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北途

第18章 北途

數日春寒。

馬車一路往北,分明時日回暖,枝頭卻春意漸消。眼看着景色逐漸由青翠向荒蕪過渡,最後只剩下零星的幾點綠意,宋吟秋心下了然。

“還有多遠?”

她掀開車簾,流木騎馬而歸,他一拉缰繩,慢下速度,道:“殿下,不出兩日,便該到了。”

宋吟秋聞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卻沒放下轎簾。

流木有些憂慮地道:“殿下,外邊兒冷,您還是關上簾子吧。”

宋吟秋擺手,道:“無妨。”

此處雖還不到親王府,但也算是她的封地境內。朔風刺骨的寒,被風一吹,車內燒着的暖爐似乎也打了個哆嗦。她裹緊了大氅,只期望自己不要在半路病倒才好。

她們一行人沿着官道,走了已有好些日子。宋吟秋也遠遠望見過農田數畝。起先還有百姓披着蓑衣插秧,到後來水田漸少,旱田多起來,偶有幾彎尚未解凍的溪流,也凍住了春意盎然的生機。

這便是她将生活的土地。

她前些日子接了前線的戰報,近來無事,各方相安。原先的鎮北将軍木弦驚請辭了,他雖找了沈知弈做掌舵的接班人,但沈知弈位及四品,且從未踏足過北疆,是以完全接管木弦驚的位置仍需一段時日,如今前線主心骨名義上仍是木弦驚當年的副将。

副将戰報中言道,将派遣将領至王府數裏外迎接。

算着路程,也該到了。

宋吟秋沉思片刻,見前路坦蕩,複拉上車簾,隔絕這一方水土的氣息。

京城,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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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寬厚的書桌上整齊堆疊着各方奏章,張桂抱着浮塵進來,見皇帝緊皺着眉頭,翻過又一道請安的折子。

他擡手示意徒弟把溫度正好的西湖龍井端給自己,走上前去,彎腰,将茶盞遞到皇帝跟前。

“皇上。”

皇帝從密密麻麻的字跡中擡眼,打量他片刻,方道:“放着吧。”

張桂伴君多年,早知皇帝的脾氣。他一使眼色,讓一旁候着的宮女太監們都下去了。

又過了片刻,皇帝突然道:“那宋吟秋,可到北疆了?”

“還沒呢皇上,”張桂忙不疊地答道,“算着時日,豫王世子一行人已經進入北疆境地了,還有四五天功夫才能到王府。”

“嗯,”皇帝應了一聲,又問道,“那朕先前封的沈……”

張桂提醒道:“沈嶼。”

“沈嶼,”四下無人,只有一個算不得全人的張桂,皇帝方顯出幾分疲态來,“沈嶼,此人如何?”

沈嶼如何?

張桂愣了片刻,一時拿不準皇帝的心思,恐不遂皇帝的意。

他斟酌道:“沈将軍調任北疆不過三月……萬事仍需與諸位将領共同商榷。陛下聖明,讓此人掌北疆軍務,沈嶼無正式的軍功在身,短時間內難以服衆,但北疆諸将領皆年事已高。陛下此舉定能讓北疆重整……”

皇帝瞥他一眼,倒也沒受他的馬屁,只道:“大理寺果真什麽也沒有查出?”

張桂立馬反應過來這是在說年前讓大理寺主審的沈嶼與世子宋吟秋深夜共處醉花樓一案。只是這案子雖鬧得沸沸揚揚,牽扯進唐明書這麽個名不見經傳的京官和醉花樓的花魁,最後不還是什麽也沒能查到嗎?

可在京官中傳了好一陣子才消停。

皇帝今個兒這是怎麽了,怎麽淨問他些讨不着好處的問題。他不敢妄議朝政,卻要揣度着皇帝的意思答話,當真是難于登天。

“大理寺少卿親自查了,”張桂恭敬道,“那青樓的花魁玲珑當日晚與沈嶼共處一室,說是一廂情願想跟着沈大人;世子和唐大人那邊倒是沒什麽牽扯。只是最後,世子殿下提議着沈大人将那花魁贖了,沈大人果真去贖了她。”

皇帝皺眉,道:“朕記得,沈嶼任骁騎将軍以前是個京城典儀?”

“是,”張桂繼續道,“他當日湊不出銀子。後來找朝中好些大人寫了欠條,方才湊齊這麽些錢。眼下去了北疆,也還沒還呢。”

皇帝沉思半晌,突然道:“他倒聰明。”

張桂沒接話,皇帝便道:“這案子中的哪一個人最後不是清清白白脫身?朕就不信天底下還能有這樣巧的案子。你可知為何出了這檔子事,朕仍要封宋吟秋與那沈嶼一同到北疆?”

