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雨

第8章 秋雨

一刻鐘後。

宋吟秋擡頭望着眼前不算寬敞的一方宅子,轉頭用眼神無聲地詢問沈知弈:

這便是你家?

不久之前,她被迫向殘酷的現實妥協,跟着沈知弈一路步行至此。倒是經過一片賣吃食的小攤,攤主煮着現包的馄饨,鮮香便順着微風送進鼻腔,似乎也喚醒了久被宮廷精致吃食喂養慣了的味蕾。

宋吟秋便有點挪不動步子。但正值傍晚,小販支在路邊的桌板坐滿了人。多是過路的行人,回家前先吃一小碗墊墊肚子;也有做工的人,趁着工友幫忙頂着的空檔,囫囵吞下一海碗便急匆匆跑回工地。

總之攤主人的馄饨一鍋接着一鍋地往裏下,小桌也坐滿了人沒有空餘的位置。宋吟秋掃了一眼,很快收回了視線。

她是豫王世子。

吃路邊攤,不妥。

沈知弈見她步子慢了下來,問道:“怎麽了?”

“沒怎麽,”宋吟秋不自在地加快走了兩步,突然轉過頭問道,“你府上可有準備吃食?”

沈知弈似乎愣了一下,他坦誠道:“我調任京城時日尚短,并未購置府苑。”

“哦。”宋吟秋有點失望地應了一聲,她這才想起沈知弈不過是個七品武官,俸祿低得可能連她平日裏的一頓飯錢都比不上。

二人都不是擅長主動挑起話題的性子,更何況世子與七品小官的身份相差甚遠,倒也真是沒什麽可聊。

她方才應聲,又覺得自己這樣做好像不太合禮數。她悄悄擡眸瞥了一眼沈知弈,見他似乎沒在意,便又把這事兒擱在後邊兒了。

她是為什麽會跟着沈知弈來到他家呢?分明走哪條路不是走,轉了好幾圈還是尴尬地與沈知弈在路口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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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既與沈知弈一同被懷疑,又一同“破除”了這所謂懷疑,倒也暫時能夠卸下部分豫王世子平日裏的僞裝。

——沈知弈也不是傻的,想必早在醉花樓那夜便猜出軟弱無知皆是她的表象,大理寺披着天真的皮句句誅心才是皇城中茍延殘喘的自己。

抛掉腦子裏雜亂的思緒,沈知弈開了門,從鞋櫃裏拿出一雙棉鞋。宋吟秋糾結過後還是穿了,卻剛巧合腳。

她疑惑地擡頭看向沈知弈,沈知弈卻轉身進了另一間屋子。

“稍等。”他說。

宋吟秋便坐在椅子上喝茶,茶沒品出個滋味來,卻突然想起她似乎還在“風寒”期間,去了一趟大理寺,正好被裏邊兒的陰煞之氣沖撞,又多了個正當理由可以卧病在床再将養一段時日。

她兀自打量這間小屋。比她去過的任何一處府邸都要小上許多,但卻很整潔。沈知弈大概沒有買過奴婢,房間裏都是他一人的用具,相同的物件找不出第二份。唯有腳上這一雙棉鞋不知怎的合她的腳,看上去也是今年新做的樣式。

唯一華貴一點的東西便是衣架上那件鴉青色的大氅,跟這間屋子裏的其它物件格格不入。這大氅方才差點沒捂死她,此時搭在質樸的木架上倒頗有幾分半死不活的氣質。

沒等多久,沈知弈便從屋子裏出來了。

宋吟秋見他竟端着一碗面。

她見沈知弈泰然自若地将面碗放在桌上,道:“殿下請用。一時倉促,下官家中只備有這些,殿下請多擔待。”

他其實想的是,若是馄饨,需得提前買了面和肉餡,細細來和,只怕是又要耽擱些時間。宋吟秋着急回府,若是過了宵禁,只怕是連個落腳的地兒也難尋。

宋吟秋震驚得忘了動作,卻下意識地反駁道:“君子遠庖廚……”

沈知弈擦了擦手,淡淡道:“殿下知曉下官現為武官,算不得君子。”

宋吟秋默然。

“你也沒說帶我到你家是為了吃飯……”她仍有些猶豫。

興許是豫王當年好不容易找着個跟死去的世子相貌如此相似的孩子,再容不得半點差池。雖說對宋吟秋并無什麽感情,但多年來,宋吟秋的衣食起居除了宮裏偶爾的賞賜,便是由王府全部包攬。

她甚少外食,而像現在這樣被不相熟的朝廷命官邀請至家中并吃他親手煮的面的,更是聞所未聞。

她糾結半晌,最終向食物屈服。

她自認為還算是良心尚存,拿起筷子的時候順口問了一句:“你呢?你不吃嗎?”

誰知沈知弈道:“于禮不合。”

宋吟秋:“……”

都到了這種地步,搬出于禮不合的理由是否太過敷衍。

但當她真的下口時,沈知弈卻又問道:“可還合胃口?”

