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美人帳下,計留五城
惠蘭挺着八個月大的肚子,費力湊到銅鏡前去看自己的面容,指腹觸碰到嘴角的時候,“嘶”地縮了回來,馬上又發出一陣似哭似鬧的叫聲:“唔唔唔,好疼。”
蹇丙端着木盆進來,小跑着竄到她身邊,按下她的手:“你別亂碰,這水泡破了是要留疤的。”
惠蘭吓得趕緊把不安分的手收了起來,睜着那雙無辜地大眼睛問道:“我若是不好看了,将軍還會喜歡我嗎?”
蹇丙轉身過去給她揉帕子,随口回答道:“那可說不準,你說啊,這玲珑小巧的嘴邊若是多了幾個水泡疤痕,我親的時候都不敢下嘴了……”
蹇丙話音還未落,轉頭便對上了惠蘭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雙層的眼皮馬上就要框不住裏頭的淚水了,蹇丙連忙将帕子蓋在她眼上,嘴裏換了話,連聲去哄:“小圓臉上多幾個小點也是好看的,相得益彰,相得益彰。”
惠蘭摘下臉上的帕子甩到他臉上:“你騙人,你方才還說嫌棄我來着,這些水泡都是我辛辛苦苦給你生孩子鬧的,你沒良心。”
蹇丙生怕這小祖宗生氣傷了她肚子裏的小小祖宗,連聲道歉:“是,是我沒良心,夫人懷孕辛苦還不知體恤,該打。”說罷,就着惠蘭的手往自己腦袋上敲,可蹇丙方才巡視兵士,頭盔還未摘便過來了,惠蘭的手敲得梆梆響也沒有傷到他半分,反而自己吃疼得緊。
蹇丙意識到自己又做錯了,眼瞧着惠蘭又要哭,連忙摘了頭盔,蹲到惠蘭面前,又是說好話,又是獻殷勤的。這冬月的天,愣是把他折騰到滿頭大汗,惠蘭方才心平氣和地睡去。
蹇丙總算是松了一口氣,輕輕給她蓋上被子,拎着頭盔走出房間,走到廊下的岔道口,已經往左邊邁出了腳,想了想又退了回來,往右邊走去。
景玉這邊到底還是安靜溫馨許多,蹇丙隔着窗子便看到景玉的身影,她正抱着襁褓輕輕搖着,裏頭燈光不是太亮,想來孩子已經睡着了。
蹇丙脫了靴子,把頭盔放在外頭的地上,想了想,又将铠甲脫了放到外頭,這才輕手輕腳地拉開門進屋去。
景玉見他進來,看到他的樣子先是一愣,顧及到手裏抱着的孩子,來不及管他,将孩子放到裏間的床上睡好,又在孩子的腦門上親了一口,安頓好了孩子,才打算理會外頭的蹇丙。
出來的時候景玉手裏帶了一件外衣,搭在正窩在火盆邊搓手的蹇丙背上,嗔道:“馬上就要下雪了,将軍只穿這麽些也不怕凍着。”
蹇丙将外衣往胸口攏了攏,朝裏屋努努嘴:“這不是怕铠甲叮叮哐哐的,吵着孩子睡覺嘛。”
聽他這話,景玉繃不住笑了,嘴角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今夜将軍不去書房,來妾身這裏做什麽?”
蹇丙朝外頭裏頭都看了看,确定孩子沒醒,又沒有侍從在場,撲過去從後頭抱住了景玉,在她耳邊噴着氣,含糊帶嗔地道:“想你了。”說罷,不安分地去扯她的腰帶。
景玉摸到他放在自己腰間的手,有些涼,于是沒有馬上推開他,而是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替他暖着,輕聲道:“今日不行。”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這段時間都不行。”
蹇丙閉着眼感受着她的氣息,嘴裏輕聲哼着:“我記得你的葵水不是這個時候啊。”
景玉笑了,将他的手順着移到自己的小腹上,道:“他不答應。”
他?誰?什麽意思!
蹇丙猛地睜開眼,将她轉過來面對着自己,驚呼:“你又懷了?”
蹇丙聲音太大,景玉怕吵醒裏屋的孩子,連忙去捂他的嘴:“小聲點。”
蹇丙反應過來,自從有了第一個孩子以後他便有些懷疑到底誰才是爹,屋裏的小祖宗若是醒了,今夜誰都別想睡,連忙壓低了聲音,指着她的肚子又問了一遍:“你又懷了?”
