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府苑

第19章 府苑

宋吟秋車馬到北疆那日,正是國土最北處河流融化之時。

日頭正盛,卻并不十分焦毒。宋吟秋掀開車簾,流木策馬來報:

“殿下,已經能看見北疆來迎的儀仗了。”

她聞言,探頭向外望去,卻見一片黃沙之中,地平線盡頭驀地生出一道銀線來。

她不知那常年浸在粗砂中的盔甲又經了鐵匠打磨,數日後方才成了這等精致模樣,偏又不失英氣。

宋吟秋常年見的是皇帝身邊的近衛,以及皇城中精銳裝備的輕騎。但他們卻遠不及北疆戰士的豪性,那是從黃沙中淬煉出的刀,每一把都有着最鋒利的刃,是談笑間啖酒炙肉浴火而成的铿锵。

而銀線之前,駿馬之上乘着一道熟悉的影子。

——卻并非是熟悉的氣質。

宋吟秋心中一動,擡眼打量片刻。

她想起那人經常說的,于禮不合。

現如今,二人皆已不似從前的低微,卻仍舊似從前一樣恪守着禮數,仿佛相隔着很遠。

流木看着眼前一隊銀色輕騎,朝宋吟秋遞了個問詢的眼神。

宋吟秋端坐于馬車內,輕輕颔首。

流木于是打開馬車前門,宋吟秋起身,再度向遠望去。

——這一次,她确信沈知弈也看見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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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寂靜,唯有戰馬嘶鳴,掀起沙的塵霧,複又彌散于廣闊的視野。沈知弈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朗聲道:“恭迎世子——”

他的身後,身着銀色铠甲的士兵整齊劃一地下馬,跪地行禮道:“恭迎世子!”

宋吟秋哪裏見過這等場面。一時間心下暗湧,沈知弈卻在那一剎那擡起頭來,他們心有靈犀般四目相對,宋吟秋見他喉結滑動,熾熱的目光緊緊盯着她。

她輕咳一聲:“都起來吧。”

士兵們翻身上馬,沈知弈上前兩步,長槍插在地上,紅纓随着烈風搖動,像極了沙海中一朵絢爛的花。

“末将沈嶼恭迎世子殿下,”他們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沈知弈抱拳恭敬道,“殿下的府邸已備好,交戰地物資匮乏,還望殿□□恤。”

宋吟秋颔首道:“無妨,有勞将軍。”

沈知弈道:“得罪了。殿下,且随我來。”

他後退幾步,翻身上馬,戴上頭盔,英氣的眉眼便被籠罩在堅硬的金屬之中,不再外露半分情緒。

流木沉聲道:“跟上。”

宋吟秋複進馬車,一行人就此入了城,沿着主道一路疾馳,沿街百姓無不跪拜。

但路面颠簸的狀況卻并沒有比郊外好多少。宋吟秋心下生疑,悄悄掀了車簾向外望,卻見路面凹凸不平,時有碎石橫躺,沙礫堆積。兩側百姓跪地,身上衣物雖簡樸,卻也不殘破。街上大抵是商鋪林立,卻并無富麗堂皇的規格,只消得一襲白布,上書歪歪扭扭的“茶”“酒”“藥”等字,便可充當招牌。

只是沿街百姓,多是老年男女,不僅難見年青壯年之人,更難見新生嬰孩。街上稚童了了可數,粗布麻衣,終是少了缤紛色彩的活氣。

“殿下,前面便是了。”

宋吟秋聞言一愣,不知何時,身邊策馬的侍衛竟悄然從流木換成了沈知弈。

“怎麽是你?”她将車簾掀開一角。

回答她的是沈知弈低沉而堅定的言語:“末将原為殿下護衛左右。”

宋吟秋默然。但她想這邊塞之地,平民百姓也不懂得繁複的禮數。更何況她身份尴尬,就連禮部也是改了好幾道方案才得以獲得朱批,也便随他了。

她靜了片刻,自然道:“還有多遠?”

“車馬入了城,走得雖慢,到王府正門卻只消半刻鐘,”她單是聽聲音,就能想象出沈知弈此刻淡然的神情,“現下已到王府周圍了,殿下可掀簾看,近處朱紅色的外牆便是王府外沿。”

宋吟秋掀簾望去,眼前建築雖不及京城的豫王府華貴,占地範圍卻要廣上許多。朱紅色的外牆是新漆的,離得近了風吹過來卻有雅致的香味。

“事情倉促,工人往外牆塗料裏加了香料,還請殿下恕罪。”

怎麽會怪罪呢?

