨近生産,有時候有些力不從心,過不了多久便要休息一下。
喝完羹湯,孟璇湊近尚格的肚子,要跟小弟弟說話。
尚格笑道:“孟璇怎麽知道是小弟弟呢?”
“是他告訴我的。”孟璇的小手指着尚格的肚子,一本正經道,“昨夜我夢到他出來了,叫我阿姊呢。”
旁邊的婢子們都忍不住笑出了聲,尚格揉揉她的腦袋。
孟璇又問道:“母親,若是小弟弟出來了,母親還會帶我睡覺,還會教我習字嗎?”
尚格愣了一下,孩子還小,這樣的話斷然不是出自她之口,定是聽到了些風言風語,擔心母親有了親生的孩子便不要自己了。
尚格掃視了一下侍立的婢子,将孟璇攏到自己身邊,柔聲道:“孟璇還有好多字沒學會呢,母親自然還要教的,孟璇用功學,以後教小弟弟認字,可好?”
孟璇一聽便開心起來,窩在尚格懷裏撒嬌,又練了幾個字,方才由姑姑領着去洗手更衣。
待她走後,尚格嚴厲地訓斥了婢子們一頓:“你們記住,不論我将來生了幾個孩子,君侯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不會丢下任何一個。且不論這次是誰在女公子面前說了些不該說的,我既往不咎,今後若再有人亂嚼舌根,我決不輕饒。”
君夫人一貫心慈耳軟,甚少斥責下人,一旦嚴厲起來便是真的生氣了,婢子們唯唯諾諾地保證。尚格有些累了,揮手叫她們下去,自己倚在榻邊養神。
才剛眯了沒多久,便有近侍遞來一份密信,尚格調整好情緒,展開讀來,面色越來越不好看,在手裏攥了許久,終是扔在旁邊的爐火裏燒了。
火苗跳動,不一會兒便遮住了上書的“夷吾”二字。
尚格盯着火盆發呆,額頭上的汗越來越多,摳着桌案的手背青筋暴起,只聽得“啪”一聲輕響,蔥尖般的指甲硬生生地折斷了,婢子驚慌呼道:“君夫人這是怎麽了?”
“快,叫醫官。”
任好正在大殿與諸臣議政,阿眇疾步進殿,在任好耳邊小聲禀報道:“君侯,君夫人要生了。”
君夫人姬尚格為秦侯贏任好生了個兒子,秦國得嫡長公子,任好給他取名為罃,舉國歡慶。
百裏奚看過公子罃,小小的孩兒窩在母親懷裏,那場景叫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兒,當初離家時,兒子阿視比這大不了多少,說起來,自己連他長大以後什麽樣都不曾見過。
百裏奚心中煩悶,便借着公子誕生的名頭,在相府擺了幾桌酒席,想着在觥籌交錯間麻醉自己。蹇叔看出了他的心事,前去相陪。
兩巡酒下來,歌舞正興,瞧着百裏奚借着酒勁興致不錯,蹇叔便出來透透氣。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哼唱一支歌謠,聲音很熟悉,且越來越近:
“鴥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阿寬哼着歌謠蹦了過來,看到蹇叔連忙畢恭畢敬地站好。
“這是在別人府上,你也老實些。”蹇叔小聲責備道。
阿寬紅了耳朵,聳了聳肩:“先生教訓得是,阿寬知道了。”
蹇叔想起剛才的曲調,問道:“你方才哼的是什麽?”
“聽一位洗衣的婦人哼的,阿寬也不知道是什麽,只覺得好聽,便跟着哼了幾句。”
“未見君子,忘我實多。”蹇叔隐隐覺得這首歌有些不簡單,但又說不上來,問道,“她還唱了些什麽,你可曾聽清?”