面條煮的剛剛好,柔軟卻又筋道,輔以豐富多汁的醬料,是京城不太常見的口味。宋吟秋覺得它跟宮裏禦廚做的炸醬面區別可大,卻又隐約認為炸醬面合該是如此風味。

她點頭表示稱贊。

沈知弈似乎松了口氣,又下定了什麽決心:“炸醬不小心做多了,你可還要添上些?”

宋吟秋被噴香的面條暫時剝奪了說話能力,繼續點頭。

——雖然讓沈知弈忙來忙去,而她不勞而獲,好像有些不道德。但她勸不動沈知弈,便也随他去了。

沈知弈進廚房拿了個小罐,回來放在桌上。

宋吟秋舀了滿滿一勺,那炸醬與京城慣常的做法不同。她瞧着裏邊兒擱了小米椒、八角、茴香等佐料,還有一種叫不出名的菌子。

她挑出一顆菌子:“這是?”

“下官家鄉産的菌子,殿下若是不嫌,可以嘗試一二。”

宋吟秋嚼着菌子,只覺脆爽滑嫩,因着用滾油酥過一遍,更是爽口。花椒、山奈等辛香調料非到沒掩蓋菌子本身的清香,反倒刺激了胃口,別有一番風味。

“京城這邊大抵沒有這種菌子。”宋吟秋突然道。

“是,下官調任時從家裏帶來。這種做法的菌子若是用紙在罐子上封了,便能多保存一段時日。”

宋吟秋半眯起眼,問道:“你是蜀中人?”

她喃喃道:“我幼時曾于蜀中……曾有幸伴駕皇上至蜀中,在行宮住過一陣子。如今想來,倒有些惦念蜀中的菜肴。那時年少,去了京城便也樂不思蜀。”

沈知弈垂眸,這些話他作為臣子本不該聽。

自然也不該注意到她的“口誤”。

宋吟秋沒發現沈知弈眼底洶湧的情緒,從回憶中抽身時只擠出一個有些牽強的笑:“都是往事,沈大人見笑了。”

沈知弈似乎很能應時而變:“我明白。”

“那我便不叨擾了,”宋吟秋想了想,還是沒有薅完那罐炸醬,她起身作別,“多謝沈大人款待。”

她對着空碗露出遲疑的神色:“那這碗……”

沈知弈反應很快:“我一會兒收。”

他從架子上取下大氅,本意欲幫宋吟秋披上,臨到頭卻又仿佛想起什麽,手上動作一頓。

宋吟秋被人服侍慣了,等了片刻沒等到外衣自個兒披上來,不由得偏頭。看到發愣的沈知弈,她才想起自己今日沒有帶流莺出門,萬事需得自力更生。

但既然沈知弈手已經擡了一半了,使喚一下也未嘗不可。

她開口,再次套上了世子慣有的語氣:“怎麽?沈大人,你我同為男子,難道還存在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禁忌來?”

沈知弈移開視線,躲開了她的目光,将大氅規規矩矩給她披上了。

待到轉到身前系帶時,宋吟秋終是覺得不妥。

“我自己來吧。”她聞聲道。

沈知弈默默退後半步,不知怎的宋吟秋覺得他似乎松了口氣。她接過系帶,布料帶着沈知弈手上微熱的溫度。她顧不得多想,手腕靈巧一翻便繞了個不松不緊的結。

“殿下,我送您上馬車。”

宋吟秋打理完畢,轉頭再看沈知弈時,他又恢複了一直以來疏離的分寸感。

她輕輕點頭:“有勞。”

臨出門時,卻忽地下起雨來。微風吹拂着散落的雨滴,街邊的小攤受了雨,有的就地撐起傘來,百無聊賴等着或許還有過路人進來歇腳,買上一碗小吃;也有的慌張把鍋碗瓢盆用一張布蓋上,推着車往家趕。

宋吟秋與雨幕裏的煙火人間隔着距離,沈知弈撐着一把油紙傘,大半斜倚在她頭頂,他自己濕了半邊。

很是合禮數。

他解釋說屋裏沒有多的傘了。

街邊其實就有趁勢賣傘的小販,但宋吟秋不在意。

她踏上馬車,門外伸進一只手,将傘遞過來。

她只管收了,也沒問沈知弈回家時撐什麽,她也不想問。

反正今日一別,她繼續回王府心甘情願被拘着,沈知弈升官也好被貶也罷,反正也輪不上她來左右。

從此還是避嫌為好,只當陌路,又何必在意那麽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牽連。

但沈知弈付了銀錢,囑咐車夫一定将人送到。

車夫聽着豫王府的名兒,便知道車上坐着這位身份金貴,自然怠慢不得。

宋吟秋最終掀開簾子往身後看了一眼,馬車已經駛出好遠。雨越下越大,天地萬物都被融化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秋雨裏。

她微微沉下心,欲将諸多雜念抛卻在這場毫無征兆的雨裏。

一場秋雨一場寒,雨後天漸冷,年關也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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