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忘恩負義,但與天鬥

寺人通傳,禮樂司的慶鄭大夫求見。

慶鄭:“君侯,秦國來使。”

虢射正在回禀沙鹿山的事,夷吾聽了只覺得頭疼,不耐煩地道:“這都什麽時辰了,諸侯國盟約中可有半夜見使臣這一條?”

慶鄭輕聲提醒:“君侯,雖已落日,但此刻還未打更,于禮上,可見。”

夷吾瞪了他一眼,呵道:“孤今日身子不爽,叫他明日再來。”

“君侯,秦晉兩國相交,往來密切,秦使遠道而來,微臣以為,君侯還是見一見……”

“要不你去替孤見?”夷吾沒好氣地打斷了慶鄭的話,“還是說,如今已經輪到你來替孤做主了?”

慶鄭連忙請罪:“微臣不敢。”

虢射朝慶鄭使了個眼色,道:“君侯今日累了,掌司還是轉告秦國使臣改日觐見吧。”

慶鄭有些為難,回道:“來使說事情緊急,今日一定要見到君侯,多晚都等,不肯離去呢。”

夷吾不耐煩地問道:“究竟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秦國大澇,受災嚴重,糧食全都被水淹了,正遭饑荒呢,想請晉國救濟。”

夷吾忽然笑了:“嚯,這就有意思了。風水輪流轉,去歲遭災的是我們晉國,今年也輪到他們秦國了。”

虢射谄媚道:“君侯親政愛民,老天自然會庇佑晉國度過難關。秦侯定是做了什麽有違德行之事,才會招致上天的懲罰。”

夷吾心裏聽了很受用,面上卻擺擺手道:“洪澇幹旱,本也是天道自然,說不準的。”

慶鄭谏言道:“微臣以為,百姓無辜,饑荒受難的都是大周的子民,君侯身為姬姓宗族,自當仁義為先,以萬民為重。”

“掌司說得對。”虢射截住了他的話,“晉國去歲才遭了災,此刻連自己的子民都顧不全,哪裏有多餘的糧食去救濟他國?更何況如今沙鹿山那邊的事還沒完,君侯心憂晉國百姓,自然無心顧及他國之事。”

慶鄭反駁虢射:“秦晉為友邦,又是近鄰,秦國的君夫人還是君侯的姊妹,他們之前舍出二十萬石糧食救濟我晉國,知恩圖報,咱們也應當救助秦國才是。”

夷吾本來聽得好好的,突然有些不大高興了:“秦晉兩國雖是盟友,實際上關系如何,大家心裏都清楚。嬴任好一貫以為孤是憑他的助力才得了這晉侯的位子,從沒将孤放在眼裏,處處淩駕于孤之上。還有那姬尚格,孤去了那麽多書信,她總顧左右言其他,不是關心賈君,便是詢問申生的兄弟,可曾正經說過一句于孤有益的話?孤為何要幫秦國?”

慶鄭曉之以理:“諸侯以信義立國,大周上下這麽多雙眼睛看着,若晉國助秦,不僅還了秦國去歲的恩情,還可以在列國中搏一個好名聲,何樂而不為?”

虢射不以為然:“掌司說錯了,秦國并沒有如約将二十萬石糧食運抵绛城,不僅延期,還少了兩千石,違背兩國約定,何來的信義與恩情?”

慶鄭據理力争:“那兩千石糧食是分給了汾河沿河的百姓,也算是運抵晉國,至于延期,乃是因為天寒河凍,秦國已經解釋過了,算不得違約。”

虢射不肯退讓:“軍令如山,秦國不懲處運糧的将士,分明是不把我晉國放在眼裏,微臣不主張濟糧。”

兩人一時難分上下,又将難題抛給了晉侯:“還請君侯定奪。”

夷吾敲打着桌案,饒有興致地看着桌上的燭火,嘴角似笑非笑:“此刻秦國有難,豈不是上天助我晉國?”

慶鄭大失所望,虢射轉了轉眼珠子,對夷吾做了個刀砍的手勢:“君侯是打算趁機?”

慶鄭連忙阻止:“萬萬不可,乘人之危非君子所為。”

虢射谄笑道:“诶,掌司這話說得不妥,秦國尚武,怎會不懂‘趁虛而入’乃兵法之妙招?”

慶鄭高呼:“此舉定然會激怒秦國,引起兩國紛争,請君侯三思啊!”

“孤便是三思過了。”夷吾走下臺階,“秦晉不睦久矣,此刻秦國遭難,正是殺他威風的好時機。”

“君侯英明。”虢射得意得看着慶鄭,自己與君侯的想法一致,你慶鄭算什麽東西?

慶鄭又谏:“君侯,不思回報背棄盟友是不親,慶幸他國之災是不仁,貪愛自身而不普惠萬民是不祥,乘人之危激怒他國是不義,若四德皆失,何以守國?”