阿寬摸摸腦袋:“其他的記不清了,不過她就在前頭,興許此刻還未離開。”
蹇叔連忙叫他帶路,去尋那位浣衣婦人。相府的側門連着一條小河,婦人多在此洗衣。
“山有苞栎,隰有六駁。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
果然有人在哼唱,循着聲音過去,蹇叔很容易便看到了那位唱曲的婦人:她帶着粗布頭巾,腦後挽着發髻,袖子撸起來,執了根洗衣杵,跟着曲子的節拍一下一下地敲打衣物。
蹇叔正準備上前詢問,只聽得有丫頭叫她:“杜娘,相爺喝醉吐了一身,這是換下來的衣裳。”
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哪裏呢?
“哎,知道了。”
那名叫杜娘的婦人轉過身來,蹇叔看清了她的面容:四五十歲的樣貌,臉上已經生了不少皺紋,卻掩飾不住她年輕時清秀大氣的容顏,雖然在河邊做着浣衣的粗活,但看那周身的氣質,聽她嘴裏哼唱的曲調,蹇叔覺得,這婦人不像是出自普通人家。
杜娘接過衣裳,展開看了看,問道,“這是相爺的衣裳?”
丫頭笑道:“這是前幾日新做的,明日朝會相爺要穿呢。”
杜娘捧着手裏的衣裳,手在肩膀處比了比,嘴裏默默念叨:“又瘦了……”
杜娘?
腦中一道靈光閃過,蹇叔好像明白了什麽,這莫非是!
蹇叔連忙走上前搭讪:“夫人的歌謠唱得真好,卻在此浣衣,真是埋沒了。”
杜娘看到來人,起身行禮道:“尊駕謬贊,奴家都幾十歲了,只恐污了尊客的耳。”
蹇叔試探着問道:“相爺正醉着,歌舞擾耳,不知夫人可願獻歌一曲,為相爺解酒?”
杜娘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遲疑道:“此話當真?”
阿寬也驚呆了,連連拉扯蹇叔的衣袖:“先生,您莫不是喝醉了吧?”
也是,左不過一個醉漢口出狂言,他随口一句自己便差點信以為真。那日左相百裏奚随君侯祭祀太廟,途徑街市之時自己還曾叫過他的名字,他往這個方向瞧了一眼,眼神從身旁略過卻不曾停留,只怕是早已忘了這個枕邊人,虧得自己還抱有幻想。
杜娘回過神來,報赧道:“奴家不知尊駕是何人,奴家還有事要做,就不陪尊駕說笑了。”
蹇叔瞪了阿寬一眼,道:“別聽小童胡說,老夫沒喝醉。”
“我不過一浣衣女,怎能上相堂獻歌,尊駕折煞我了。”杜娘端着木盆要讓過去。
“杜娘——”蹇叔一句話留住了她,“若老夫說自己是右相蹇叔,夫人可願相信?”