景玉點點頭,微笑着看他。
蹇丙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神色又飛舞起來,盯着景玉轉了一個圈,頗為嚴肅地下結論道:“是個小子。”
“這才兩個月,将軍如何能得知?”景玉瞧着他那樣子想笑。
“直覺。”蹇丙摸着他那剛刮了胡子的下巴,一本正經道,“若是個姑娘,肯定體貼她爹,才不會這個時候過來呢。”
景玉別過臉去不理他,坐在梳妝臺前打散頭發。
蹇丙在原地轉悠了幾圈,終是忍不住坐到了景玉對面:“要不我今夜還是留下?”
景玉扯出一個苦笑,叫他自行體會。
“我保證就安安心心睡覺,什麽都不做。”
“将軍為何不去惠蘭那邊?”
蹇丙翹起一條腿:“去過了,剛剛把她哄睡着,最近這些日子,她情緒老不大穩定,醫官說頭一胎,焦慮,叫我順着點哄着些,我哪還敢吵着她呀?”
見他一副委屈的模樣,景玉噗嗤笑了,輕輕推了他一把:“還不都是因為你,這一個接一個的,将軍您可真行!”
蹇丙用手揩了一下鼻子,臉上露出一副驕傲的神情,但看到景玉忽然變了臉色,伏到一旁幹嘔,連忙起身給她順順氣,道:“也是辛苦你們了,跟着我在這裏這麽久。”
景玉緩和過來,順了順胸口的氣,又就着蹇丙的手喝了點水,把腦袋枕在蹇丙腿上,道:“上頭的意思是叫将軍想法子留下來,妾身愚鈍,除了這個法子,也想不到其他。”
蹇丙撫着她柔順的長發,有些愧疚:“上頭送你們來,可不就是這個意思嘛,只是累着你們了。”
景玉搖搖頭,閉上了眼:“這是妾身應該做的,将軍征戰辛苦,得虧如此才能多陪陪妾身,妾身高興還來不及。”
蹇丙的手忽然頓了一下,輕輕将她的腦袋放到枕頭上:“不說這些了,睡吧。”
蹇丙把被子拉過來,嚴嚴實實地将景玉摟在懷裏,安心地睡了過去。
世子圉要跟任好出去圍獵,孟璇替他更衣梳洗畢,送走了他,方才坐下來梳妝。
荷香支走了其他侍從,從手鏈上撥出一顆小丸子,孟璇伸手去接,荷香卻往回縮了一下:“夫人。”
孟璇笑了笑:“給我吧。”
“夫人,這藥吃多了傷身,一次不吃不礙事的,要不這次就免了吧。”
孟璇伸長脖子看了看,見外頭沒有人,方正色道:“你做了那麽多年暗探,怎麽越來越心軟,這種事情不能馬虎,一次都不行。”
“夫人,婢子這是心疼您,您還年輕,這麽做不值得。”
荷香還想說什麽,孟璇生氣地打斷她:“沒有什麽值不值得,父侯将你指給我,不就是為了方便做這些事麽?”
“可是……”
“你受過訓練,怎的不知道因小失大這個道理?我答應過父侯一切以秦國為重,我不生孩子,不僅是為了秦國,更是為了我自己。”孟璇嘆了口氣,“你想想母親,你希望我成為下一個她嗎?”
