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撥銀
第28章 撥銀
孟夏。
北疆的春日來得晚,春日不長,盛夏卻急匆匆地替了班。農家少閑月,可北疆回暖快,天氣熱起來,是以還不到五月,農人便“倍忙”起來。
臨時農務司熬了近一月,終于踩着季春的尾巴有了大進展。宋吟秋心中欣喜,大筆一揮給衆人多批了假期。但或許是因為務農可是囤糧有關的大事,諸位大都把這來之不易的額外假期延到所有工作結束之後了。
在室內能進行的工作大抵結束,宋吟秋也同沈知弈一樣過起了每日卷褲子下地的生活。農人們最初看着還不習慣,宋吟秋生得膚白貌美,怎麽也不像是個會種地的。
誰知宋吟秋除了最先前的幾天不适應,後來竟也能就荞麥培育與其它輔助作物的方案同人們說上幾句。偶爾走得遠了,碰上其它在地裏勞作的農民,竟也相談甚歡。
有好奇的農務司下屬膽大問起,宋吟秋便笑着擺擺手,說不過是這幾天學了些皮毛。
殊不知她五歲以前,下地幹活是常有的事。
那時爹娘都不喜歡她,弟弟年紀還小不懂事,也學着爹娘平日裏的刻薄待她。她天不亮就跟大人們一起起床去田裏幹活,小孩子手皮肉嫩,總是被草葉鋒銳的邊緣割傷,爹娘卻總以家貧的理由不給買藥塗,舊傷新傷交疊,反反複複,整只手掌連帶着小臂難尋一塊好肉。更別說到了冬天,手上還生出凍瘡,腫得老高,弟弟看了直咯咯的笑。
多虧了鄰家阿姨見她可憐,把她們家采的草藥分了些,總是讓她家男孩尋些由頭将她喚去,偷偷地給她上藥,才最終保住了這一雙手。
而後來,爹娘起了将她賣進青樓的打算,傷着一雙手總不成樣子,便沒再讓她做這些粗活;後來又到了豫王府,錦衣玉食的養着,藥罐堆裏供着,總算才将那些陳年舊痕消了下去。
宋吟秋罕見地陷入回憶,五歲那年她的人生經受了太大的變故,是以五歲以前的日子始終像蒙着一層濃霧,與現在的她很遠。
說來諷刺,大抵也只有幹農活這種對于不到五歲的稚童來講酷刑一般的折磨,每日重複,最終成了印刻在生命中的本能。
她曾以為早已徹底消失在生命中的東西,終究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那些痛苦、不堪的曾經,經年風霜,深入骨髓。
“世子!沈将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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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地一句呼喊打斷了她的思緒,宋吟秋擡眸,被耀眼的陽光刺得雙眼微眯,下意識應了一句:
“嗯?”
“殿下,”她身旁離得近的一位農人笑着道,“那邊傳呢,說是沈将軍又到咱們這兒來了,定是來尋您的。”
宋吟秋聞言失笑。
農人們起先還對她有些畏懼,畢竟是京城來的親王世子,他們從說書的話本裏聽多了什麽喜怒無常、欺壓百姓的反派形象,一想到宋吟秋的身份便發怵。
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也逐漸發現宋吟秋完全稱得上一句平易近人。抛開俊秀的長相不說,從不擺架子,言談之間甚是随和,家裏長短、田間糧種,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沈知弈的确是來尋她的。他來的次數多,身量高,長相雖不似宋吟秋精致,可也稱得上一句英氣,又是北疆上任不久的骁騎将軍,一來二去周圍的農人也都認識他,老是拿他和宋吟秋打趣。
他隔着老遠就瞥見草叢中的宋吟秋。這一批荞麥種的晚,發出的苗子剛及她的小腿,差一點掃到他挽起的褲腿。
沈知弈便有些不敢再看了——這麽多天,也沒見她稍微曬黑些許,露在外邊的皮膚仍是白白淨淨的。
他低着頭靠近,宋吟秋也看見了他,不過也沒挪步子,只等着他過來。
“見過殿下。”沈知弈在離宋吟秋三尺距離遠的地方停下行禮,這個角度她的腿剛好被荞麥的杆擋住。日頭正盛,他不過在太陽底下走了一小會兒,低頭時卻有汗滑落。
“你走得這樣急做什麽,”宋吟秋倒也沒計較他站得遠,摸出一塊幹淨的手帕遞給他,道,“喏,看你一頭汗。”
沈知弈接過手帕擦了汗,想了想,收起手帕。
“屬下洗幹淨再交還殿下吧。”
“随你,”宋吟秋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有要緊事?”