安排好一切,蹇叔重回大廳,歌舞絲竹嘔啞嘲哳唱得正歡,可百裏奚似是睡着了一般,倚在案邊一動不動。
果然人靠衣裝,杜娘換下粗布衣衫,穿上了簡單精致的長裳,發髻也重新盤過,簪着一支烏木雕花雲翳簪,既樸素又大氣,原本被隐藏的氣質從內而外地散發了出來,看着已經不是半個時辰前那個低微的浣衣婦人,竟有了幾分貴家夫人的感覺。
饒是貴胄賓客滿堂,杜娘也毫不怯場,大大方方走入廳堂,對百裏奚拜道:“奴家聽聞相爺為公子罃生辰賀喜,大為感懷,想獻歌一曲,不知相爺可否恩準。”
百裏奚向來待下寬厚,此時喝了酒,更是不想說話,便閉着眼,點點頭,舞女們識趣地退下,杜娘取過一把箜篌,端坐于堂下,邊彈邊唱:
“百裏奚,五羊皮,臨別時,烹伏雌,炊扊扅,今富貴兮忘我為。”
曲調哀婉,字字懇切,百裏奚剛聽完一句,酒清醒了一半,睜着眼睛瞧她。
“百裏奚,百裏奚,母已死,葬南溪。”
百裏奚坐不住了,走到她身邊,細細端詳。
“墳以瓦,覆以柴。舂黃黎,搤伏雞。”
杜娘唱着唱着,竟落下淚來,聲音唱詞有些不穩,幹瘦的手指撥弄琴弦的速度明顯地慢了下來。
“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貴捐我為。”
唱完最後一句,衆人驚嘆,左相百裏奚竟然哭了,顫抖的雙手捧着那婦人的臉頰,二人四目相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賓客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蹇叔站出來:“今日左相與發妻相認,咱們還是不打擾人家夫妻團聚的好,散了吧。”說罷,帶頭起身離席,衆人皆識趣地離開,只餘百裏奚和杜娘,久久抱泣于堂下。
是夜,星光點點,百裏奚摟着杜娘,坐在屋檐下敘話。多年不見,二人之間絲毫沒有久別的生疏,卻如初婚時的依賴。
百裏奚捏了捏杜娘的肩頭,半晌才憋出一句話:“這些年,辛苦你了。”
杜娘把腦袋往他懷裏靠了靠,沒有說話。
百裏奚的下巴正靠在杜娘的頭頂,留戀地蹭了蹭,問道:“你是何時來我府上的?為何不與我相見?”
杜娘閉着眼睛,輕聲道:“那日你和君侯一道去太廟,我在街市上看到你,可你并不答應我,我想着,一定是我老了,你不認得我了。但找了幾十年的夫君突然出現,我不甘心就這麽放棄,于是在相府找了份浣衣的差事,想着找機會接近你。此次多虧了右相,我們夫妻才得以團聚。”
“對不起,是我的疏忽。”百裏奚低頭跟杜娘道歉,想到這些日子杜娘的辛苦,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杜娘擡頭看了卡看他,逗道:“還好,你還記得從前的事。”
百裏奚激動地拉住她的手:“夫人恩情,奚怎敢忘卻?當日若不是夫人全力支持,奚又怎能有今日?”
“虧你還說記得往日的情分,為何我聽坊間傳聞,相府要有新夫人了?”杜娘故意別過臉去,假裝生氣。
“君侯曾經提過要賜我一位夫人,相伴晚年,但我回絕了他的好意,說我已有妻室,不能再娶。”百裏奚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貼上自己的面龐摩挲着,“你待我情深義重,我怎敢負你?”
杜娘比了比他的肩膀:“我記得你原來穿七尺六的衣裳,現在卻不足七尺五,你太辛苦了,今後就由我來照顧你。”
百裏奚環住她的腰身,笑道:“我老了,佝偻些也是常理,倒是杜娘你,本是出生于貴胄之家,卻跟着我吃了一輩子苦,受了一輩子累,今後該是我照顧你才對。”
杜娘靜靜地看着星空,輕聲道:“上天垂憐,你能覓得賢主大展宏圖,如今你我相聚,我不應該成為你的牽絆,今後不許你把心思花在我身上,其他的事情,你想做什麽便只管放手去做,不論多晚,我都在家中等你歸來。”
百裏奚感動不已,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一事,問道,“阿視呢?”
“南陽饑荒,我們是逃荒來的秦國,剛巧趕上秦國新一輪征兵,管吃管住總比流落街頭的好,他便去了。”杜娘說道。
“也好。”百裏奚點點頭,“右相的兩個兒子也在軍中,憑自己的本事建立軍功才是真正的好男兒。”
“阿視學東西快,識得字,也會一點拳腳功夫,這些我倒不擔心,只是他從小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若是……”杜娘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話到嘴邊卻只說了一半,“罷了,你說得對,孩子總要自己長大,不能總依着父母過活。”
百裏奚笑笑,他們夫妻一心,杜娘教出來的孩子,一定會是我百裏奚的好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