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污

第11章 雪污

自打那日宴後,宋吟秋便再沒見過沈知弈。她後來聽說皇上私下裏召見木将軍,果真準了他的請辭,并封沈知弈為骁騎将軍,擇日動身前往北疆。

聽着像個一去不返的将名。

宋吟秋聞言,眉心微蹙,道:“他本不過七品典儀,皇上如此加封,朝中豈無異議?”

“哪兒能啊,”随着宋吟秋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唐明書好不容易沒再被拒之門外,逮着這個機會一股腦把進來京城的盛傳都倒了出來,“北疆本來就是個沒什麽人氣的地方,骁騎将軍,聽着也就名頭唬人罷了。”

“還有,我聽說啊,沈嶼之前在地方上是個正六品……具體什麽官我忘了。原先立了功,本來要升的,不知怎麽的調到京城成了七品。皇上不知怎的又提起這件事,查了吏部好些官員。正六品立了功,好歹得升到從五品吧?再往上擡一擡,不就從四品了嗎?”

名義上升到從四品又如何?反正把人打發去了那等窮鄉僻壤,品級再高也不過是個虛名。

“要我說啊,北疆雖然冷是冷了點,但沒什麽戰事啊,不用沖鋒陷陣傷着自個兒。骁騎将軍,嘿,說出去多威風。要是我,就願意領這麽個差事兒。天高皇帝遠,想幹嘛就幹嘛,才沒人管得着我。”

他說得高興,仿佛被封的是他,而不是那個沈姓小典儀,面上眉飛色舞的。但宋吟秋久未答話,他便小心翼翼瞧過去,見她盯着桌上禦賜的琉璃盞發愣,也不知聽進去多少。

“吟秋你在看什麽呢?你跟他很熟?”他有些口幹舌燥,端起桌上的茶水便一飲而盡,随口問道。

琉璃盞的光晃得她眼睛生疼,宋吟秋挪開視線:“一面之緣而已。那日在醉花樓,你知道的。”

唐明書飛快地被轉了注意力,說起那日在醉花樓,他可大有苦水要倒。

“哎呀別提了!那日之後,大理寺的人不知怎的知道了這事兒,直接到我家來了,”他哭喪着臉,“他們問了我好些奇怪的問題,但你知道的,我那日喝醉了,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簡直是一問三不知。最後大理寺沒把我怎麽樣,我爹可罵死我了。我聽說你也去過大理寺了,沒他們沒為難你吧?”

宋吟秋搖頭。

“那就好,”唐明書松了一口氣,劫後餘生般拍拍胸脯道,“我就說咱倆都清白得很,定是大理寺那幫老古板搞錯了。不過倒也奇怪,我當時也沒喝多少酒,怎麽就睡得那樣沉……”

花間露混着大量安神香燃了一宿,愈發催了安神香的藥性,不睡得像豬一樣死沉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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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她聞不慣花間露,又慣用安神香入眠,對藥效有了些抗性。誤打誤撞讓丫鬟換了純正的安神香,夜半夢醒,在回廊撞見了沈知弈與玲珑這檔子事。

唐明書是個沒心眼子的,話說得快,忘得也快。他本不喜朝堂之事,說起沈知弈也不過是因近日京中盛傳。話題很快從沈知弈身上挪到京城裏最好的酒樓又研制了新菜式、沿街商鋪為了上元燈會開始賣好些新奇樣式的花燈……

宋吟秋盯着窗外白茫茫一片中漆黑的一點,半晌黑點動起來,抖抖身上的雪撲騰着翅膀飛遠了。

原來是一只寒鴉。

沈知弈從何彧府上出來,街邊蹲客的車夫迎上來,他擺了擺手。

難得是個晴天。豔陽高照,前幾日堆積的雪融了一半有餘。沒了初雪潔白無暇的景致,反倒泥濘難行。

沈知弈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裏。路邊有巡防的小旗看見他,認出了這位進來京城傳言裏的“風雲人物”,停下行禮道:“将軍。”

沈知弈颔首,算是還禮。二人打了個照面,各自去了。

何彧的态度跟他原先猜想的八九不離十,一通客套話之後擺明了你沈知弈要去北疆是木大将軍親自薦舉後皇上欽定的,再說了,往哪兒升不是升遷啊,這不好事兒嗎,容得着你來挑三揀四。一言以蔽之,今後你與我何彧沒半點關系,這事兒改不了,你自求多福。