宋吟秋想,北疆的人力物力雖比不上京城,但這王府的規格,也算得上是頂好的了。

她的聲音便帶上笑意:“有心了。”

不多時一行人馬到了王府,宋吟秋在流木的攙扶下下車。越往裏走,工人設計的精巧雅致便愈發令人愉悅。石梯高柱,流水亭廊,一方假山之後,曲院幽深。沒有蘇州園林的綠意森然,卻別出心裁地置了好些假石,層層堆疊,錯落有致。

宋吟秋轉到後院,只見滿院青翠,她認出這是梅花。

“北疆冬寒,時日漫長,梅花開得上好。殿下今冬,便可雪院賞梅了。”沈知弈自然而然地撐着傘走來,卻頗為謹慎地在走至宋吟秋身邊時将傘遞給了一旁跟着的流莺。

趁着沒人注意,他微不可聞地道:“喜歡麽?”

宋吟秋便也壓低了聲音:“喜歡,想不到北疆雖偏遠,這裏的匠人也有如此雅致。”

沈知弈颔首未答,他道:“今日諸位将領迎接世子,在交戰地設宴為殿下接風洗塵。”

宋吟秋瞧着天色已晚,有些猶豫道:“時候不早……”

“殿下放心,”沈知弈道,“軍中飯飲,本無定時。王府內已為殿下備下熱水湯泉,待殿下沐浴更衣,諸位将領将來此接引殿下。”

宋吟秋見推脫不過,而沈知弈又準備周全,只得道:“有勞。”

沈知弈便告辭道:“末将在偏廳候着殿下。”

宋吟秋本意搬去偏院,但考慮到豫王斷不會至此,而一屋無主終歸不是什麽好兆頭,于是便徑直去了主卧。

流木在前邊兒為她推開房門,宋吟秋邊走邊吩咐道:“流莺,把安神香……”

話未說完,她卻一怔。屋內香爐煙氣袅袅,竟正是她在京中常點的安神香。

而這香氣中又夾雜了一絲別的什麽,她說不上來,不過甚是好聞。北疆長期無主,斷也不會有人明目張膽地加害新王。她放下心來,只沐浴在香氣裏,甚是舒心。

洗去一路奔波的風塵。她原以為到了北疆,仍需一段時日方能适應。卻沒想這庭院布局雖別有新意,然而室內卻皆是與原先豫王府的構造一般無二。她不由得心下生疑,待沐浴完畢,更衣之時,她方聽得流莺與府中下人閑談道:

“聽說沈将軍領了迎接咱們世子的令,便連夜來尋修建王府的匠人,将這王府原先的布局改了好些。”

“是啊,這沈将軍從京城來的,畢竟是不一樣。不僅氣度非凡,于府苑構造上也頗有心得呢。……”

難怪。

哪有什麽心得,宋吟秋想。

不過是去過一兩次豫王府罷了。也難為他記得這好些。

宋吟秋自嘀咕着準備出門,一擡頭,卻見床帳上方挂着一只溫潤如玉的小兔子宮燈。

她心中一動,從床下的木匣裏翻出一只別無二致的。

兩只小兔子的注視下,宋吟秋心情甚好。她喚來流莺服侍她更衣,此後翩然出門而去。

沈知弈品着她從京城帶來的臘梅花茶,餘光瞥見她來,放了茶,道:“殿下。”

“免禮,”宋吟秋微笑道,“我臨走前,王府的開得好的臘梅正要凋零。我想着入了北疆,恐還要受你照拂,便帶了這些許臘梅花茶,想必合你的口味。”

沈知弈正要謝恩,宋吟秋又喚流莺道:“給沈将軍裝上一盒臘梅花茶去。”

流莺領命下去了,沈知弈會意,讓身後的侍衛也出去了。

“殿下請講。”

臘梅花茶還飄着袅袅熱氣,四下無人,宋吟秋反而想起先前在卧房中聞到的香薰來。她頓了片刻,方道:“我初來北疆,人生地不熟;再者,我從未行過地方政務代理之權,許多事尚還生疏,難免要向将軍讨教。”

“殿下言重了,”沈知弈垂眸道,“殿下方為北疆之主,今後,當是我多受殿下照拂才是。”

“我現問你,方才車隊于路上,我見沿街百姓皆是年長者,”宋吟秋皺眉,道,“可有什麽說法麽?”

“殿下有所不知,北疆本是苦寒之地,缺水而又多風塵,能種植的糧食作物少之又少,原先百姓們還能靠與中原和狄人的商貿互市過日子。近年來互市取消,從中原至此的商隊便逐漸少了,百姓們沒了生計,有置過家産的,大多拖家帶口去了南方。剩下的本就是貧窮的年長者,不忍路途奔波勞累,也不宜生育。”

他又道:“北疆人少,學堂自然也少,小孩生下來也沒人将養。自然,這剩下的百姓中,願意生養的也少了。既如此,長久以來,北疆便如殿下所看到的那樣,所居百姓皆是老人。”

宋吟秋聽他一席話,若有所思。

“殿下若還有什麽疑問,我改日再與殿下細講,”沈知弈起身道,“只是時候不早,現下還是盡快趕至軍中。”

他低聲道:“諸位将領等候許久,有的難免失了耐性。”

宋吟秋觀他神色,驀地明白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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