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雪
第9章 初雪
初雪。
臨近年關,愈發無事。前些日子王府裏差人去宮裏領了賞賜與好些年貨,現下賬本算是寬裕了許多。屋子裏暖爐燒得足,寒冬臘月裏富貴竹仍開着。宋吟秋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迷迷糊糊看見流莺蹲在窗邊撥弄炭火,她便喚了一聲。
“殿下您醒啦,”小丫頭擱下火鉗,便蹦蹦跳跳地到了床邊,“可是要梳洗?水都溫着有好一會兒了。”
宋吟秋想,她定是在炭盆邊蹲了好一會兒,臉蛋都紅撲撲的。
她溫聲道:“瞧把你樂的。可是又得了什麽新奇玩意兒?”
流莺嘻嘻地笑道:“殿下,外邊兒下雪啦。”
宋吟秋一愣:“是麽?”
她掀開錦被下床,趿着拖鞋走到窗邊。流莺這丫頭機靈得很,也不攔她,反而搶先一步推開窗。宋吟秋本以為會被冷氣凍着,卻沒想炭盆便擱在腳邊,暖和得很,流莺又塞給她一個小手爐。
“你倒有心。”她笑道。
“奴婢想着,殿下若醒了,定然會起了賞雪的性質,便特意囑咐流木跟往年一樣,帶着幾個丫鬟小厮,順着王府後院細細掃出一條道來,好供殿下行走。殿下一會兒可要去瞧瞧?”
宋吟秋接過另一個小丫鬟遞上的茶水淑了口,仍走回床邊坐着,由丫鬟們伺候梳洗。
“後院的梅花開了麽?”
“尚未,”流莺答道,“奴婢早晨才去看了,興許是時節未到。殿下忘了,往年的梅花也要過些時日,更冷些的時候才開呢。”
她一面說話,一面往小桌上擺着早點,各式花樣玲珑小巧的面點排了滿滿一桌。
“殿下用些早點吧。是宮裏的師傅新做的,皇上前個兒給京城裏的王爺世子公主都分別賞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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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吟秋随意夾起一個,倒也不挑。宮裏禦廚的手藝自然是好,但她竟突然有些懷念從大理寺出來那一晚,在沈知弈家中吃的炸醬面。
彼時寒冬未至,那碗面再簡單不過,沒有用兩層分隔熱碳的飯盒溫着,也沒有事先用象牙鑲玉的銀箸試毒。
自打那一日回府,王府裏的管事太監李順瞧她是越發不順眼,隔三岔五就遣人來提醒她莫要忘了世子身份,要時刻小心,以免落下話柄。
事實上宋吟秋僅是面上看着風光,回到府上還不是連個太監都不如。豫王癡傻,如今的王府全由李順說了算——也就宋吟秋自己身邊這幾個丫鬟小厮還顧着自己,把自己當主子看。
她一直以來想不通的是,豫王既已不能理事,為何李順一個閹人卻掌如此大權?只可惜她并非真正的豫王世子,拿不出雷厲風行的手段,不然也好早絕後患。
而豫王雖說神志不清,但精神頭卻不見萎靡,想必是被李順照顧得很好,權力還能多留個幾年。
但如此一來,宋吟秋本該襲爵封地,也就遙遙無期。而皇上的意思誰也說不準,改日随意尋個由頭削了她的爵,封至偏遠之地也不一定。
她沒吃幾口便擱了筷。大部分點心根本沒動,不過因為是皇上賞的,總得要逮着個機會一起擺出來做做樣子。
早飯後,宋吟秋攜着幾個侍女并小厮一起到後院賞雪。跟在她身邊的奴婢普遍年紀不大,多是小孩子心性,她便也不拘着,任他們四散去玩雪,堆了幾個雪人,才顯得王府有了些人氣。
只是沒過多久,流木便來報。
“殿下,宮裏來的公公說,皇上今日在宮中擺開宴席,宴請群臣,王爺抱恙不便面聖,請世子代替王爺入宮赴宴。”
宋吟秋修枝的手一頓,面前這株梅花硬生生缺了一塊成了禿子。
雖還沒開,但料想也是廢了。
她把剪刀丢回盤中:“皇上不知我染了風寒,久未痊愈?再者,這不還沒過年關?”
流木道:“聽聞先前鎮守北疆的木将軍回京述職。木将軍久居北疆,難得受召入京,皇上宴請諸軍統帥并朝中部分武官,諸位在京的王爺世子也會一同前往。”
宋吟秋捏着帕子擦淨了手,流莺忙撐着傘随她出了後院。
流木跟在後面,問道:“殿下,落雪天氣,恐怕路不好走。是否即刻啓程入宮?”