他早知結果如此。

當年他投靠何彧純屬迫不得已,何彧士族出身,根本沒把他這個寒門出身的文臣放在眼裏。一時接納不過短時間找個人利用,把身為文臣的他推上戰場也根本就沒顧過他的死活。

豈料他不僅或者從戰場上下來了,還打勝仗立了功。何彧本不欲用他,買通兵部和吏部兩方關系,轉手把他的戰功贈與別人,還降了他的品級調至京城典儀這等無出頭之日的位置上。

而他到了京城,仍為何彧做事。若非前陣子醉花樓事發,何彧也不會慌張至此。就算沒有封他為骁騎将軍打發至北疆的诏書,何彧也定會尋個由頭把他一降再降。

他吊着沈知弈的命,卻也防着沈知弈的背叛。

眼下他于京中未有倚仗,北疆雖常安無事,但戰事千變萬化,誰又說得準?從仕途上看,北疆倒沒有京城傳得那麽不堪,未免不是個好去處。

只是他一心都記挂在豫王府那人身上,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

他需得隐忍。

沈知弈擡頭,半空中飛過兩只幹瘦的麻雀。大雪封了田,饒是這等精靈的鳥兒,不也找不着糧吃嗎?

他無聲呼了口氣,眼前一片白霧凝了又散。

至少,他想,是瑞雪兆豐年吧。

轉眼就到正月十五,快要結束在各皇家宴席連軸轉的日子,宋吟秋甚是寬心。過完了年,內務府的大筆花銷也總算消停一會兒,好歹宮裏那位也得歇一段時日再找麻煩。

皇上前些日子在家宴上再提封邑一事。她揣測合着皇上的意思,大抵是豫王久居親王而無功,如今皇家需得以身作則帶頭削減開支,早日充盈國庫,最好是降了她的品級,削她做郡王,順帶着其他幾個到了年紀的世子小姐們也都一并擇日封出去。

宋吟秋對此倒是沒什麽異議,畢竟她是個假世子,爵位越低越不容易惹禍上身。但皇上此言一出,其他幾個在場的世子郡公主們多數是不幹的,畢竟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再想由奢入儉,哪怕只是降一點也是難的。

但她料想李順,或者說豫王不會高興看到這等局面。不過豫王并未出席家宴,而有幾個世子郡公主們撒潑打滾,對于皇上來說,這戲也就夠了。她冷眼旁觀,倒更顯識大體的氣度來。

适才用過晚飯,下人便來報唐公子又來了。

宋吟秋尋思着唐明書尋她多半又是要拉她出游,便以做好了拒絕的準備。

但唐明書既然進了府,那自然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吟秋,今日上元,我好不容易才從家裏跑出來。好兄弟,你就陪我去逛燈會吧,可熱鬧了。”

他這麽一鬧,宋吟秋倒是想起一樁往事來。

那是她幼時方到豫王府不久,在京城過第一個上元節。彼時豫王清醒的時日還多,偶爾也與她上演父慈子孝的戲碼,諸如上元節牽着年幼的她便服逛逛燈會一類。

京城上元金吾不禁夜,商販們提着花燈随着人群滿街叫賣,往日跑馬過車的道路中央擺上幾人高的大型花燈,火樹銀花令人目不暇接。

而她自幼在山村裏長大,哪裏見過這般繁華光景。又是小孩子心性,一時被燈火迷了眼,又經過一個花燈鋪子,便盯得走不動路。

豫王起先還拉着她走,後來見她盯得出神,便也蹲下來問她:“怎麽了?”

她怕得緊,只後悔多看了這一眼,但已經被發現了,便有些不知所措。她垂下眸,抿着唇不答話。

一旁的李順眼尖,對豫王道:“王……老爺,少爺這是想買花燈呢。”

那小販也是個機靈的,見幾人衣着華貴,就連李順這個奴仆都穿得一身好料子,連忙擱了扁擔,從上邊取下好幾盞華麗的花燈來,道:“哎喲,小少爺真是好眼力。我這兒的花燈啊,可是這條街上花樣最多的,來,小少爺盡管挑,都是老師傅的手藝,您看看,都是上好的顏色。”

宋吟秋怯生生地看着小販手上那幾盞燈,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街上鑼鼓聲震天,她聲若蚊蚋地說自己不想要,不是故意停下來的,豫王大抵沒聽見。

她感到一只大手覆在自己頭頂,豫王的聲音溫和地從上面傳來:

“叫一聲父王,就給你買。”

她依言叫了,豫王似乎很高興的樣子,指着攤販手中的花燈問她想要哪個。

她擡頭看了半天。大抵是因為攤販看她是個男孩,從扁擔上取下來的都是龍燈、獅子燈、老虎燈一類。

小販還在興高采烈地推薦着:“這個獅子燈小少爺肯定喜歡,獅子多威猛啊,小少爺若是拿上一個,那霸氣!……”

那個小販的獅子燈究竟最後賣出去沒有,宋吟秋不知道。

她那一夜最後悔的,就是在小販介紹獅子燈時,指着扁擔上的兔子燈說她想要那個。

她說完後,豫王一瞬間沉默,久久未答。

宋吟秋沒忍住,仰頭瞄了豫王一眼。

她看到這個男人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與鋒芒銳利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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