說起尚格,這叫荷香無力反駁,她就是太心軟,而在她們這個位置上的女人,絕不能心軟。從這點上來說,她這個殺人不沾血的間機閣甲字行暗探,甚至還比不上眼前手無縛雞之力的孟璇。
孟璇握住荷香的手,承諾道:“我知道你真心待我好,不止是因為我女公子的身份,更是為着母親,你放心,我不會糟蹋自己的,還有很多事需要我去做,哪怕是為了秦國,我也會好好活着。”
荷香将孟璇的頭攬入自己的懷裏,這孩子年紀不大,心思卻很深,她心疼她。自己在她這麽大的時候,正在接受殘酷的訓練,每日不是一身汗便是一身血,每日想的是怎樣取了對手的性命,怎樣步步算計、事事小心。說起來,她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了。荷香護着孟璇,不僅是因為尚格的囑托,更重要的是,她想要保護這個權力漩渦中間的女孩,像母親、像大姐一般,用自己的本事,護她周全。
“現在可以給我了嗎?”孟璇看着荷香,有了孟璇的承諾,她緊緊攥着的手松開了,孟璇拿過那顆丸子,和水吞下。
世子圉不大會打獵,只會騎馬跟着任好四處跑,那匹馬跟他不大熟,好幾次止不住蹄子,驚了任好的獵物,任好有些無奈,但也不好罵他。
再有一次,任好實在忍不住,提醒道:“子圉,你不用跟孤這麽緊,放松些,這馬才會聽你的。”
世子圉有些緊張,拉着缰繩不叫馬亂動:“我很少騎馬。”
“馬都是通靈性的,你別拉得太緊,它不舒服自然就不大聽你的話。”
任好仔細瞧了瞧他騎馬的姿勢,雖然稍顯笨拙,但大體上都是對的。任好朝後頭看了一眼,發現有幾個随同侍駕的正偷着樂,立刻明白了:這匹馬如此不受馴,只有一個解釋——有人故意給了他一匹不聽話的馬,想整一整他。任好淩厲的目光一掃,那幾個谄媚邀功的費力不讨好,見小動作被君侯發現了,立刻收斂起來。
“子圉,你若是不想玩了就提前回去,不用一直陪着孤。”
“不,不礙事的。”世子圉吃力地掌控着那匹馬,它正甩腦袋喘粗氣,只想掙脫嘴上的缰繩。
任好有些疑惑,世子圉的性子他不大了解,但平日裏對他都是能躲便躲,哪裏跟今日一般,趕都趕不走?這其中必定有事,任好示意衆人不要跟上來,自己拉着缰繩往前走了幾步,果然世子圉連忙跟了上去。
“子圉,你是不是有什麽事要跟孤說?”
“沒,不是什麽大事。”世子圉看了看任好,立馬又改了主意,“是有一件小事。”
“說說看。”任好擺出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滿臉慈愛地看着他。
“子圉聽說秦國有一位叫蹇丙的将軍,射箭很好,子圉想跟他學一學,但一直苦于沒有機會。昨日聽說父侯要出來圍獵,便猜想他一定是要露上一手的,因此今日跟出來,想拜師學藝。”
蹇丙?任好面容不改,心中已經明白了大半,誰不知道蹇丙此時還在五城?他提起此事,多半是晉侯的主意,叫他打探秦國的用意。
任好直言:“你說的那位将軍此刻不在雍城。”
“那他在哪裏?”
任好笑着看他,沒有回答。
明知故問!人在晉國的城池,你能不知道?
世子圉好像意識到自己不該裝傻,仔細“思考”了一陣,似是在自言自語道:“之前父侯擔心女公子的陪嫁城池無人看守,兩國交接之時怕出亂子,特意派遣一位将軍前去守城,可是這位蹇丙将軍?”
任好點點頭,好脾氣地看他接着演。
“說起來也是父侯一番好心,不過晉國早已接手五城事宜,一切也都回歸正道,為何還不見蹇将軍回來?”世子圉說完,偷眼去看任好。
任好似是想起了什麽:“噢,本來早該回的,但蹇将軍的夫人突然懷了身孕,于是耽擱了,你知道,女人懷孕最受不得颠簸,他跟孤請命待夫人生下孩子以後再回來,孤同意了。”
“蹇夫人在五城?” 姬圉故作驚訝,“子圉以為,女眷是不能上前線的,原來秦國的軍法和晉國如此不同,是子圉淺陋了。”
“蹇丙只是去幫忙守城的,并不是打仗,他們夫婦新婚,孤不好不體恤,想着既然秦晉交好,家眷跟着去也沒什麽,便允了他們同行。”
“也是,蹇丙将軍為秦國浴血作戰,建功立業,父侯心疼他們一家是應當的。”世子圉咬咬牙,接着道,“按理來說,懷孕生子一年也就夠了,為何三年過去了,還不見将軍回來?”
終于問道點子上了,任好的眉毛都快飛起來了:“噢,這位蹇丙将軍好福氣,他有兩位夫人,這位剛生了,那位又懷上了。”任好忍着笑,“畢竟是他家宅內事,這樣的事情孤也不好插手,孤就算操心,也只能操心你們夫婦倆——說起來,你們什麽時候給孤添一個大外孫呢?”
“父侯……父侯說的是,子圉會放在心上的。”
世子圉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覺得牙齒都快咬碎了,明知道他們是故意的,還是只能點頭附和。自己如今在秦國為質子,稍微一個差錯都可能成為兩國争鬥的借口,而他更是容易被當作權力鬥争的犧牲品。對于秦國而言,他什麽都算不上,對于晉國而言,世子沒了可以再立一個,但父侯絕對不會因為他這個兒子,讓對手牽着鼻子走。
前頭突然出現了一只野兔,任好連忙追了過去,世子圉正在發呆,沒有跟上前。任好搭弓拉箭,一下子就射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