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戲

第6章 如戲

“就是這兒了,沈大人。”太監捏出帕子,擦了擦額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咱家還有事在身,就不陪着大人了,”他撩起眼皮望向沈知弈,冷笑一聲,“沈大人,自求多福吧。”

沈知弈仍舊不為所動:“公公好走。”

太監掂量着袖袋裏的幾塊碎銀,也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冷天的,大理寺外的侍衛凍得跺了跺腳,沒想到例行值守還能看完這出意料之外的戲來。他對另一個侍衛使了眼色,方道:“沈大人?”

沈知弈轉身,被使眼色的侍衛會意,先行進去禀報了,仍站在外邊兒的侍衛留下來接引。

他悄悄打量着沈知弈——見多了各色各樣的官員,進了大理寺少有這般鎮定自如的。

侍衛不敢怠慢,拉開厚重的漆門。

沈知弈被一瞬間的光影晃了眼。大理寺分明是沉冤昭雪斷案之所,卻偶有犯人喊冤之聲穿過庭院,反倒徒添陰森。

侍衛摸不準他淡然的氣度是來自靠山還是別的什麽,也不知怎的便解釋道:“大理寺雖說是秉公斷案,但仍有好些官員和一些牽涉到案子中的百姓,一聽見審訊就被吓得找不到東南西北了……沈大人別見怪。”

沈知弈“嗯”了一聲,也不知有沒有在聽。侍衛本就心中有事,見沈知弈不鹹不淡的反應便有些慌張,但沈知弈卻突然頓住了腳步。

侍衛順着他的目光,瞥到偏院回廊裏一閃而過的紅色裙擺。這種繁複的服飾本不适合日常穿着,倒像是青樓女子賣藝時的盛裝打扮。許是在地上磨蹭了許久,邊緣已經不再鮮豔,隐約有被勾破的絲線。

侍衛心下一動,果然被少卿大人說中了。為了讓沈知弈剛巧看到這一幕,他可是特地讓同伴先進屋跑了一趟,他心中暗喜,正要趁勢提起此事,卻聽沈知弈疑道:

“女人?”

侍衛沒想到沈知弈會在這種問題上發難,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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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大人莫見怪,女子多了,牽連的女子有時也是有的……”

他沒想到沈知弈接着道:“女人的話也能信?”

侍衛愕然。

“古人雲:‘婦人之言,何足信也?’大理寺斷案,難道要依着婦人之言嗎?”

他像是在對侍衛說,也像是對着其他什麽人。

正當侍衛唯唯諾諾不知如何接話之時,沈知弈聽見身後的回廊裏傳來一聲涼薄的笑。

他早有預料地轉身,醉花樓花魁的濃妝豔抹遮蓋了本就出挑的容貌。大理寺丞左傑站在她的背後,神情莫測。

他與去豫王府接引世子的那位同為大理寺丞的同僚有所不同。他那位同僚并無依附權勢之意,對他的數次拉攏也視而不見,在這渾如泥潭的官場裏保持所謂的中立,立什麽兩袖清風的招牌,可才真是愚蠢至極。

同僚是個辦事死板不懂變通的,他可是清楚得很。

沈知弈不過是從窮鄉僻壤裏爬出來的下等人,只能說是氣運尚好,一路到了現在的位子,對于平民百姓來說也算得上是年輕有為。調入京城後更是立馬攀上了權貴——盡管這權貴具體是誰尚未可知,但聽說是禮部尚書何彧——禮部看似沒什麽實權,但禮部一句話,便能變更各個重大日子的守衛、地點,不可謂不防。

這樣想來,沈知弈前些日子立了戰功,官位不升反降,卻不偏不倚成了個與禮部關聯頗深的京城典儀,恐怕是別有深意。如此城府頗深又心腸歹毒之人,當斬其于羽翼未豐之時,以免将來成一禍患。

皇上雖早早诏定太子,但那不過是迫于太後母族的威勢。近些年,皇上有意冷落太子,滿朝文武都看在眼裏。

何彧那老不死的有意扶太子上位,擺明了是要跟皇上做對。

京城裏主子雖多,但最大的主子,不仍然是皇上嗎?左傑雖然官位不高,但卻身處大理寺丞這一要職,處理幾條雜魚還是頗為順手。

故而他接得上面的旨意,雖說核心問題是處理豫王世子,但證據不足,對世子顯然不好動手,只好從身份卑賤的開始。他便先行派人前往醉花樓打探。這一打探,果然先人一步将醉花樓的姐兒玲珑帶了回來。

只是這玲珑一口咬定她對沈知弈不過是一廂情願,二人當真無半點男女之私。左傑當然清楚,這件事背後當然不只是男女之私這麽簡單,但玲珑的證詞颠三倒四,顯然難以拼湊出能夠被信服的“真相”。

但其實是否為真相并不重要——只要哄着真正主事的那位高興,假的也能成為真的。

“沈大人,”玲珑擡頭,她顯然已在此處很長一段時間,嗓音已有些啞,話語之間不複幾日前的嬌媚,“可還記得我?”