沈知弈道:“無,只是一些雜事。”
宋吟秋想了想,道:“那到山後邊去說吧。我最近尋得那邊的一片樹林,不大,卻是難得的清淨地。”
沈知弈颔首稱是。
他同宋吟秋出了田地,等待她淨了腳,換上幹淨的鞋襪,放下褲腿,那截光潔如玉的小腿便又藏到衣料後面去了。
沈知弈移開視線,一路都有些不太敢看她。宋吟秋覺得奇怪,卻又不太方便問原因。二人一路維持着莫名的氣氛到了後山宋吟秋所說的那片小樹林。
沈知弈既說雜事,那邊無非是各方動向的例行彙報。宋吟秋聽得認真,腳下卻不空閑地踢着路上的碎石子,全然不複當年在京城步步謹慎的端莊。
“……各方公務都還稱得上一聲有條不紊,只是有一點,恕屬下冒犯,殿下還得多加注意。”
“什麽?”
“北疆財政本就連年吃緊,殿下大興改革,造福百姓,百姓們都視殿下為衣食父母。只是數日以來,多項改革的銀錢都是從豫王府的私庫裏撥,終是不妥,”沈知弈道,“殿下可得為了長久打算吶。”
宋吟秋沒想到他是說這個,聞言寬慰道:“原是這件事。你放心好了,我自有法子。我帶來的銀錢也不多,總不能坐吃山空。”
她歪頭思考一會兒,兀地一笑道:“算着日子,我給陛下遞的請安折子也快到了。”
沈知弈順着她的視線擡頭,猜想她大抵是想遙望京城。可她的視線漫無目的,順着一群日落歸巢的飛鳥,最終落進無家可歸的遠方。
禦書房。
書桌上堆滿從國土四面八方發來的折子,幾乎淹沒了坐在桌後的皇帝。張桂無聲地擺擺手示意小徒弟到外邊兒候着,接過剛泡好的茶輕輕放在書桌上。他見皇帝仍皺着眉頭看奏章,又悄聲轉到一旁磨墨。
半晌,皇帝終于動了。他放下折子,端起茶呷了一口,道:“還是你懂我的心思。”
這話可聽不得。
張桂進來發現自己越發看不透皇帝的心思,聞言點頭哈腰地賠笑道:“奴才不過伺候皇上時間久了,也就只會這點端茶倒水磨墨的活兒。奴才卑賤,皇上貴為天子,要說奴才懂皇上,那可是萬萬不敢啊。”
皇帝沒理他,半晌,才悠悠道:“朕不過誇你一句,卻被你生出這麽多猜疑來。罷了,你且繼續磨你的墨吧。”
張桂如蒙大赦:“是,是。”
皇帝複低下頭看折子,他見折子上的字大氣端方,細看卻又莫名覺出一絲秀氣來,一時沒記起這樣的字在哪兒見過。他又展開幾頁,見最後的落款是“北疆世子宋吟秋”。
豫王的兒子?
北疆這種地方,被忽略的時間往往比被提上臺面的時間少得多。前些日子一次性封了好幾個藩王,數日未見,皇帝甚至已經有些記不清宋吟秋這號人了。
他思索了一會兒,方道:“那封到北疆的世子,豫王的兒子,可是叫宋吟秋?她什麽時候到的北疆?”
“是,”張桂恭順垂首道,“豫王世子殿下二月末就到了北疆,現已兩月有餘。”
“兩月?”皇帝有了點印象,冷笑道,“兩月就生出這麽多事端,可見在皇城好歹有所收斂,一出了京,就忘乎所以了。”
皇帝沒再明确地喊他答話,張桂假意專心磨墨,心中祈禱着這一次皇帝的怒氣不要撒在他身上。
但奇怪的是,往常皇帝看折子只有越看越龍顏大怒的,此次卻頗為反常,翻看着據說是宋吟秋跨越千裏遞上的折子,到最後也沒摔杯子,反而又回到奏折開頭,重讀了好幾遍。
“……農務司,荞麥……”皇帝喃喃念着折子上的字,竟沒發火,只是平和地道,“倒也算不上不務正業,若是做成了,也是好事一樁。”
“……骁騎将軍沈知弈?”皇帝往下看一行,覺得這個名稱甚是眼熟。
“北疆先前的主将木将軍舉薦的那位,原是京城裏的典儀官。”張桂提醒道。
皇帝看罷,放下折子嘆了一口氣,道:“他也還算聰明,禮數也周全,知道折子前邊兒要問安,沒攬全功。”
張桂心道這兩人可是在京城就早有勾結啊,現在在北疆可又勾結到一塊兒去了。
“算了,朕諒他也不敢欺君罔上,”皇帝考慮一會兒,已有定論,落下朱批,“畢竟是為民的好事,他要的銀子也不多,讓戶部給批就是了。”
“聖上關心民瘼,實乃天下之福啊。”
皇帝落筆,将折子放到一邊,淡淡問道:“豫王最近如何?”
“奴才聽說啊,豫王殿下思子心切,這病可是越發不見起色了。”
皇帝似欲起身:“擺駕豫王府……算了。”
他坐回龍椅上,又拿起一本折子:“傳朕口谕,帶豫王來見。”