張桂謹慎道:“皇上聖明,早有決斷。奴婢愚鈍,哪能知曉這等道理。”

皇帝冷笑着擱了筆,端起茶呷了一口,方道:“不過是一個代行父權的世子和骁騎将軍,朕諒他們也不敢翻出什麽花兒來。”

張桂心知這當然不是真正的原因,但皇帝沒說,他倒也不便問詢。他只深深埋首,盯着那盞西湖龍井的熱氣從袅袅到漸漸消失,卻最終凝成宮禁中的霧氣,久久不散。

北疆前線。

沈知弈輪值巡防結束,與另一位将軍交接了事宜,方大步流星地向軍帳中走去。身邊的小旗向他彙報戰事異動,他聽着無大礙,只淡淡“嗯”了好幾聲。

營帳外,他停住腳步,轉身拍了拍小旗的肩膀,再交代幾句,便卸了外層铠甲,徑直掀簾入賬。

帳中諸位将領齊聚,這若換了其它戰區,顯然是出了頭等大事方會如此。可北疆不同,北疆數年安定無事,将領齊聚倒也成了不少事務商議的常态。

“沈将軍。”主座的中年男人沖他颔首。沈知弈身着铠甲,抱拳算是還禮。

“既是諸位都到了,那麽我便說了。”副将環視一周,沈知弈已然入座于主位之下。

他端起簡陋木桌上的茶盞,也不管其中含着數粒分明的黃沙,一飲而盡。

北疆缺水,前線能有水源供應,本已實屬不易。

而将領商議事務,倒也一切從簡,沒有他曾待過的前線那般官僚作态。

沈知弈是先前主将木弦驚親自舉薦而皇上特封的骁騎将軍,按理說應為主事人,只不過經驗尚淺,重大事務仍由當前的副将主事。

現如今主将之位空懸,只等着沈知弈立功,便可名正言順的接任主将之位。

只可惜沙場平靜,哪兒有能給他得到立功的機會?

諸将年事已高,皆是無奈而已。

“京中聖旨,豫王已重新獲封北疆王,然而豫王久病于京,不能親自至此,聖上體恤,特準豫王留京養病,派豫王世子代行管轄之權。”他簡介概括了诏書的大意,複道,“诏書落款已是七日前,算着時日,世子應已啓程有一段時日了,不日便要到達北疆。”

豫王世子?

“世子?”話音剛落,便有将領不屑道,“豫王尚且比當今聖上年少,世子能有多大?黃毛小兒,也敢來這戰地?”

“此言差矣,”坐在他隔壁的儒将笑眯眯扯了句斯文話,“年少者當有不同于油滑老成者的氣度。年少而成大事者,古往今來亦有之。再者,世子自幼養于京中,受皇上與諸位同僚好生教導,豈有不通政事的道理?”

先前說話的那位将領仍不以為然,冷哼一聲道:“我看他恐怕是從未踏出過京城半步,不曉得沙場刀劍無眼,拿治國當兒戲罷了。”

儒将仍反駁道:“現如今北疆荒蕪,人人都到調任北疆便是與流放無異,又有誰到了這兒不是受罪?”

他說罷,兀地想起什麽來,倉促瞥了沈知弈一眼,見他神色淡然,似是沒聽清,便放下心來,又補了一句道:

“不想豫王當年沙場征戰如何骁勇,養出的世子也是這麽個不争氣的。”

副将咳了一聲,道:“且住,聖意不可揣度。世子代職乃是皇上欽點,說話還是得謹慎為上。”

他轉向沈知弈,問道:“沈将軍,你不久前曾于京中任職,可對這位豫王世子有幾分了解?”

沈知弈定了定神,答道:“世子年十五有餘,心性尚佳。”

這便無形中打了先前出言诋毀世子的将領的臉,一時間衆人的目光都彙集在沈知弈身上。

副将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

他頓了頓,又道:“軍中雖不講究虛禮,但世子畢竟是代行藩王之權,依着大統的禮數,我們仍應派遣一位品級高者出城接引世子車馬。”

他的目光最終定在沈知弈身上:“沈将軍,你對京中人事尚還熟悉。就由你帶人馬代領此事,可好?”

沈知弈心下一動,道:“将軍謬贊了。我前去迎接世子便是。”

迎接藩王之禮,需得提前幾日前往給驿站,并白日在郊外候着,實則并不是件輕松的差事。沈知弈答應得爽快,副将一面欣賞于他的氣度,而另一面也不禁問道:

“同為朝臣,你可與豫王世子相識?”

一瞬間,豫王府席間的觥籌,醉花樓深夜的紅燭,上元花燈下的金棕色影子,一齊湧上心頭。

他曾以為再相見時,已是一別數年。

一片嘈雜中,他好像抓住了平靜湖水中那一顆驚擾心緒的棋子。

他于是道:“相見恨晚,應是舊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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