虢射道:“秦晉結怨已久,土地尚且不願給予,何況糧食乎?所謂‘皮之不存,毛将安附’?掌司還是要看清自己的身份。”

慶鄭道:“秦晉皆是大周的子民,背棄盟友,不睦鄰國,他日若晉國有難,還有誰肯周濟?無信則患難,無救援而亡國,前車之鑒不在少數。”

“你是在咒我晉國罹難嗎?”虢射咄咄逼人,“若真如掌司所言,就更不能将糧食送給秦國了,增強他們的實力而使我國陷于危難,掌司難不成心向秦國?”

夷吾聽二人辯論,不大高興,下定論道:“孤已決定,二位不必多言,退下吧。”

慶鄭還在努力勸阻:“君侯,背施幸災将失民心,更何況秦晉之間關系微妙,不可再結怨恨啊!”

夷吾不耐煩地揮揮手,虢射強行拉走了慶鄭,侍從關上了大門。行至殿外,慶鄭一把甩開了虢射的手,狠狠道:“君侯會後悔的。”

“君侯自有妙斷,掌司多次頂撞君侯,還是替自己好好想想吧。”

“不勞司馬費心。”慶鄭白了虢射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洪澇嚴重,百姓多罹難,晉國不僅不借糧,還将秦使羞辱了一番,令秦侯任好大為惱火,在朝會上憤然離去,出使的使臣經不住壓力,回去便自殺謝罪了。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公子絷便來求見君侯。屋外雨還在下,冷冰冰的大殿內沒有生火,顯得更加陰暗潮濕。任好将所有人都趕了出去,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發呆,身邊散落着一地的竹簡,公子絷拾起一支看過,上頭密密麻麻地抄着複雜的字,想來他心中煩憂難解。

公子絷依禮見過:“君侯。”

“你來了。”任好的聲音很疲憊,該發的火都發過了,該撒的氣也都撒完了,此刻忽然松了下來,仿佛被人抽走了靈魂。

公子絷瞅着那滿地狼藉,将手中的竹簡放到一旁,問道:“君侯練了一夜的字,可是想通了?”

任好苦着臉,嘆道:“子顯,你的法子不大管用了。”

“使臣他,自殺謝罪了。”

任好的背影僵住了,半晌方道:“其實孤,孤并沒有責怪他,他不用……”

公子絷單刀直入:“君侯不該如此。”

任好背對着公子絷,沒有說話。

“喜怒不形于色,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方為為君者的姿态。”公子絷慢慢走近任好,直至他身後二尺處方才停下,“為君者一旦流露歡喜,便會有人想法子投其所好;一旦表露猶疑,便會惹人猜忌,妄自揣度君意;一旦當衆發怒,便會引起臣民百姓的恐慌,進而影響國之穩定。”

任好緩緩地轉過身來,看着公子絷,他眼窩深陷,眼下一片烏青,忽然自哂道:“你說得沒錯,可孤忍不住,子顯,孤是不是很沒用?”

“是很難,但君侯一定要做。”公子絷蹲下來,像哄小孩子一般的語氣,輕聲道:“當年君侯初登大位,心中惶惶不安,與子顯同登高山的時候子顯就說過,君侯是敢想敢為之人,只要君侯有心,一切困難都有辦法解決的。君侯要做一位功垂千古的明君,就必會遇到許多困難,如今這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公子絷的話沒有說全,任好卻明白了:這不過是其中之一,以前有,現在有,将來還會有,如果解決不了眼下的問題,跨不過這一步,他如何做成想做的一切?

“孤是沒有想到,晉國會如此?姬夷吾竟然敢如此!”任好指着使臣的複命文書,此刻這份文書竟然成了他的絕筆,“去歲他向孤求助的時候,是何等的姿态?還有當初孤發兵助他回國,他又是何等的尊重孤、倚仗孤?”

“晉國的做法倒也在情理之中,晉侯夷吾是什麽人?先是以黃河以西八城诓騙了君侯,後又屢屢暗中試探拉攏君夫人,這一切君侯心知肚明,只是沒有發作。再者說,當初君侯扶助他回國繼位,不就是篤定了他人品不佳,不能讓晉國崛起嗎?此事能讓列國好好看看晉國的做派,看清姬夷吾的面目,或許等不到咱們動手,便會有人看不慣了。”

任好拿起手中的奏疏遞給公子絷:“孤等得起,秦國的百姓等不起了,僅僅出使的這十數日光景,南邊已經死了兩三萬人了。”

“晉國借口沙鹿山之禍,一粒米都不肯救濟,咱們只當一番好心喂了狼,暫且按下不提,容後算賬。”公子絷按下任好的手,堅定地道,“眼下情況危及,多拖一日便有更多的秦國百姓受難,君侯要趕緊想法子,不能将心思花費在不值得的地方。”