宋吟秋被擾了看雪的性質,又吵得心煩,只道:“備車。”
什麽宴請諸軍統帥并朝廷武官,還偏要帶上王爺世子等男丁,說到底不過是裏面那位趁諸位都在,強調一下臣終是臣,兵權雖分散,卻也只能是他的罷了。
她心裏忐忑,卻又沒個法子。皇帝的位置不知還能坐多久,不用想也知道當下朝堂必定是各方勢力明争暗鬥,而她被圈在王府,當真對外面的形勢半點不了解。
不過,若真能保持中立茍到最後,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只怕是沒這個機緣。
天不遂人意。宋吟秋緊趕慢趕,雖說是在開宴前入了宮,但一路風雪,倒是真染了寒氣,下馬車時真咳嗽了幾聲。
“世子殿下,”流莺伸手扶她,在一旁急得跺腳,“奴婢就說在馬車裏多燒些炭火,您偏不讓。”
宋吟秋擺擺手拒絕她的攙扶,擡手示意流木來扶:“這樣也好。”
她的臉頰染上幾分不正常的紅,被銀白色的狐裘裹着,愈發顯出幾分病氣來。
流木會意,提高了聲音:“殿下,您可是身體不适?屬下再去尋地方将府醫開的藥煎一副來吧?”
“不必了,”宋吟秋擺手,她上氣不接下氣,說不上半句話就得喘,“我并無大礙。”
接引的太監聞言,面上仍堆着笑,卻不動聲色地後退兩步:“世子殿下,請吧。”
宋吟秋輕輕颔首,像是再沒有多餘的力氣支撐其他動作。他們一行人緩慢地,終于挪到了宴上。
接引太監無聲地退下,直到走至沒人看見的回廊,他方在木柱上擦了擦手,呸了一句:“晦氣。”
宋吟秋便入內殿拜見了皇帝。皇帝見她病怏怏的樣子,叩見時幾次險些栽倒。這宴群臣的日子,若真栽了也不是什麽好兆頭,便沒再為難,敷衍幾句便打發她跪安。
宋吟秋施施然入座。許是怕她過了病氣給皇帝,她的位置被安排在皇帝自家親戚的最外側,離武官們比較近的位置。
宴席還未開始,群臣在廊下交談。她倒也因此總算聽得些消息。
傳聞木老将軍久戰北疆,年年遞折子入京述職,如今好不容易皇上應允了一次,木将軍自然不會放過這次面聖的機會。
皇帝當年能殺出重圍即位,木将軍可是護主有功的重臣。不過後來皇帝身邊的功臣們非死即退,像木将軍這種被派鎮守邊疆十多年的并不常見。
明眼人都清楚,北疆可不是個什麽能養出功名的地方。北疆狄人粗莽不通文化,中原都傳他們野蠻無禮又不會耕織,糧草衣裳都靠着與中原互市勉強過活。前些年中原斷了他們的互市,北狄人過活不成,部族聯合進犯中原,但終歸不成氣候,潰不成軍,大敗,從此大傷元氣。此後便僅僅靠着私下與中原人做交易勉強度日。
木将軍便是在那時候被調任去北疆的。皇上念在他功高不忍殺他,分派兵權又始終是個隐患。而木将軍當年也是個不通人事的,曾經的同僚僥幸沒被清理為求自保便紛紛隐退,他卻仍立于朝堂之上,怎不惹得皇上忌憚。
他如今年事已高,北疆氣候苦寒,聽聞他已不太受得住。衆人都猜測他這次回來,無論如何也會求得一個告老還鄉。
宋吟秋自顧自斟了茶,端着茶盞到嘴邊,聽着這諸多流言有些入神。病中不宜飲酒,随侍的宮女取了參茶來,說是皇上特地囑咐人煎給她的。
面上功夫做得挺足。
宋吟秋将杯中茶一飲而盡,卻突然被嗆得咳嗽不止。
這哪裏是參茶!
她猛地瞥向手邊,入目卻是一壺烈酒。
“殿下,按照身份,您今日本不該坐到如此下首的位置,”流木為她重添了一杯茶水,低聲道,“您今日是代王爺入席,照理來說身份應比往日尊貴才是,現下卻位于郡王之下。依屬下看,常山王世子素愛飲酒,這位置原本應是他的才對。”
宋吟秋向主位的方向瞥了一眼,果然見只有過幾面之緣的常山王世子坐在上位,與諸位親王世子飲酒作樂。
酒勁微微有些上來。她本就是來的路上故意真受了寒,雖不至于像在禦前裝出的一副病重模樣那麽嚴重,但這會兒喝酒喝得急了,臉頰愈發燙起來。
流木在身後與路過的宮女交談,囑咐她去後廚端一碗醒酒湯來。
宋吟秋頭有些暈,在這光怪陸離的間隙裏微微側過臉。
不知是否是幻覺,她仿佛看到一道熟悉的影子。
午前流木來報時的話模糊地回響在耳邊:“……皇上宴請諸軍統帥并朝中部分武官……”
下一瞬,那道影子似有感應地側過身。
四目相對,宋吟秋酒醒了大半,忽地感到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