沈知弈看着那張還算有點印象的臉,說出的話卻不似作假:“不記得。”

若是宋吟秋在場,便會認出那其實正是三日前半夜與沈知弈在醉花樓中共處的姐兒。

左傑不知道的是,就算沒有他的刻意安排,玲珑也會想盡辦法與沈知弈見上一面。

她實際上不過是層層計劃中微不足道的一環,被放棄也在意料之中。從她在醉花樓被帶走開始,她便存了死志。但沈知弈方才的話她聽得真切,沒想到還有一絲生機可循。既然咬死了婦人之言不可信,她也為着自己活下去的可能配合着演一出戲罷了。

若演得好,雙方都可抽身,那自然是皆大歡喜;若是行不通,那便是只能留下一個,想必難逃鹬蚌相争的局面。

“寺丞大人,”她忽地轉向左傑,“奴婢清白之身,為着一面之緣,實在心悅于沈大人。只是奴婢賣身于醉花樓,身負奴籍,自知與沈大人難成佳偶,故才出此下策,設法引沈大人前來醉花樓一會。豈料沈大人乃是正直之人,潔身自好,并未與奴婢……此事與沈大人無關,他并不知情,都是奴婢一人所為!”

左傑萬沒想到,他設計令二人相見,不僅沒能讓任何一人亂了分寸一時失口,反而讓玲珑更加咬定了沈知弈毫不知情,将此事徹底劃歸為民間癡男怨女的男女之情惹出的事端。

他總不能擺明了說,皇上讓我查豫王世子去醉花樓是不是見了什麽可疑之人想要謀反,我順勢查到你們頭上,覺得你們行事詭異,必定有染吧?

他正氣結,卻聽見幾聲稀稀落落的掌聲,正想開口罵道是哪個沒眼力見的狗東西,卻沒想一轉頭,從廳中走出的是宋吟秋。

沈知弈擡眼,極快地打量了她一眼。

她出門走得急,卻為了裝病硬生生捏出一副柔弱樣。屋裏炭火又為着照顧她而燒得熱,鴉青色的大氅更是捂得她出了一層薄汗,臉頰便現出白裏透紅的顏色來,嬌俏得緊。

“世子殿下。”他謹慎地垂眸,躬身行禮,掩飾了眼中的情緒。

“免了,”宋吟秋心說每次看見你都沒什麽好事,但面上仍然挂着得體的笑,她轉頭看向身邊的大理寺少卿,“少卿大人,這便是你方才說的,沈大人的難言之隐?”

大理寺少卿一時語塞。

未等他答話,宋吟秋自顧自接着嘆道:“大人怎知我前些日子在醉花樓聽戲沒盡興?這出戲好是好,只可惜妾有意而郎無情,終歸是求不得好的歸宿,一場空罷了。”

大理寺少卿抹着冷汗賠笑。

虧得是宋吟秋這種繡花枕頭,換做是其它哪個聰慧的親王世子,估計聽到一半便早反應過來,這不過是一個沒能下成功的套,指不定得反咬一口,從此讓他沒什麽好日子過了。

“沈大人,”做戲當然要做全套,宋吟秋走近兩步,像是從未認識沈知弈這個人,“我記得你,前些日子生辰宴上,你向我祝壽來着。想不到沈大人如此薄情,好端端的清白貌美女子,也能忍心不為所動麽。”

她說着輕巧,其實手心早已汗濕。她本不擅長說謊,更是為了自保一直扮演着軟弱好拿捏的角色,眼下也只是不得不順着玲珑與沈知弈二人安排的劇本演下去罷了。

十年了,她天衣無縫的僞裝終于撕破了一條口子。起因是唐明書這個纨绔子弟的一次離經叛道的邀約,種種巧合之下,逐漸在沈知弈面前露出面目全非的自己。

“世子說笑了。”

萬沒想到,沈知弈這位慣會審度時事講話的主兒卻在此時破天荒地應了她的話。

他壓低了聲音,像是把宋吟秋先前的話當了真:“下官并非薄情之人。”

宋吟秋突然忘了言語。

此時說這種不相幹的話,這是何意?

明擺着一場圈套,稍有不慎則滿盤皆輸。人生如戲,演着演着便也罷了,今天脫身,從此便只當陌路。難道有人關心你是否薄情?

這才是真的說笑呢,自古以來,權力鬥争,無情寡義之人才是真正的贏家。

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就為了博褒姒一笑。最後兵敗鎬京,國破人亡——多情自然不會有好下場。

事情的發展方向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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