“孤想了一夜,腦子亂得很,如今時間緊,孤不能再出差錯了。”任好看着外頭逐漸亮起來的天,上朝的時辰快到了,他有些緊張。

“只要是君侯之令,子顯一定遵從,相信其他大臣也都和子顯一樣,君臣一心,再大的困難咱們都能挺過去。”公子絷拉着任好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氣道,“君侯你看,昨夜的大雨停了,天邊有紅霞,等會一定能看到彩虹的。”

公子絷滿心期待地盼着東邊的太陽,任好忽然意識到,秦國的子民們正飽受饑荒的摧殘,如同昨夜被暴雨欺淩的大樹一般,如今正渴盼着他們的君侯發放糧食,就像枯瘦的樹枝此刻渴盼着東方的日出帶來絢麗的彩虹一樣,給他們帶來希望。

“你說得沒錯,還有兩炷香的時間,孤還可以思考,眼下正是孤需要站出來解決問題的時候,孤不會再逃避了。”

公子絷笑了,相信經此一事,君侯又會成熟許多。為君者壓力太大,往往是當局者迷,若無人及時提醒、将他□□,一旦他困入自己制造的迷霧中,便再難走出來。他做為臣子和摯友的職責所在,便在于此。

阿眇捧着朝服進來,公子絷退了一步行禮道:“子顯不打擾君侯更衣了,先行告退。”

任好雖然一夜未眠,此刻卻打起了十足的精神,點了點頭,吩咐早朝照舊。

朝會之上,任好先是安慰了自殺的使臣,吩咐好生交待其家人,接着做出了一系列安排:“着公子絷出使楚國商議購糧,奄息、仲行二位将軍率軍同往押送,務必使糧食安全抵達雍城;令着左相百裏奚安排各地分糧細則,右相蹇叔籌措購糧銀錢,楊孫、龐孫、蹇丙三位郡尉領兵協助各地施糧,必須确保無人因搶奪糧食再受傷害;再者,孤自認決策有誤,耽擱了購糧事宜,致使無辜百姓遭難,特裁剪個人用度,以充盈購糧款項,請右相收賬記錄。”說罷,有內侍遞上詳單,上書任好預計能拿出的錢財,都是臨上朝之前算出來的。

司空鄭甘覺得不妥,谏言道:“君侯身份尊貴,秦國如今正在崛起,為彰顯君侯氣度,以懾四海之威,實不可過分裁剪用度。”

任好毫不客氣地回了過去:“百姓無粒米下鍋,孤卻每頓精面酒肉,實在不敢消受。行軍作戰之時難炊,便是一塊幹面一只馍馍也能填肚,如今也是如此,孤決意拿出戰時的标準要求自己,還望諸卿在能力範圍之內解囊相助,大秦的子民都等着這一口糧食救命呢!”

君侯此言一出,方才附和鄭甘的大臣立即滿臉通紅地縮了回去,鄭甘還想說什麽,一時也沒找到合适的話頭。

公子絷向來遵從君侯意志,可謂是朝堂上的風向标,他帶頭站出來捐獻家産,朝中衆臣也紛紛出列表态,願出資多少多少以豐盈購糧錢財。蹇叔像是早就料到了這一着,不慌不忙地取了筆墨,當場一一記下。

君侯隔日态度的轉變叫衆臣們有了對抗饑荒的信心,任好一激動又吩咐開了最後一間國庫糧倉,将倉內所有存糧全部發放,丕豹等人不大同意這個做法,趕緊出來谏言,擔心一旦糧倉空了,若再發生緊急情況,便無後路可退,只是跟鄭甘之前一般,勢單力薄,到底也沒攔得住。

退朝之後,任好左思右想回顧朝堂中反對的聲音:鄭甘雖然注重形式,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尤為不喜,但也是為着秦國的顏面,沒有什麽錯處,便不去追究。丕豹的話卻是在理,國不可無存糧,誰也說不準今後還會發生什麽,但君令已下,百姓們滿心歡喜地盼着一口飯吃,他不可能再将糧倉關上,饒是心裏不大踏實,也只能壯着膽子走一步看一步,但願風靜浪穩,好歹度過這個難關再說。

再往遠了想去,任好憂心的其實不止這些,自從夷吾繼位以後,秦晉便面和心不合。去歲晉國遭災,秦國費力相助,今年晉國卻拒絕向他們提供糧食,再一次顯示出夷吾乃不講信義之人。既然如此,秦國有難,他又怎麽會就此善罷甘休?趁火搶劫倒像是他們能做出來的事。

任好拿不準,此時的秦國經不起戰亂,對外不能不做防備,任好命奄息、仲行時刻留意邊境的情況,又傳召了贏支吩咐他多留心八方館的動态。取了牦節正在領通關文書的公子絷會意,間機閣也要出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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